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感蜕变的应激反应与新感觉
——以刘呐鸥小说为例
2023-09-28侯长生长安大学西安710064
⊙侯长生[长安大学,西安 710064]
⊙王欢[中共江山市委党校,浙江 江山 324100]
刘呐鸥是新感觉派小说创作队伍的主力和先锋,他是一名出生在中国台湾的日籍华人,中学阶段即到日本学习,后到中国上海入震旦大学学习法语,在此期间结识了穆时英、施蛰存、杜衡等人,由于创作观念的相互认同而结盟,于是就有了中国的新感觉派。而刚刚从农业社会魔术般成为现代都市的上海,让新感觉派狂飙突进式的写作有了用武之地。作为中国早期极具现代性的文学流派,新感觉派的都市生活描写如预言一般,将未来都市生活的普遍现象超前地展示出来。上海是近代新思想的一个重要实验场,在此起彼伏登场的不同思想、流派大潮中,作家们用陌生化的情境塑造出了全新的都市风景线,深刻地描绘出了大都市魔幻色彩背后人们的情感反应。
一、可以触及的时间
计时的钟表传入中国后,传统的时间观念仍然在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钟表指向几点几分并没有实际的意义。随着火车、汽车、轮船等定时出发的交通工具的出现,人们才逐渐认识到准确时间的作用。还有各种新兴的行业、产业及工厂,为保证最大限度地创造价值或发挥劳动力价值,必然会将时间作为重要的考核指标。正是在上海这样一个新兴的工业化和商业化都市,让人们对时间有了新的感觉。
与农业社会的舒缓节奏相比,现代社会的时间总是将特定的事件或特定的人作为参照系而存在,并直接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各种时间上的冲突,进而再通过时间的分割和丈量建立起人们之间不同的关联方式。时间原本只是凭感觉去感知的,在都市情感的渗透下变成可以触及的东西。刘呐鸥赋予了逢场作戏的人两种时间认知方式。一种是闲极无聊的消遣,时间就是用来消磨的。《游戏》中的步青与女子,两个人都处于无所事事的优游中,出轨式的恋爱被当作“这一刻”的真爱,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甚至都没有谈情说爱的真心,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小说的开场便是不需要计算时间的时段,“在这‘探戈宫’里的一切都在一处旋律的动摇中。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和光亮的酒杯、红绿的液体以及纤细的指头、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一切都在伴随着嘈杂的音乐跳动,只有时间是跳出在欢场之外的,时间是不计成本从身边悄悄溜过去的。所以,转眼间,“这晚他们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女子在未婚夫离开后约步青相见,“我们在C公园相会吧!差不多……五点半”,显然,时间对于女子来说完全是用来消磨的,和步青并不完全一样。因为他接到约会电话时是“在办公室里,他拿着一支红色的铅笔,正在点写”,约好时间后,当“壁上的自鸣钟打了五下”,他才能收拾东西离开。一个自欺欺人的男人和一个片时寻欢的女子,短时的相聚相会,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游戏中的人谁又会在乎时间呢?另一种是忙里偷闲的苟且。时间是被动赶场的人匆忙中消费的东西,因而也就是不需要郑重对待的事情。《风景》写两个旅途中的偶然相识的男女演绎的一场艳遇。男主人公燃青为了“要得到下星期月曜日将在新都开的一个重要会议的知识,被赶出了那充满着油味和纸嗅的昏暗的编辑室,到这早晨的特别快车上来的”。他是被赶出来的,因为工作的缘故,所以他要赶时间。上了车后,时间交给了行驶的列车,人就闲了下来。忙里偷闲的快餐式爱情有了时间条件。只是时间作为条件存在,必然要有所限定。作者笔下出现的“火车刚开不过半个钟头,忽然又飞过郊外第三个小站了”,并不是无意义的叙述,而是在强调一个赶时间的人,时刻都被迫去关注时间的变化。当那个要去陪丈夫过周末的女人出现后,一对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男女,立刻将时间抛掷在了脑后:两人一拍即合,中途下了车,找旅馆,到野外偷欢。明明是在做争分夺秒的事情,但时间作为要素退到了幕后。“这天傍晚,车站的站长看见了他早上看见过的一对男女走进上行的列车去。”欢乐的时间总是飞快,原以为会忘记时间的人并没有忘了自己的行程和任务,被忽略的时间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
所以,都市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感官“场”,时间变成了可以触及的东西,它可以是钟表指针的指示,也可以是小时、分钟、秒等时间长度。在刘呐鸥笔下,时间充满了迷幻的色彩,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而这也正是上海这个魔幻都市给人们的印象。
二、共享空间中的迷离放纵
大都会在日常生活中为陌生人提供了大量的共享空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共享空间中会不断发生变化。虽然传统的社会生活也存在共享空间,酒楼茶舍、驿站寺观甚至秦楼楚馆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社交场所,但二者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别。传统的共享空间是由男性主导的场所,女性的出现是偶然情况。新型的大都会可以说提供了全新的共享空间模式,在这里陌生男女有了近距离相处的机会,无论是酒吧、夜总会、舞厅、餐厅、咖啡馆、电影院,陌生的男女可以从偶然的邂逅、交谈到建立亲密关系,一套完整的程序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大都会为陌生男女提供的共享空间,为新感觉派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活动场所。