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事情
2023-09-26胡跃刚
□胡跃刚
拔 草
我一直想把这个叫大史家村庄的事情写完, 然后走出去, 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回忆一些新的事情。
但是我没有写完。 我知道永远也写不完。就像村庄周围的那些庄稼和杂草, 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铲也铲不尽, 割也割不完。
村庄里的一些人没有了, 随他们埋进土里的或者远走他乡的事情我早已不记得了。 就像一些长在树上的梨, 有几个被风吹下来了, 走进园子的人刚好没看见, 或者根本没拿装梨的家什, 这几个梨就烂在地里了。 还有几个被我拾起来了, 并且切成梨片, 用半截绳子串起来, 挂在房檐底下。 一年半载后, 猛然想起来, 就用鞭杆挑下来, 吹掉上面的尘土, 放在嘴里咀嚼, 虽然尘土的味道很大, 但是仍然能嚼出一些酸酸甜甜的味道。
当然, 更多的人还活着。 用背篼、 铁锨、绳子等农具搬运一天挨着一天的日子。
我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里是不是有过春天、有过夏天。 他们从庄廓院里走出来的时候, 半牙月亮还挂在西天。 他们肩上扛着铁锨, 从一条熟悉的土路走向熟悉的麦田。 那时候, 刚刚出土的麦子还没苏醒过来, 麦苗的嘴角边还挂着夜里做梦时流出来的口水。
他们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液, 搓了一下,一提脚, 就把铁锨深深地插进塄坎里, 把一渠清水堵进了庄稼地。
然后, 蹲在塄坎上卷了一支纸烟。
然后, 又沿熟悉的土路返回庄廓。 太阳光已经照在西面的庄墙上了。 他们在太阳里烤了一会手, 接过婆娘端过来的一大碗洋芋菜, 蹲在窗台底下狼吞虎咽起来。
紧接着, 婆娘们又提着铲子扛着锄头出门了。
这是个杂草丛生的季节, 高坝上的麦子地里一绺儿蹲着五六个妇女, 她们把铲子小心地插进麦苗的根部, 把一些杂草剜出来, 抛到塄坎上。
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在她们的头上、 身上, 汗水顺着脖子流下去, 渗透了单薄的衬衣。 浑身上下感觉到很痒的时候, 她们开始说起了荤腥话。
太阳慢慢从头顶绕过去了, 下午的日子还长得很。 拔草的事情干惯了, 只要握紧铲子,不会把麦子当杂草铲掉。
太阳快要掉进西山尖的时候, 她们的被拉长了的影子几乎覆盖住了一整片庄稼地。 庄稼就在她们的影子里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庄稼很快就长起来了, 她们不得不站在麦田里用锄头锄草了。 日头越来越毒, 田野里吹过来的风也热乎乎的。 这时候她们连说话的心情也没有, 只是赶着脚步, 想把一辈子也拔不完的杂草赶紧拔完, 想把一辈子收不完的庄稼赶紧割掉。
她们不想再把一大把的光阴就耗费在拔草这一件事情上。 她们在庄稼地里忙碌了一天,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们去处理。
走吧, 谁说了一句。
村里人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有时候, 她们觉得日子稠密得像树叶, 有时候, 又觉得日子就像一根线, 还没来得及细细密密地缝补几下, 一天就过去了, 一年也过去了。 在庄稼地里拔了三遍草的空当里, 几个丫头成了媳妇, 一些媳妇变成了母亲, 还有一些母亲很快就熬成了婆婆。
