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哦，香雪》诗意的“火车”

⊙张钰杰［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 510450］

《哦，香雪》是铁凝的早期作品，刊登于1982 年第五期的《青年文学》杂志。这一时期，铁凝的小说创作受“荷花淀派”影响较大，审美风格呈现以“和”为核心的宁静、清新、柔美等美学意蕴，注重构建人与自然和谐美妙的审美意境，表现人性美、情感美、道德美的审美视角。铁凝以《哦，香雪》的创作奠定了其在文坛的地位，其以中国古典美学为基础的创作风格至今仍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从铁凝的处女作《会飞的镰刀》到她的成名作《哦，香雪》，凭借着诗化小说所独有的诗美效果，“香雪阶段”的作品常带给人一种清新俊雅的感觉，于淡雅中饱含诗情，其作品中的意象也多是凝练、优美、纯净的事物，意象的意蕴也是较为丰富鲜明的。意象，作为文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意象的选取和运用是作者表达思想情感、塑造人物形象、深化作品主题的文学装置，铁凝从创作之初就自觉地运用在作品之中,意象对她的小说建构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哦，香雪》中的大山、火车、铅笔盒、溪流、明月等都是其中比较突出的意象。“温存”和“粗暴”的大山是纯朴、和谐、落后、封闭的传统文明的象征，也是乡土世界的最后一片净土；疾驰的火车裹挟着现代文明奔涌而来，打破了古老群山中往日的宁静；闪闪发亮的铅笔盒是“现代”的产物，蕴含着知识、先进的思想与文化；皎洁的月光、浅浅的小溪净化着乡土中人的心灵，浸润着香雪们在欲望的交织中的自然、健康地成长。

谈到《哦，香雪》书中的核心意象，根据“现代性追求”这一主题，铅笔盒凝练地充实了作品内涵，在两个铅笔盒之间构成了现代文明与乡村文明之间的对立关系，推动着香雪的人物成长，表明作者拥抱现代文明的情感态度，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相比之下，火车作为拉开作品序幕、贯穿文本始终，且极具工业时代象征意蕴的现代文明符号，则显得较为冷落。火车不仅是冰冷强硬的机器，同样也承载着诗意的人文情怀。

一、现代文明的美好想象

火车是现代工业文明的标志性产物，在引进中国的早期阶段，其发展迂回曲折。尽管如此，火车的初来乍到仍然吸引了一批知识分子的关注，作为以现代性内涵成为文学意象的舶来品，“火车”凝聚了国人对于富国强民的现代文明的期待，并延展为对于现代社会的美好想象。①

“火车”，一个仅有短短百年历史的意象，在文本中却常带有启蒙色彩的意义存在。在我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思想等方面的改革与发展都与铁路问题有关。②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火车的出现与发展对其日常生活及行为方式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对现代化充满憧憬的时代，火车作为那个时代速度最快的事物，承载着人们的美好期许，装载着沉重的梦想前进，它是人的手、脚的延伸，满足了人们突破局限、与时间赛跑的欲望，火车意象也俨然成为进步的符号、速度与力量的象征。

当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火车的前进将封闭的大山打开了一个令人期待的缺口，《哦，香雪》中台儿沟保守、停滞、循环往复的传统生活迎来了现代文明的碰撞。“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而来，火车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展示出它的速度与力量，“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在短暂的一分钟里，火车以声音的轰鸣、火车头的气势磅礴，从听觉、视觉的角度呈现震撼人心的力量。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在“如果，就”句式的逻辑推理中，人、火车、乡村已然捆绑在一起，此时，“火车”不仅表现为人们对速度与力量的感知，其所带来的“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也激发起台儿沟人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现代文明的改革气息熏陶着身处现代文明开化之中的乡土中人。

在文学书写中，“火车”化作现代文明的代名词，以不可阻挡之势推动着社会文明建设，在硬性力量的表达过程中，“火车”也被作为精神空间的表现形式之一。在现代性叙事的反思中，许多作者试图在物质文明发展外，让精神价值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之中。火车并非是洪水猛兽，人、火车、乡村的一体也意味着火车精神空间书写的无限延伸。火车是人发明创造出来的，作为革命性的交通工具，它既改变了人们原有的生产模式，也为新思想、新文化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其背后的寓意和内涵正是敢闯敢干、勇于创新的拼搏精神。“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这里的火车，有着英雄般的勇敢与坚韧，也隐含着开拓的劳苦与艰辛。