公共的共享空间加速了陌生男女的熟识,速成的感情又在共享空间中迅速凋落。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男主人公H因为赌马赢了一笔钱,同时又在赌马场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个陌生人只需几句简单的搭讪,就一起去“美国人的吃茶店”。短短的半个小时,两个人已经熟络得像“几年的亲友了”。再从“吃茶店”经过“热闹的马路”来到“微昏的舞场的一角”,又一个陌生男人T出现了,而且也很快地搭讪了女人,于是三个陌生人之间展开了莫名其妙的“恋爱角逐”。T 的进入让H难以“抑制暴跳的神经”,他迫不及待地向女人表白:“我说我很爱你,一见便爱了你。”只可惜 H念念在心的爱情面对的竟然是一个妓女,神圣的恋爱成了一场玩笑。大都市的共享空间中人与人貌似熟络的背后是无边的距离,因为陌生和好奇而产生的爱恋,只要多了解一点就立刻土崩瓦解了。
共享空间是陌生人集中的场所,从传统的熟人社会进入陌生环境赋予了人为所欲为的胆量。新环境让进入者有了新的“感觉”,他们感受到了新奇的刺激,觉察到了个人的无边欲望。《礼仪与卫生》中的启明来到妻子及妻妹学画的画室,发现“对面近窗边的坛上挺立着的一个全裸的雪白的女人像。这无疑是自然了。他好像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忙把视线收起来”。画室对启明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共享空间,尽管妻子在场使得他内心里仍旧存在着几分局促,但“那裸体却好像失掉了感觉似的,并不因为这新的闯入者而受惊,反而对他抛了无神经的一眼”。妻妹与启明因为从未见过面,虽是亲戚,却是熟悉的陌生人,所以他很快就丢掉了种种人伦忌讳。“他拿着触角似的视线在祼像的近处游玩起来了”,启明自问自答的一句“隔绝了欲念,而这样把对象当作个无关心的品物看时真是这么愉快的吗”,恰恰暴露了他内心无法断绝的欲念。
在共享空间中,陌生的男人之间也可以无所忌惮地吐露心声。一天午后,“启明想把早上在法院里消耗了活力的脑筋拿在屏幕上静养片刻,顺便进了一间影戏院”,恰巧在这里遇到了对他妻子有好感的普吕业先生,他堂而皇之地提出用自己经营的古董店交换启明的妻子。换一个时间和空间味道立刻就不一样了,如果普吕业登门到启明的家中谈论此事,就成了出轨妻子的情夫上门挑衅,而启明必然会感受到自尊心遭受严重打击,产生难以忍受的屈辱感。而在共享空间影戏院里,原本是偶然光顾的游戏场所,郑重其事地讨论貌似玩笑的话题,虽然看上去有种滑稽感,但正是特定场所的共享空间性质,赋予了情节顺利延续的可能性。所以,启明很容易就在心底接受了这桩交易,在他看来,共享空间与家庭是隔离开来的,所以共享空间就为不道德的分享提供了借口。
三、放任感官的钝化模糊
感觉器官原本是帮助人们认识和感知外部世界的,随着认识的加深,感官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会越来越清晰。席美尔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称之为感官效应,他说“我们之所以可以进行人际互动是因为人们相互之间引发了感官效应”。在刘呐鸥笔下,感觉简单地归结为单一的直觉,成为个人感官的主观感受。
因为“个体的联系和互动只是存在于个体的相互注视中”,而在摇摆不定的大都会里,忙碌而焦虑的双眼只有匆匆地扫视而没有注视,更没有静静地凝视。而人的感官反应会将其他人隔绝在自我之外,只有通过语言表达,双方才能通过感官达到交流的目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以及陌生人在共享空间的快速接触,相互之间有的只能是外部刺激下的感官反应。《风景》中的燃青在火车上偶遇陌生女子,他的眼睛里看到的纯然是一个女性的外在形体:“男孩式的短发”“理智的直线的鼻子”“敏活而不容易受惊的眼睛”“肢体虽是娇小,但是胸前和腰边处处的丰腻的曲线是会使人想起肌肉的弹力的”。刘呐鸥在文中用了一个很有意味的词——玩味。燃青是以一种亵玩的态度对待偶遇的女子,直到女子向他问话,他才“急忙举起眼睛来时恰啮了她的视线”。《热情之骨》中的比尔眼中的玲玉“全身从头至尾差不多没有一节不是可爱的”“那黑眸像是深藏着东洋的热情”“两扇珍珠色的耳朵”。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单向度的观看,眼睛的“互相注视的互惠性”功能完全没有体现,纯粹只是男男女女追求放荡生活时对个人感官的放任。
情节的发展随着视觉的转移而变化。当视觉的交流转化为听觉后,作为听觉器官的耳朵就成为“一个纯粹而简单的利己主义器官,它只从外界获得信息,却从不透露自身想法”。大都会中陌生人之间的对话绝不是发自心底的声音,往往只是口不应心的虚与委蛇。《残留》是以第一人称叙述手法所写,几乎全篇都是对话和人物心理活动的自述。自述是对耳朵听到的信息进行分析和判断,之所以要进行分析和判断,就是因为听是一个被动的行为,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去做出选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听而不闻是很难做到的。无论是密集的对话,几乎没有中转,你一言我一语在说与听者之间迅速调换,还是采用了主人公独白的形式,完全放弃对人物的形体、姿态以及环境的描写,都是将多种感官转化为单一感觉的钝化处理。人物的感觉器官只剩下耳朵的时候,其他的感觉器官就似乎消失了。
事实上,感官的迟钝模糊正是现代化大都市冲击下人的异化,情感和感觉渐渐地被消解。人既是大都市的建设者和改造者,也是大城市的有机构成,只是在人与都市的融合过程中,人性被扭曲、变异而发展出了更多非人性的成分,从而造成人的感觉器官和功能相应地发生退化,而新感觉不过是感觉退变引起的应激反应而已。一旦人们适应了这种变化,新感觉派也就静悄悄地退出了文学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