那些走路明显摇摆、 脊背越来越弯曲的人里, 有两个人没熬过这个春天, 被村里的男人们抬到南塘的黄沙地里埋掉了。 从南塘回来的路上, 他们都说, 这个人有福啊, 啥苦都不用吃了, 啥活也不用干了。
好像他们都盼望着闭上眼睛。
在眼热的语气里, 他们脚步轻快, 很快就走到了那户人家的大门口。 然后放下铁锨, 在放了一把切菜刀的洗脸盆里胡乱地洗了手, 吃了一顿丧饭。 就干别的事情去了。
村庄里少了一个人。 原本那个人要背完的三方粪土就加到每个人的背篼里了, 原本那个人要挖完的一畦地, 也分摊到大家的铁锨把上。
去年从张家沟娶过来的一个媳妇生养了。与那一家熟悉或者不是很熟悉的人都拿了一包红糖二尺花布, 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长饭。 好啊, 后继有人了。 大家都盼望着这些娃娃快点长大, 成为一个壮劳力。
一只长高鸟蹲在谁家的大墙头上喊了几声。 婆娘们从另一个巷道走到河滩边上的庄稼地时, 突然发现庄稼已经从她们的脚脖子长到了大腿根。 就扔掉了手里的锄头, 蹚进一望无际的麦田里, 用手把出了穗的燕麦捋掉。
亲 戚
有一天早晨, 我在院子里伸懒腰的时候,看见一只喜鹊落在了房背后的核桃树上, “嘎嘎” 叫了几声, 就飞走了。 村庄的人说, 听见喜鹊叫, 会有亲戚来。 我等了一天, 也没有一个亲戚来家里。
小时候, 家里来亲戚, 是一件很期待的事情。 亲戚总不会空着两手来串门, 过年时候走亲戚, 最早的时候是千篇一律的油饼馍馍, 那时候谁家都没有布包, 更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塑料袋, 都是在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编的笼子, 里面装的就是油饼馍馍, 上面盖一个头巾。
虽然我们家里过年时也炸油饼, 也蒸花卷馍馍, 但是亲戚们拿来的我们从不嫌弃, 我们一年里就吃这么一回, 我们去走亲戚时, 同样还要拾上半笼子, 而且从腊月廿八炸好后, 大人们只让全家放开了吃五六天, 然后就把半蒸笼剩余的油饼装到竹笼里, 高高地吊在厨房的檩条上, 每顿只取两三个, 等到过正月十五时,母亲踩上条凳, 把竹笼子取下来, 拾满一大碟子, 让我们饱餐一顿, 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如果谁家遇上丧事, 当年不能动油锅时,亲戚们拿来的油饼就越发珍贵, 孩子们吃得油汪汪的, 在巷道里一阵打闹, 嘴巴周围成了一个黑圈圈。
再后来, 我们相互走亲戚时, 已经有了草麻纸包好的点心。 置办年货的时候, 父亲买来四五包, 等到给村庄里的人家写完对联后, 把点心包小心拆开, 上面放一绺裁下来的红纸条, 再捆扎起来, 摞在面柜上, 走亲戚时就拿上一包。 这时候, 过年的气氛就浓厚起来了。
很多时候, 我们趁大人不在屋子的时候,悄悄解开点心包上的纸绳, 鼻子挨到点心上闻一闻, 或者干脆把舌头伸出来舔一舔, 腮帮子上就不由得流出了口水。
我们就更加强烈地等待家里来亲戚, 我们时不时地走出家门, 在巷道口观望, 等大人们把亲戚让到热炕上, 倒茶寒暄的时候, 我们就围着放在八仙桌子上的笼子打转转, 多么期待那里面装的是一包点心啊。
我们一直在等待有一只喜鹊飞过来, 落在房檐上, 就是落在房背后的核桃树上叫几声也好。
那时候, 我们都玩弹弓, 但是从来不打喜鹊。
除了过年, 平时我们也盼亲戚, 虽然很多时候亲戚们是来为难大人的, 比如来借三块钱, 或者要一点扎扫把的蓆笈、 一片做鞋的袼褙, 我们这些孩子总能得到一些礼物, 一块一分钱的焦糖、 两个核桃或者几粒樱桃。
