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门行走
2023-09-26陈瑜
陈 瑜
一
嵊州方言把 “贵门”, 发音为 “居门”, 读起来 “居” 字平调稍拉长又加点越语特有的婉转, “门” 字短促, 像个语气助词, 这就使得这 “贵” 字十分强调突出, 犹显尊荣。 贵门对幼年的我来说, 代表着一群操着硬邦邦的南山口音的乡民, 在姑妈家里进进出出。 代表着那里有个书声琅琅的南山中学, 姑父在那里当了多年的校长, 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棵南山的不老松。 姑父那每每自豪的语气, 总让我神奇地以为贵门是个开眼界的十里洋场, 渴望着跟去看看, 却一直没能实现。 或许因为想象得狠了, 多年后当我真正站在这块土地上时, 久久回不过神来。 想象的底色太厚了, 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用现实的图景抹掉, 它始终若有若无地漂浮在时间的混沌之上。 贵门于我, 便成了 “花重锦官城” 一样秾艳的地方。
第一次去贵门源于一场采风活动, 这使得我和它的相见有了一种抒情性。
穿过村口古老的香樟树, 沿缓坡而上, 一座四合式二层建筑掩映在青山翠竹间。 底层为石砌台基, 台基之上构建木结构房屋, 四面相向檐廊相连。 东侧为更楼, 西侧为书院。 南、 北两面各建一个拱券洞, 垒石而成的拱券洞上分别写了 “古鹿门” 和 “贵门”, 从拱门进去, 中间便是正方形的天井, 拱券洞背面的字迹成了 “隔尘” “归云”, 苍劲的字体老出了岁月的包浆, 像是这个书楼的灵魂。 站在天井中, 仿佛空间、 时间、 人物同时出现在一个平面上。 所有的感官收敛起来, 天光从天井上洒下来, 有风声拂过, 便进入一个想象构建的意境, 而想象蜿蜒, 不知终处……
现在的贵门, 各种古老的遗迹多半是朱熹的印记, 吕规叔却成了隐在后面需要查阅的故书。 浩荡的时光, 淘尽了人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大多成了无据可考的古人。 朱熹作为中国的一座思想文化高峰, 他足迹所到之处皆成了地方文化的胎记。 而事实上, 吕规叔才是这片山水该铭记的主角。 1174 年的南宋, 偏安一隅, 刚过天命之年的吕规叔绝意仕途, 辞官归隐了。 有一天, 他到剡地丈母娘家走亲。 从婺州一路过来, 走到鹿门山一带, 见 “其山崖嶂干云, 嶙嶒森错”, 山涧时闻鹿鸣之声, 只觉山水清妙适宜安放灵魂肉体。 遂从婺州迁居鹿门, 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出世与入世, 书斋与庙堂。 人生的角色在转换, 但经世济时的理想不灭, 只是换一种方式做实事而已。 吕规叔将他的政治热情全部转移到了办学上, 将他的学术思想倾注到著书教学上, “凿山叠石一朝成, 结构精舍三十楹”,不遗余力地建成一座鹿门书院。 吕规叔出身“文献世家、 中原望族”, 吕学强调 “多方求师, 不名一师, 转益多师, 学以致用”。 强大的文化背景, 理学大家的视野和胸襟, 多年学官生涯的体悟和思考, 使吕规叔对各种学派都抱着 “兼容并蓄” 的态度, 使得鹿门书院的起点就很高。 加上侄子吕祖谦前来鹿门书院讲学, 吕祖谦是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 与闽学派的朱熹和湖湘学派的张栻并称 “东南三贤”(和朱熹相比, 或许吕祖谦和张栻都欠缺了一样东西——长寿)。 “人之法便是人情物理所在” “其外虽疏, 其中实密……” 吕学思想在此传播, 一时间学子墨客纷至沓来, 各派学术相互交流碰撞, 迎来了书院的高光时刻。 鹿门书院与当时东阳的石洞书院、 金华的丽泽书院遥相呼应, 推动了南宋学术的繁荣和发展。