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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花焉能迷人眼
——浅析《变形记》的变和不变

2023-09-28曹帅北京市第八十中学北京100120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高尔变形记格里

⊙曹帅[北京市第八十中学,北京 100120]

“异化”主题作品在中外文学史上屡见不鲜,《山海经》中的《精卫填海》、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促织》、尤涅斯库的戏剧《犀牛》等都运用了变形的艺术手法,看似虚幻、怪诞的情节背后寄寓了作家敏感的生存意识和深刻的哲学思考。

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开启了古代文学的“异化”之门,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作家用“变形”补偿现实中未能达成的事业或美好愿望。而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异化”则更多的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尖锐的批判,是对于人无力改变自身处境焦灼困惑的主观表达。卡夫卡的《变形记》被称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代表,也是“异化”主题的经典名篇,被选入人教版教材必修下第六单元,文章讲述了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偌大的甲虫的荒诞故事。小说的题目是《变形记》,其中有关“变”的情节充斥全篇,而这些光怪陆离、耀眼刺目的“能指”背后潜藏的“所指”才是卡夫卡想要传达的主观感受和主题旨归。

一、能指:表层结构的纷繁变化

“能指”和“所指”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一书中提出的两个最基本的基础性概念。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指涉的不是客观存在的事物和语言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①。其中“能指”主要指音响形象。《变形记》所呈现的纷繁变化情节,是小说的表层结构,属于音响形象的能指范畴。

“变”在小说中主要表现在格里高尔及其周围人两个维度。在格里高尔的维度,格里高尔的外形发生了异化,“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自如地行走。他背负着巨大的甲壳、无数条细腿常会“无可奈何地颤抖着”,总是“艰难地挪动自己”。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出门工作,供给家用,偿还债务,只能终日爬行在有限的空间里。伴随着形体的变化,格里高尔失去了谋生的能力,在家中的地位和价值也改变了,家人的态度也随之变得愈渐冷漠。父亲看到格里高尔在客厅里爬行会愤怒而厌恶地驱赶他,母亲则是惊恐至昏厥,原本还在为格里高尔送食物的妹妹最后也急于摆脱他,家人们全然没有了当初“感激地接过钱”的“特殊的温暖”,变形后的格里高尔除了冰冷的真相之外一无所有。

而“异化”不仅止于外在形态,也表现在内在的情感和心理。就家人这一维度而言,失去了格里高尔这一经济支柱,身体衰弱的家人突然恢复了活力,他们完全改变了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原本“压根儿就不太能站得起来”的父亲,如今“身板挺得相当直,穿一身绷得紧紧的金纽扣蓝制服,这是银行杂役的打扮,一个厚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衣硬领外面,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眼睛射出活泼、专注的目光”;年迈的母亲也从“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每隔一天都要呼吸不畅”,变得可以在灯光下“给一家时装店缝制精致的内衣”,原本“还是个孩子”的妹妹也“当上了售货员”,可以独立承担家庭的经济收入。

事实上,父母不仅对格里高尔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对妹妹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前父母“对妹妹感到恼火,因为他们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女孩子”,而当他们终于摆脱格里高尔,妹妹成为家庭新的经济支柱的时候,父母眼中的妹妹“长成了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女了”。他们将最美丽、最欣慰的笑容毫不吝啬地赐予她。家人们似乎并没有因为失去格里高尔而痛苦,反而是获得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美好。

二、所指:深层结构的一成不变

作为语言符号中与能指相对的要素,“所指”意指概念,即语言的意义本身。卡夫卡借助《变形记》的荒诞情节呈现的表层能指,实际上所要阐释的是一成不变的深层所指。

追溯《变形记》中一系列变化的源头正是格里高尔从人变成了甲虫。格里高尔从人变成了甲虫引起了巨大的骚乱,家人愤怒、昏厥,秘书主任惊慌逃走,可格里高尔本人却表现出了异常的镇静,除了一句“我出了什么事啦”没有任何惊愕恐慌的表现。而这种镇静源自于生活状态和内在精神层面的始终如一。

