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灯诗歌初探:自然、经验与想象
2023-09-28郭晓婷太原学院太原030032
⊙郭晓婷[太原学院,太原 030032]
⊙张立群[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山东 青岛 266237]
灯灯的诗,正如灯灯这个名字一样,充满着一种朦胧向上的精神。她诗歌的最大亮点首先在于始终立足于大自然,有在平庸的生活里发现美、感受美、创造美的能力。她的语言有泥土的温度,生活的细微之处往往成为她表情达意、观照人性和生命的入口,在鸟叫、樱花、哀牢山下的石头、红河等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中找到心灵的呼应,从而探究生命的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个体的生存,等等,呈现出一种宁静的痛苦与温柔。由此,她的诗歌形成了独特的现实场景与精神想象场景的交融,这是一种眼中现实语境与超越现实语境的杂糅,是经验与想象的交汇,是现实与记忆的碰撞。
一、“隐喻写作”与“转喻写作”的和谐建构
中国“反隐喻”的写作动向肇始于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朦胧诗人普遍使用隐喻手段以使诗歌获得张力和想象空间,但语言逐步趋于晦涩和同质化。第三代诗歌从消解理想和崇高转向对文化破坏性的施虐,这种矫枉过正的态度使诗歌沉溺于自我的幻境和世俗的宣泄。灯灯既没有采取反叛者的姿态进行完全意义上的“转喻写作”,也没有走向纯“隐喻”的深渊,她巧妙地行走在隐喻——转喻之中。她的诗歌中有很多动植物意象,“鸟”“鸊鹈”“栾树”“樱花”“小鱼”“石头”“杏林”“蚂蚁”,等等,这些意象一方面传达了她对自然的热爱之情:沉默的万物之情;另一方面则隐喻每个人生活、境遇各不相同,却有着相似的痛苦:或为物质世界奔波,或为精神世界困扰。如用“蚂蚁”隐喻世上渺小的芸芸众生,“石头”隐喻在岗位上默默付出的无数底层普通人。《燕山下》“一只蚂蚁下山,粮食滚落,遇上/车祸的亲戚”隐喻人生百味,浮浮沉沉的坎坷况味;《蚂蚁》将底层的普通人无限放大,镜头一步一步贴近,最后放至最大,看到的是令人诧异的“悲伤的人脸”;《小鱼》中“昏厥的小鱼/在第二次昏厥中,又长了一寸”“溪流不死,小鱼在昏厥中/又长了一寸”,隐喻生命的生生不息以及在逆境中的坚韧、顽强。
但灯灯隐喻不仅止于此,她的隐喻不是简单意义上意象的隐喻,而是将抽象的物动作化、细致化,变成可视、可触摸的情景,如《像爱》一诗将抽象的爱变成“雨水相知,从伞上跃起的一瞬”。另外,她的诗歌往往是好几种隐喻,并随着视角的切换或投射出更广的叙事空间,或向内引申上升到生命意义的哲理思索。《浪花》中视角由小及大,从外到里再推向外,不仅展示了浪花的血性,还呈现出更为广阔的大海场景,最终所有一切在大海面前“和大海一样:保持了平静”,这是一种海一般的胸怀和更为宽阔的包容之情。《石头》用贯穿全篇的“石头”这一坚硬、渺小、随处可见的意象喻人。与人的渺小相比,命运是壮阔的,但也是无情的,“挖土机开到山前”“彻夜不眠”,决不会为了某个个体而停止转动。在这种命运和个体的对比之后,诗人没有进一步指出命运的无情,而是把笔锋转向无数的个体,从个体经验体会漂泊的辛酸,他们渴望在社会上寻求自己的位置或心灵的栖息之地:“那么多石头/分成很多块,一样奔波,一样无言/一样在无言中/寻求归宿”,随后,诗人没有进一步窥视个体的不幸,而是话锋又一转,作为个体代表的“我”出现了,“我”正如许许多多的漂泊者,在外省辗转奔波多年,每到夜晚便会看到最明亮的石头,但此石头非彼石头,它不再渺小、不再坚硬、不再随处可见,而是鲜明地具有了柔软的相思之情。此后诗人便在思绪的牵引下描绘出一幅想象的家乡图景,视角一下子拉大扯远:“我看见月亮下面,山岗,河流,房舍/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最终在想象的尽头,理智重新占上风:“碑石寂静,而牛眼深情……”结尾发人深省,显然比开头多了一种在命运面前的坦然与释怀。