“日月两轮天地眼, 诗书万卷圣贤心”, 这是一代学者的天目, 也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吕规叔的家庭教育也是成功的, 独子吕祖璟文武兼修, 智勇双全, 官至淮南安抚使 (淮南地区的军政长官)。 他治边 “恩威明信, 盗寇皆惊”, 曾得皇帝批示嘉奖。 后来辞官时宋宁宗还写了首长诗送行, 准许他还乡后继续演武训兵, 便有了赐建演武更楼之事。 相当于允许地方私自组建武装力量, 这对一个封建皇朝的主宰来说, 该是莫大的信任。 吕祖璟继承了父亲的文化教育事业, 又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 文武兼修的培养方式使鹿门书院为封建时代的教育注入了一股清流, 带来了新的气象。斯文的书院活泼起来了, 操练声豪气干云, 空气中蒸腾起了狂欢的意味。 一些旧事在历史尘烟深处细细钩沉起来, 让人肃然起敬。 更楼上那些静穆无言的石锁, 封存在岁月深处的刀、枪、 剑、 戟……或许没能驱除金人的马蹄, 却也构筑起了护佑一方的雉堞。 生命是活出来的。 林壑深秀, 泉池清幽, 吕规叔父子叔侄在此滋味经籍、 潜沉学问, 讲经释义, 给这方水土播下了读书的种子, 营造了芬芳馥郁的书卷气息, 增添了优雅厚重的文化色彩。 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 关于仁、 义、 礼、 智、 信的思考并身体力行, 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中。 他们走进了这片山水, 也成了山水的一部分。
一声声鸟鸣带来了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句。看着现在荒草漫漫沉寂的古道, 很难想象这在古代是一条 “动脉血”。 南北通衢, 商贸往来,鹿门书院当时既是通向婺州 (金华) 的要道,也是军事要塞。 如果从路的来处一直看过去,我幼年 “异世通梦” 般的想象或许是有来历有线索的。 因为, 除了书香, 素有 “十八碗窑,三千烟灶” 之称的贵门也曾点燃手工业的繁华。 那些埋葬在地层里的无数的陶瓷残片, 都在讲述这里曾是一片我们回不去的 “神迹” 所在。 路是没有声音的, 但它分明又充斥着各种杂沓的脚步声, 有马蹄的疾驰, 车轱辘的滚动, 草鞋的摩擦, 布鞋的轻叩……这些脚步声是模糊的, 像落在地上的树叶和花瓣, 没有谁能说出它们的名字, 它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将作为个体的生命带向哪里, 但是它们都曾经真实地敲击大地。
李白在 《梦游天姥吟留别》 中说: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鹿门书院作为一个可观可触可感的载体, 一种古典文化的象征, 历经兵燹天灾, 数度修建, 始终屹立于人们心中。 它像一头白鹿, 驮起信念和理想,人们在这里随时可以出发。
二
“叠书岩畔草堂开, 杂树无多多种梅。” 把书院建成精舍, 而自己的安家之处, 却草堂一间。 但吕规叔终归是有文人的审美和风雅。 手植的数枝梅花, 每到冬天, 疏影横斜, 白花如海, 谓之白宅墅。 啜一口茶, 抬眼便见青峦叠嶂, 鸟鸣深涧, 万物皆生欢喜。 喝酒、 读书、教学、 做学问, 有山中不知岁月的安闲和静气。 花开花谢, 三十余年光阴转瞬即逝, 吕规叔绕过了理想的寂寥, 为人心和山脊种下了一粒种子。
淳熙九年 (1182 年), 时任浙东常平盐使的朱熹到剡地赈灾, 上鹿门山寻访故友吕规叔。
遥远的古代, 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影。有朋自远方来, 吕规叔内心肯定是升腾起了一种比火焰还要热烈的情绪。 他急切地迎过石桥, 时间在这座桥上停留了800 多年, 我们还能闻到友情的味道。