当然, 没有要紧的事情, 亲戚们也很少来, 除了阴天下雨、 逢年过节, 他们都是放下背篼扛铁锨, 割罢麦子拉碌碡的庄稼人, 一年难得走几回亲戚。
在很多个没有亲戚的日子里, 我们就玩“转亲戚” 的游戏。 几个孩子凑在一起, 分好了谁是姨娘谁是阿舅的角色, 就开始了游戏。我们提前从塄坎上挖上几根辣辣根, 爬上老榆树捋上一帽子榆钱, 等 “亲戚” 来了, 就让到一堆麦草底下, 说你们先寒暄一会, 我去炒菜, 就转到麦草后面, 把一帽子榆钱端过来,放在“亲戚” 面前, 让着吃, “亲戚” 们也从口袋里掏出几根辣辣根, 说这是带给你们的礼物。 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吃起来, 而且还和大人们一样寒暄起来, 一个人说, 我们家里的阿爷拉着骡子碾场时, 不小心被受惊的骡子踢断了腿, 在炕上躺了两个月了, 工分挣不了了。 一个人说, 我们家白面已经没有了, 昨天用麸子烙了馍馍, 吃上着酸水吐坏了。 另一个说, 今年队里决算时, 我们又是超支户, 过年时候连一斤粉条都买不起了。
我们都在一个村庄, 我们像大人一样说着一个村庄的事情。 当时, 我们被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吃包围着, 被 “亲戚” 间的亲情包裹着,所以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话题背后隐藏着的颇烦。
我们招待 “亲戚” 的饭菜除了春天时候的榆钱、 辣辣根、 水萝卜, 还有夏天的豆角、 秋天的麦穗, “亲戚” 们带给我们的礼物有钻生产队果园偷来的酸蛋蛋杏子、 核桃。 到了冬天的时候, 我们还有从家里偷出来的洋芋, 在土坷垃地里烧一个地埚, 或者还有半截猪肠子,串在树枝上烤着吃。
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又不知不觉地被一些事情缠上了。
在很多个苦恼的夜里, 就会想起那时候的榆钱, 那时候的酸杏子。
光 阴
在这个村庄里, 人们把时间叫光阴, 一年过去了, 就说推了一茬光阴。
我心情不好或者乏透了的时候, 就觉得推光阴像我在日头底下割麦子一样难捱。 更多的时候, 我觉得光阴就像这个村庄一样, 宽宽展展, 一望无际的样子。 该劳动的地方就是一畦一畦的庄稼地, 该扫树叶的地方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 该睡觉的地方就是一面土炕。 有时候迎面刮来一阵风, 把我呛住了, 我的脚步就慢下来, 走路的样子有点吃力。 有时候风像人一样猛不乍地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的脚步就快了一些, 前前后后加起来, 我走路的时间就差不多一样了。
我根本没把光阴当回事。
前几天, 我蹲在门前头的水渠边磨镰刀的时候, 突然发现三把镰刀好像瘦了许多, 像天亮时分挂在天边的有气无力的弯月。 原来有一拃宽的镰面似乎只剩下两指了。 这么好的钢水, 怎么三下两下就让我磨完了呢。
想粗粗地算一下我到底割了多少麦捆、 多少胡麻。 但是我都忘了, 只记得前年麦子长得厚, 麦秆也壮实, 我和女人从一畦庄稼地的两头开始割, 到晚上月亮出来了, 两个人也没碰上面, 只是在女人的一再叫喊下, 给她多磨了两回镰刀, 一块很薄了的细磨石在那一天后晌终于被我磨折了, 我们两个人还把三茶壶开水喝了个精光。
去年遇上了天旱, 庄稼就薄了一些, 我磨镰刀的次数可能少了六次到七次。
这三把镰刀已经割不了多少麦子了, 都叫我用磨石消磨完了。
我就蹲在渠沟边上想, 这光阴怎么一下子就像水一样淌下去了呢。