在灯灯的诗中可以看到她在隐喻基础上做的转喻努力。在她的笔下,转喻更多是起到了开阔诗歌视野、增添诗歌丰富性的作用。《春天》一诗中,第一小节,春天就化为“栾树褐色的心”“鸊鹈划出的波纹”“垂钓人圈住飞鸟”,三个并置的转喻极有画面感:栾树褐色的心是一圈一圈的年轮、鸊鹈划过水面悠悠荡出一圈圈波纹、垂钓人用带有圆框金属的竹竿圈飞鸟,这不仅有现实感,更从树到湖再到人一层一层呈现出较为辽阔的场面。此外,春天中种种具有“圆”形特征的场景实际上是对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真理的揭露:“水如众僧端坐。/水如众生匍匐”,这便是诸多“圆”的隐喻。《三次,以及樱花》中樱花的三次飞被置换成“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以及三次春雷,每次春雷的响过都是一次成长,三次春雷代表经历人生的三个阶段:少年、中年、老年。处在人生第二阶段的诗人回忆往昔,展望未来,看见“樱花飞/樱花落下:你们,我们,和他们”,每个人都会由年少无知到达不惑之年,最后抵达“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阶段,平淡之中掺杂着些许无奈。
如果说《春天》一诗中对转喻的运用还存在某种程度上的不连贯(如第二、三小节与第一小节转喻的断裂),那么《手指在散步》一诗中交杂的转喻和隐喻便连贯而自然:诗主要写的是手指对身体的触摸,但显然手法较高明。诗中的隐喻是将身体的抚摸当作“散步”,将内心由波涛澎湃到平静的过程当作“刚刚熄灭一座火山”。而转喻就比较巧妙,窗外的远景与手指的移动在每一阶段始终呈现相对的状态,“星辰”与“我的手指”“屋檐”与“你的五官”;“雏菊的香气”“来到窗户”与“我的手指”“在你的鼻梁上散步”;“无数的树木”黑夜里“生长”与“我的手指”“在你的唇上散步”;“飞不出的鸟”在“喉咙里扑打冬天”与“我的手指来到你的心口”“熄灭一座火山”。其中,好几个并置的转喻纵向看层层递进:从身体到窗户到树木到高山到鸟,场景越来越自由,空间越来越宽阔;从横向上看,诸种并置的“散步”:手指的“散步”和星辰的“散步”、鼻梁上“散步”和高山里树木的“生长”、嘴唇上“散步”和鸟扑打冬天,让视角不断转换,时而拉近,时而扯远,近至个体的五官,远至大自然万物,近景由此而拉伸开来,视野也变得辽阔。这是一种自然、经验与想象的高度融合。
二、自然主义与现实担当的融合
21 世纪初,随着对现实关注的不断提升,“底层写作”“打工诗歌”等开始发展,“一大批面向下层民生、注重写实作品的出现,标志着诗坛已萌生新质……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诗歌表现领域的自我扩张;另一方面,则可以理解为诗歌与现实之间‘对话’能力的增强。”①灯灯关注现实的诗歌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爆发期之后的前几年,多侧重温馨地记录身边人或身边小事,透过身边人、事映射社会中个体的无奈、无可选择与无可逃避;第二类是表达人与自然关系作品,诗中和谐的场景下往往隐含着深层矛盾;第三类较前两者成熟,多了一层更广阔的社会关怀、哲理思索,手法的运用也比较巧妙,将动植物拟人化而隐喻人,诗人笔下的自然与人不再是割裂开来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灯灯这三类诗歌殊途同归,共同指向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大自然和生命的崇拜。其中,诗人的情感始终呈现一种潜在的对立感,家庭团圆与儿女的缺席、人和自然的宁静状态与人类对自然的征服,等等。
第一类是关于亲情和日常琐事的诗歌。灯灯有一些写父亲的诗歌多是对早逝父亲的哀悼,很明显带有童年的创伤,如《清明,和父亲说说话》《脸》等。此外,还有描写其他亲人的诗歌:《我的男人》《和母亲说说话》《给女儿》《带母亲去K 歌》等,灯灯以独特细腻的方式呈现出一种生命中温暖的存在,然后又冷静地指出其不温暖所在,这种不温暖使温暖变得沉重,诗中个体的坚强与脆弱、诗人无法言说的抚慰与痛楚引发读者一系列思考。
《母亲》中描绘了一个儿女归家、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场景,温馨感人:“她在厨房忙碌,蓝围裙下/一颗用旧的心脏”,随后诗人笔锋一转:“如今油烟机也老了/油烟深处,看不见来路苍茫”,这里“来路苍茫”不仅仅指厨房的油烟,更是从母亲视角发出的感叹: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但操劳一生的母亲却因此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但她“依旧把豆子爆得火热/给生活加上两把辣椒”。《姥姥》“按住你的心脏,你怕它跳得太快,快得带你去见姥爷”,开头有些俏皮但又心酸的话语扑面而来,随后又极为反讽地指出姥姥的子女发达的发达、当官的当官,有时间养宠物却没有时间养老人,然而这种凄凉的处境应该归咎于谁呢?灯灯也没有答案,她只是抛出一句:“我们,有一天,我们都是姥姥”,这种一代与一代的轮回使诗歌意味深长。