作为一方大儒, 朱熹一生不仅在各地创办和重建许多书院, 从岳麓书院、 白鹿洞书院到寒泉精舍、 武夷精舍, 也热衷于学术圈的交往, 足迹遍布全国各地。 此次借赈灾之便山水兼程赶来鹿门书院访友讲学, 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之嫌。 但朱熹虽是理学家, 日常行为却是从形而上的理论躯壳里解脱出来, 融入世俗日常, 身上始终保留了一丝烟火气息。 他年轻时常常负箧出门, 遍访名师。 有时看书看到头昏, 也会发发“书册埋头无了日, 不如抛却去寻春” 的牢骚。 鹿门山水清雅, 讲学之余, 朱熹和吕规叔一起登游庐峰, 在白宅墅草堂前喝酒品茶, 谈经论文。 虽然两人思想体系并不相同, 有切磋争鸣, 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 各抒己见, 但不妨碍他们惺惺相惜。 花期正浓, 大片大片的梅花高高低低地开满山野, 灿若云霞, 将白宅墅的草堂也镶上了盛装的蕾丝。“阳春召我以烟景, 大块假我以文章。” 就像穿越剧中常常出现一种叫 “梨花白” 的酒, 我不知道此时的吕规叔是否奉上了一壶 “梅花酿”。他们在梅树下畅饮, 花瓣纷落如雪, 酒杯里自有气一般蒸腾的才华。 朱熹是个妙人, 我不由地想起他的另一则逸事——宋光宗绍熙三年,也就是距此10 年后的某一天, 辛弃疾去福建做官, 顺道去看望好友朱熹。 两人见面, 自有一番欢喜。 朱熹提议喝两杯, 辛弃疾欣然答应。 酒端上来了, 却没有菜, 辛弃疾说: “干喝没意思。” 朱熹想了想, 让仆人用盐水煮了一碟子黄豆, 喝一杯酒, 吃一粒黄豆, 如果你喝一杯吃两粒, 他的脸色就会沉下来……这或许只是对生活奢靡的辛弃疾的不满和暗讽, 但朱熹的可爱也可见一斑。 800 多年的光阴云遮雾障, 我们永远无法窥见朱熹和吕规叔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场景。 但在没有影像记录的年代,有美得惊心的诗文, 为往事留下注脚。 看到四周老梅怒放如琼花, 朱熹兴致高昂, 挥笔题下“梅墅堆琼”; 又见村口小桥流水, 喷珠溅玉,又书 “石泉漱玉”。 看着石刻的 “梅墅堆琼”让人不由想起李商隐的那句 “桐花万里丹山路”, 一样带给人云蒸霞蔚、 气象万千的既视感, 一样堪称是一次文字上的飞跃, 却让人推演出不同的感受来: “梅墅堆琼” 充满着积庆的喜悦和赞美, 一个 “堆” 字, 是聚集, 是积淀, 无论是人还是物, 它的美好都成倍地累积和叠加起来了, 我们都能触摸到这种厚度。 而“桐花万里丹山路”, 视野铺展开来, 苍茫辽阔, “万里” 两字, 来路迢迢, 去路也迢迢,一言难尽。 吕规叔捋须盛赞朱熹笔意: “瘦健苍古, 别具神锋”。 朱熹夸吕规叔, 夸鹿门书院, 无以表达内心的敬仰, 便以 “贵门” 两字相赠——从此鹿门这部烂漫的天书就有了一个厚重金贵的标题。 几年后, 李易由给事中解职, 前来投奔吕祖璟, 不由感慨: “鹿山今是贵门山, 尽室携扶万壑间。” 确实, “山有贤人良足贵” 啊, 这位南宋的第一位状元郎卜筑贵门, 留下了大量吟咏山水风光的诗文, 为此地踵事增华。
老去的时间触目惊心, 巨石与字迹都面目沧桑, 陈年月色, 旧事前欢, 都在斑斑绿苔中。 如雪的梅花却永远被人阅读和重温,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种下书香的吕规叔才是那个寒梅皈依的精魂。