无论是作为人还是甲虫,格里高尔的孤独感始终不变。当他还是旅行推销员的时候,他就认为“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成为知己朋友”,因为突然变形造成工作延误,结果协理大人亲自到访。不是因为格里高尔的玩忽职守、更不是因为同事间的关心,而是因为前不久经手办理了一笔进项,这是格里高尔工作五年的公司,可是同事间没有一丝的信任。变形之前的格里高尔下班回到家中,家人也是对他连一丝温暖都“生不出来”,他感受到的是由内而外的孤独。变形之后,他的虫语不被理解,他的情感更无从表达,家人的态度仍然是冰冷,这种刺骨的冷漠包裹着格里高尔孤独的灵魂。

格里高尔一直在为还清父亲的债务,为家人的生活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吃着“不定时的、劣质的伙食”,承担着巨大的生活压力,“等我攒够了钱,还清父母的债——大概还得五六年吧——我一定办理这件事”。在工作中,格里高尔无法获得任何的快乐,但是为了家庭仍然忍耐着。变形后的甲虫“无数条细腿”支撑的是“偌大的身躯”和“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他所承担的压力和压抑一如既往,并未释然。

尽管辛苦、孤独、压力,他对家人的关心促使他为家人克制自己辞职的念头,使得他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生活,变成甲虫之后他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不被允许自由出入房门。可见,他所承受的孤独感、压抑感、束缚感等巨大的生存困境始终没变,最可悲也是最可贵的是,即便如此,格里高尔对家人的真心始终不变。变形后,他未对自己的一切焦虑,他“最大的忧虑是,背部落地时必定会发出一声巨响,这可能会使房门外的家人们即使不感到惊吓,也会产生忧虑”。这也是在众多“迷人眼”的变化背后潜藏的不变的主题表达——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及悲哀。

格里高尔丧失工作能力后,家人的生活状态变化的背后不变的是赤裸裸的价值榨取。无论是家人对格里高尔态度的变化,还是父母对妹妹态度的变化背后始终不变的是他们待人的标准价值,即金钱和物质,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唯一纽带。

三、“变与不变”的审美意蕴

所谓“审美意蕴”就是指文学作品里面渗透出来的理性内涵。表现主义艺术常用异化表现恐惧和焦虑,用幽默装点感伤和绝望。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上,现代派作品表现了物质世界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压迫,让人在与自我、他人的关系中不可避免地碰撞和冲突,卡夫卡的《变形记》正是表现了“现代人的困惑”,渗透理性内涵的令人赞叹的杰出创作。

(一)“变与不变”的文学表现价值

着眼于“变”的“异化”主题并不局限于外在形态的变化,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都曾进行有关变形的艺术揭示,例如《促织》里人在黑暗现实中无路可走,在变形中谋求生存;《李尔王》中权力诱使亲情扭曲;《欧也妮·葛朗台》表现的是金钱导致人性变异等。而现代派作品用“人变成非人”的方式表达物质世界对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压迫和现代人的困惑,有着更为沉重的感伤色彩。

《变形记》的悲剧性的异化体现在两个层面。首先,“格里高尔变成甲虫”,这是个多么荒诞的故事,多么令人惊慌的事件。在格里高尔的生活环境中却没有人关心格里高尔为什么会变成甲虫,也没有人思考过他怎样才能重新变回来,甚至连格里高尔自己也不以为然。着眼于家人的维度,这是一种亲情的丧失,一种彻底的冷漠。家人关心的从来不是格里高尔,不关心他的身体、不在意他的压抑、不感恩他的付出。家人们对格里高尔工作养家习以为常,对他牺牲自己还清债务安之若素。唯一能引起他们沮丧情绪的是格里高尔变形后无法像从前一样工作,这个家里的支柱变成了负担,他们不再需要格里高尔,而是急切地逃离和抛弃,所以当格里高尔爬出房间时,父亲会大喊大叫,会用拐杖催促,甚至将苹果砸进格里高尔的壳,任其自生自灭。