火车通向着远方的世界，挣脱了距离的束缚，让不同空间的流通更为便利，寄寓着人们走出去看世界的希望与理想。在台儿沟封闭的空间里，火车无疑成了香雪踏入新世界的大门，她向车厢里的人打听大学，打听“配乐诗朗诵”，打听铅笔盒的价钱，为的就是在现有的环境中寻求一份追求自由的可能。当香雪登上火车的刹那，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坚定着她的信念，人、火车、乡村也在此时构成了和谐统一。

二、内心世界的象征与隐喻

长期以来，中国农村社会处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中，作为一个相对闭塞的空间，乡村与外界的接触相对较少，这也使得乡村对外来物容易产生强烈的好奇与抵触，在现代化进程中表现得裹足不前和反复无常。乡村与都市，是社会生活形态的变迁，也预示着社会阶层的差异分化和乡土社会的衰败凋落。

在台儿沟停留一分钟的火车打破了小乡村往昔的宁静，拨动了乡村人平静的心弦，它带来了山外陌生又新鲜的气息，也诱发了乡村人的不安与渴望。在看到《哦，香雪》中诗意的乡村和淳朴的乡民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留意到乡村生活的贫困和物资的匮乏，“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愈是贫穷，对物质生活的渴望也愈为激烈，但这也为乡村人提供了观察外界世界的宝贵时机。台儿沟的姑娘们总是自觉地涌入到台儿沟所不具备的现代社会生活之中，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直”用仅有的鸡蛋、红枣换回家庭需要的挂面、火柴，有时宁愿冒着挨骂的风险也要换来姑娘们专属的“纱巾”“尼龙袜”，在作者的笔下，台儿沟的姑娘们既卑微又有担当，既单纯又有欲望，她们虽站在贫瘠的起点，却也编织着最天真的梦想。在她们每一张看似沉静的面孔之下，实际上都埋藏着一颗颗躁动的心。火车的靠站为姑娘们枯燥乏味的原有生活带来了银铃般的笑声和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这短暂的一分钟也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火车的到来打开了台儿沟与外部世界的大门，也掀起了台儿沟人的内心波澜。凤娇们对工业文明产物“金圈圈”的物欲，香雪对具有现代文明光环“铅笔盒”的渴求，都是贫瘠落后导致的欲望压迫下的一次解放，也是对火车需求的缩小版和具体化。在乡土社会与现代文明建立关系的过程中，往往暗含着一种依附的色彩，双方的身份地位并不平等，凤娇对“北京话”的中意和相好，公社同学对香雪的奚落和嘲笑，其劣势不仅是经济基础上的，更是意识形态上的落败。但当香雪毫不犹豫跃上火车的那一刻,香雪打破了传统文明赋予个体的局限性,换得了具有现代性象征含义的铅笔盒,在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之中,香雪与台儿沟其他姑娘们区别开来，从一个单纯的农村姑娘一步一步成长为个体觉醒的审美形象。文中最后写到香雪在夜色下欣赏手中的铅笔盒，欣赏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她期待着明天上学时自信拿出铅笔盒的姿态，也为大自然的美好感到心情愉悦，希望降临在她的心头，她感到充实、满意，也正因如此，她不再惧怕夜色的黑暗，她从铅笔盒那里汲取到了勇气和力量，向家乡迎面走去，这也是作者对香雪主体意识觉醒的讴歌。

《哦,香雪》里当然也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它确实有一种境界在里面,可能是达不到的境界。火车闯入了台儿沟的乡土世界,打破了台儿沟人生活的固有秩序,也滋生出了一段极为美好的浮想联翩。火车永远驶向远方，我们也必须站在现代的立场上去直面真实的乡土世界，站在启蒙的角度上去正视现代文明对乡民的人生冲击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变化，在严峻的思考中体现人道主义的关怀，文本也将在起点与终点的牵扯中，散发出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

三、乡土家园的回望与讴歌

与通常的中国现当代乡土作品的立场不同，作者并非简单地以现代性为立足点，站在思想启蒙的角度来审视处于蒙昧状态下的中国乡土社会。显然，在以“火车”为代表的现代文明不可避免地向台儿沟袭来时，作者一方面热情地期望着乡土世界的自我觉醒，但另一方面，也忧虑着现代文明入侵所造成的与传统道德价值观念之间的割裂。