第二类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诗,如《鸟叫》将人类的日常生活轨道与大自然衔接在一起,整首诗有动有静,在动静中呈现人与自然看似和谐的矛盾。第二节“树枝在上/我们在下”将生态圈的图景明晰地呈现出来,点出人与自然生存相依的道理,人类一味索取最终只能导致人自身的灭亡。《非洲鼓》更鲜明地指出了人对动物的残忍屠杀。“鼓面每拍打一下,便能/从中,听到一只豹子的哀叫。”非洲鼓本来是西非曼丁文化的代表性乐器,但是诗人从鼓中听出的不是美妙的音乐,而是豹子的哀叫、猎人的射杀。诗歌后几节诗人编织的场景更加凸显了诗人渴求的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第三类诗比较成熟,更能体现诗人的现实担当,这类诗描写经济发展大背景下放纵的物欲,工厂、商品对自然生命的入侵等都市现代化现象。在迅速发展的社会中,人们像一枚嵌入日常生活流水线的机器零件,物质的丰富造成人们精神的极度匮乏,人们对美视若陌路。《小鱼》描摹的不仅仅是一幅风景图,更是耐人寻味的社会现象:“小鱼”“山花”“蚁虫”“蟾蜍”“蝴蝶”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动植物,而是拟人化了的,代表了社会上的各色人群:坚强生存下来的或是“我目睹蝴蝶挣脱救援的手/跳下来”在挫折中无法翻身的。诗篇开头“岩石撞击溪流,溪流不死”,隐喻在生命之中渴望打破秩序最后失败的人们。“小鱼”可以看作一类初入社会的懵懂年轻人,一次次“昏厥”(经历坎坷)就会一次次“长一寸”(经受住考验而成长)。这种比死更难的活路无法打破,结尾处只能又是“小鱼在昏厥中”“溪流不死”指出为生存奔波的人在命运的掌控下无处逃避,无可选择,只能在“一次次昏厥”中成长或死亡,领受各自的命运。
灯灯的诗歌表现出了对现实、对个体的关怀,这种关怀不是义愤填膺的,不是慷慨激昂的,更不是冷眼旁观、不关己事的,而是温情脉脉、小心翼翼的。在她那里,一切生命都是值得被尊重和呵护的:小到蚂蚁,大到山河,大自然在她笔下往往映射着大时代背景下小个体渴望逃脱又无处可逃的矛盾。作为当代著名青年诗人,她的诗歌中诸多隐喻、转喻的运用增加了内容的厚度,她以独特的童年经验敏感地记录下一个个温馨家庭背后的苦涩和无奈,以独特的细腻、温柔描绘出宁静、温馨富有哲理的图画。
三、由灯灯诗歌及当前新诗发展趋向的思考
新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博客、微博自媒体等的出现以及迅速普及,许多诗人都有了自己的博客、微信公众平台,并以此来推广自己的诗歌(比如灯灯的微信公众平台——灯灯等等、中国新归来诗人的微信公众平台——新归来诗人等)。诗歌与新媒体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也由此产生了很多问题:文坛普遍存在有热点无高潮的现象,人们的猎奇心理得到满足后,郑小琼、谢湘南、许立志、余秀华等“草根诗人”产生的热点现象几年之间迅速消退。近年来兴起的以沙克、尚仲敏等为代表的新归来诗人群体虽自2007 年就开始建构,但到现在也仍然没有形成较大声势的诗坛现象,排除新归来诗人诗歌群体自身庞杂的因素外,自身写作特点不鲜明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他们倡导的“诗歌等于生命、自由、艺术和爱”的理念其实是很模糊、抽象的,有的诗歌创作意图比较直白简单,有的诗歌陷入自我的小情绪之中,沉溺于“自我”的表达,与时代的贴合不够紧密。正如《“小情绪”简约、泛化及其他》所言:“从近年来诗歌发展态势来看,人们似乎很难通过合适的归纳加以描述……许多成名的诗人很快就呈现出自我重复、后劲不足的现象早已屡见不鲜。但更为严重的是,绝大多数诗人都开始了书写一种短暂的感受、一种自我的情绪”“小格局、小规模,进而在模式化的叙述中千篇一律,‘小情绪’的简约与泛化堪称当前诗歌基本面貌。”②“历史感的匮乏已成为近些年来诗歌的通病”,这一点恐怕是当前诗坛创作面临的最大困境。
① 张立群:《现实的担当与美学的重构——近年来诗歌趋向的功能考察》,《艺术广角》2009年第4期。
② 张立群:《“小情绪”的简约、泛化及其他——当前新诗发展的困境与难题》,《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