对于格里高尔自身而言,这又是完全丧失自我意识的表现。变形之前的格里高尔想的只有家人和工作,从事艰辛的职业也是为了家人,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变成甲虫后,格里高尔不是为自身的不幸惶恐,而是焦虑自己的变形会给家人带来的后果。始终不关注自我,这是格里高尔最大的悲哀。其次,《变形记》所呈现的异化是单向度的,即只有格里高尔变成甲虫,而没有变换回来之后的情节。作为甲虫的格里高尔,在亲历了变形之后家人的厌弃,深刻地体会了孤独和痛苦之后最终绝望地死去。试想,如果格里高尔在某一个情况下突然又变回了人形,彼时的他已经认清了家人的冷漠,已经认清了现实的真相,他或许会选择离开家人,辞掉工作,重新找回自我,开启另一种生活。可惜,卡夫卡很残酷,小说只有人的倒退,而没有人性的升华,因此显得愈加绝望,愈加悲伤,这也是作者想要突出的审美意蕴。

此外,《变形记》的叙事艺术也体现出其文学表现价值。“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大得吓人的甲壳虫。”不同于《促织》等作品用了大量笔墨叙述变形前的铺垫,《变形记》则将叙事重心放在变形之后的部分,只用一句很平淡的语句开启了格里高尔的灾难。原文主要采用第三人称的客观视角,冷静地叙述格里高尔与家人的种种变与不变。这种“旁观者”的视角,不仅拉开了阅读距离,让读者有更多的空间思考。同时在叙述中也时常让格里高尔发“声”——他的内心独白。这种客观与主观的叙事融合赋予这个悲伤的故事以张力,让读者自然而然地体味格里高尔的心理和痛苦。

(二)“变与不变”的现实性和历史意义

卢卡契说:“卡夫卡作品整体上的悖谬与荒诞是以细节描写的现实主义基础为前提的。”②《变形记》貌似荒谬的背后有着惊人的真实。

表现主义是现代重要的艺术流派。表现主义强调表现艺术家的主观感情和自我感受,而导致对客观形态的夸张、变形及怪诞处理的一种思潮。挪威画家蒙克的《呐喊》是经典的表现主义画作。它用强烈失真变形的人物形象、血红的背景、动荡的线条表达画家心灵深处那种无法救赎的绝望和不安,令人震颤的、色彩混淆的天与河、延伸到天际的无止境的道路,一个骷髅一般的人,双手放在耳朵上,声嘶力竭地大声尖叫,好像一个人的梦魇,强烈刺激着观众的视觉神经。

作为表现主义的代表作品,《变形记》以荒诞情节和细节深入探索被异化的内心感受,并将读者的情感心理牢牢攫取以至于禁锢在格里高尔的甲壳之中,让读者感同身受,觉醒乃至恐惧。卡夫卡本身就是一个孤独、敏感的作家,他的父亲也如格里高尔的父亲一样暴戾、专横。卡夫卡将孤独、忧郁、恐惧等情感体验和个体化的生活现实都隐藏在小说中。同时,小说中的变形也诉说了现代人自我丧失的迷茫,展现了现代人精神的挣扎与绝望。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也常常会在生活中暴露彼此的冷漠,总之,卡夫卡是将自己和自己对世界的真实感受、理解加以传达。遗憾的是卡夫卡留给我们的只是残酷的现实,但其小说中的“变和不变”起到了提醒人们思考自我与社会等关系的现实意义。

身处黑暗的人们往往对自身的处境麻木而不自知,透过格里高尔的“变和不变”,同时代乃至后世的人们从中惊觉自我的丧失,痛苦于现实困境的挣扎,惊恐于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意识到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以及思考生存的真相,探寻使人异化的真正原因——整个物质世界,进而反思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从人文反思角度看,《变形记》的“变和不变”对人的思想具有启发意义。

正是因为有了“变”的表现,《变形记》才成为一个开放性的隐喻体系,将表现主义的非理性艺术发挥到极致,既表现出现代人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奈和挣扎,也寄寓了卡夫卡对自我及人类命运的焦灼。正是因为有了“不变”的内核,《变形记》才成为一个永恒性的经典之作,将作者的灵魂融入读者的阅读,在思考和关注中不断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

①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页。

② 徐葆耕:《西方文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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