“吃饭还是不吃。” 女人在喊我进屋吃饭。
我提着镰刀进门的一刹那, 感觉到女人也像镰刀一样发生明显的变化了——瘦了, 迟钝了, 还粗野了。
在我记得的一段光阴里, 我的女人很温顺。 我不去浇水不出远门的晚上, 女人像猫儿一样会一晚上蜷缩在我的身边。
“明天下一场雨多好, 睡一天舒坦觉多好。” 女人说。
有一年春天, 我每天晚上拔一背篼水萝卜, 每七个萝卜扎成一把, 第二天早上背到县城里卖掉, 用凑起来的钱给女人买了一条红颜色的纱巾。 在以后的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里,只要跟前没人, 女人就叫我阿哥。
后来的很多光阴里, 我要么扛着铁锨出门了, 要么拿着斧头锯子出门了。 我出门的时候女人正在给娃娃喂奶, 或者擀面洗锅, 或者剁菜喂猪。 好多时候, 我拐过一个墙角后, 她也提着铲子着急忙慌地从另一条巷道走远了。 我们有时候在一畦地里劳动, 有时候我在碾场上牵牲口, 女人在草堆上挑草。
我天天在地里劳动, 风也时不时吹过来,把一些沙子和草屑吹进眼睛里, 眼前的很多变化我都没看清楚。
等我有功夫揉亮眼睛的时候, 这一段漫漫长长的光阴, 睡梦一样很快就过去了。 我好像披着皮袄盘腿坐在碾场上看电影, 打了三个哈欠的功夫, 那个嫩生生的扎着大辫子的白毛女就成了老太婆, 心里也充满了怨恨。
我们更像摆在土墙边的农具, 风吹日晒了几年后, 就变了颜色。 而且像女人一样使唤起来也不顺手了。 当初用碎瓦片细细打磨过的榆木铁锨把, 淋了几场雨后, 就裂了缝, 挖一锨硬气一点的土时就吱吱嘎嘎地乱响。 前年用柔韧的野柳条编成的背篼, 使唤了不到三年, 就张开了一个洞, 不得不用麻袋片补上。
光阴悄无声息地埋葬了我曾经的笑声, 粗糙的背篼也勒掉了女人的细腰。
我不得不承认光阴的厉害。
我一直想把光阴推好, 没想到光阴倒把我推坏了。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我还囫囵身地活着, 我的女人也活着。
在这个村庄里, 很多和我一样岁数比我攒劲的人早就被光阴推到南塘里长眠了。
记得有一天早晨, 我路过保寿家的门口时, 他正牵着一匹骡子在门道里套车, 骡子一猛子看见我, 就受惊了, 后腿踢踏着, 眼看就要冲出大门。 保寿却不慌不忙, 双手死死拽着缰绳, 好像只用了一半的力气一下子就把骡子制服了。
有一个中午, 我正在院子里吃饭, 看见他从大门前面晃过去了。 他背着一捆烧柴, 烧柴捆子不大, 但是我很明显地看出来他的腰身已经躬得相当厉害了。
有一天后晌, 他十六岁的儿子突然跪在我家大门前来报丧, 说他的阿大死在洋芋地里了。
村庄里又少了一个人。 就像放在谁家大门口的一截树根, 被那家的男人在一个早晨用斧头刨掉了, 又像墙角边的一堆土, 垫了几回圈, 就垫完了。 你路过时, 觉得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 好像又觉得很正常。
还有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被一段渗了水而倒塌了的大墙压死了。 也有一个半个的人挨不住病痛的折磨跳河了。
但是我和这个村庄的大多数人一样, 由着光阴东推西搡, 竟然摔摔打打地一路走过来了。
在这个秋天的后晌, 我蘸着一渠沟清亮亮的水, 把三把镰刀磨快了。 我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 麻徐徐地。
我还要收割一茬庄稼。 如果收成好的话,还要给女人买一双凉鞋。 我已经答应过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