火车连通起不同的空间，使各区域相互交融、连为一体，这空间流动性的原始驱动是人出于对跨越边界、建立关系性的探索，同时也为火车的到来赋予了意识形态的含义。③火车的呼啸而来成为大山的子民感知外界世界的开始，以香雪为代表的山里人对火车代表的现代文明怀有极高的兴趣与热忱，每晚七点钟这短暂的一分钟，香雪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梳妆打扮、翘首企盼这条“绿色的长龙”的到来，似乎想引起车厢乘客们的注意，在微弱中缩短两者之间的距离，“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宛如一场虔诚的仪式——乡土文明对现代文明的急切渴望。但当香雪勇敢地跨入火车，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乡土家园与现代文明之间，追寻现代性的认同与体验，再到香雪坚决地踏出火车，选择从封闭的车厢回到开放的世界，手捧着心心念念的铅笔盒回归到家乡的泥土之中，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传统乡村面对现代文明而产生的乡村焦虑，也似乎在这一刻迎刃而解、有所归依。

香雪寄希望于火车带来的可能，寄希望于铅笔盒带来的优越，但列车留给她的只是“一片空旷”“寒风”“黑幽幽的大山”和“窸窸窣窣的声音”，第一次搭乘火车的旅程让她远离了熟悉的家乡，铅笔盒也并未给予她强大的力量，无依无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熟悉的树林也变得可怕起来，香雪感受到了恐惧。一轮满月升了起来，照亮了山中的一切，香雪对世界的认知与体验也随之发生了转变。在被这两种文化形态碰撞、裹挟而躁动不安的过程中，皎洁的月光浸润着香雪浮动的心灵，让她得以以一种温和的态度重新审视自己的家园。迎着月色坐在铁轨旁，在月光的映衬下铅笔盒闪闪发光，这时她发现“风柔和了许多”，“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在‘豁啷啷’地歌唱”，大山的面貌重新浮现在眼前，成为香雪眼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她不再害怕黑夜的寂静，反而觉得夜色很是迷人。穿梭于车厢内外之间，家园，不仅表现着大自然的湖光十色和山清水秀，人与人之间的情深义重和休戚与共，也已然成为人类灵魂的栖息地，也唯有在对家园的回望中，铅笔盒方可真正为香雪所属，如果缺少乡土家园这一深厚底蕴，无论何种文明都将如同无根的浮萍。

《哦，香雪》是关于现代性的憧憬的，但作者对乡土的书写始终保持着热情和自觉性。尽管作者只有短暂的乡村经历，在其创作之中乡村却已化成了一种底色，④在对乡村的感知和体验中，作者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创作资源，在对乡村的赞美和歌颂中，作者也在不断审视创作中的现代性叙事，期望在乡土社会和现代文明之间建构一个平衡的支点，启蒙中有归属，向往中有批判。

四、结语

火车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作为一种交通工具，其具备工具性功能的同时，常常被构建为现代性的象征物出现在文本中，一方面,它是人们对进步、伟大、希望、梦想等美好愿景的代名词；另一方面，它也在现代性叙事的推进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

《哦，香雪》中的火车不只是冰冷的钢铁机器，它同样是诗意盎然的。这列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火车，标志着速度与力量的符号，承载着开拓、拼搏、进取的人文精神，它以先进的现代文明显示了无可抗拒的优越性和吸引力，但同时我们也足以明确，火车在台儿沟停留的一分钟也是这小山村和香雪们所焕发出的纯朴、友善、虔诚的神奇力量吸引而来的结果。这意味着即使是奔涌向前、呼啸前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现代文明，也能在这静谧、纯朴的乡土家园里找寻到不可多得的宁静与和谐，这是现代性的诗意书写。

① 王桂妹：《中国文学中的“铁路火车”意象与现代性想象》，《学术交流》2008年第11期，第213页。

② 凌鸿励：《中国铁路志》，台湾文海出版社1954年版，第1页。

③ 刘英：《流动性研究：文学空间研究的新方向》，《外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第30页。

④ 杨匡汉、孟繁华：《共和国文学五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