从鹿门书院到白宅墅村, 走在吕规叔行走了无数个春秋的土埂路上。 路边的竹篱笆上爬满了丝瓜、 南瓜, 菜园里茄子、 豆荚、 韭菜、大蒜, 一行行排列整齐、 生机盎然——那些亲手种下它们的人, 在播下种子的时候, 就已经预想了它的成熟与收获, 一如吕规叔的辛勤耕耘。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村口两口并列的古井, 恰如一个规整的 “吕”字, 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将800 多年的人间烟火收纳其间。 一株古榔榆 “玉树临风” 地立在村口, 茁壮的枝干向四面伸展, 冠盖如云。 枝叶有一半已经逶曳到水面, 大有 “八千岁为春, 八千岁为秋” 的气象。 有老人在树下闲坐, 像掉下的一片树叶。 村庄一直在绵延——吕氏子嗣不断传递着吕规叔的血脉和基因。 这里现世安稳、 瓜瓞绵延、 人才辈出, 它反过来证明着吕规叔的眼光。 吕氏门风, 既通过言传身教传达, 也通过家规家训传承。 吕规叔在这片山水里种草栽花, 种下蓝天白云, 种下清风明月。 有人说: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山谷, 丰富与贫瘠, 要看你往山谷里种了什么。 种下书香, 满谷清幽, 自会生出青鸟。”
站在访友桥上, 一阵风自南宋而来, 吹乱了我的头发和周边的草木杂花。 桥的这端, 写了红色 “万岁” 大标语的粉墙斑驳漫漶——大时代浪潮下总有各种内容细节留存下来, 但时间的河流里没有永恒。 桥的那头, 一棵柿子树旁逸斜出, 一个个青柿子犹如岁月的风铃, 零叮作响, 打破了一场虚构的冬天。 道旁的镇中庙里传来阵阵木鱼钟罄, 这座风光旖旎的剡地名山, 又何尝不是一卷情采丰盈、 题旨悠远的经文, 让千百年人人不忍释卷。 吕规叔卜居此地三十余年, 那绵密的心事是否也像野草一样生长? “人道公心似明月, 我道明月不如公。明月照夜不照昼, 公心昼夜一般同。” 这是朱熹对吕规叔的推崇。 历史滤去了人间烟火、 生活过节, 只留下书声在古道上千古回荡, 一颗丹心照亮了生命和岁月的通途。
“思翁无岁年, 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苏轼 《醉翁操·琅然》)夕阳的余晖中, 长衫直裰的吕规叔身影经天纬地。
三
湖水、 山峦、 明月、 清风……就合在一卷书中, 无数个春天被翻阅。 南山湖将一切装在眼睛里了, 湖水的记忆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记忆, 它记住了那时发生的一切。
很多时候, 南山湖在大雾中沉思。 密林、陡岩、 怪石、 飞瀑、 幽潭、 秀峰、 悬崖……一切的遮蔽都经过深思熟虑。 把远处笼在云遮雾罩中, 给近处以影影绰绰的温柔, 迷离和澄澈, 凝滞和变幻, 曲和直, 是和非, 都被神秘统摄在了一起。 其实山还是那座山, 湖还是那片湖, 但是再也不见了那份粗俗。 身在现实而游离于现实的飘渺, 是个奇妙而珍贵的生命瞬间。 站在望湖亭上远眺, 空茫一片的时光里,浸润了800 多年书声的湖水, 闪着潋滟而自信的光。
这样的一片好山好水, 必然有好茶。 “剡茶声, 唐已著”, 茶圣陆羽曾来剡地访山访水访友访茶, 他在 《茶经》 中明确指向: “浙东以越州上, 明州、 婺州次, 台州下。” 到了宋代, 茶道已经鼎盛, 茶艺美不胜收, 斗茶、 贡茶、 赐茶, 宋人在茶事上颇下了功夫。 《茶录》 《品茶要录》 《宣和北苑贡茶录》 等茶书相继问世, 就连宋徽宗也写了本 《大观茶论》,以皇帝至尊撰写茶书不仅古往今来独此一人,也使得饮茶风尚席卷上下, 完成了民间的普及。 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 《梦华录》 里的茶百戏, 招式繁多、 争奇斗艳, 宋人的生活美学成就如此惊人, 惊艳了现代人, 引发了一波追慕宋韵的热潮。 古时文人尤喜以茶待客, 以茶会友。 宋代诗人杜耒有诗云: “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 吕规叔当年待客的茶大概还统称为 “剡溪茶”。 《嵊县志》 记载,李易写的 《贵门山仙人洞》 诗中有 “云巘分佳茗” 之句。 贵门最好的茶在上坞山, 清同治年间, 上坞山辉白茶已经驰名大江南北, 被列为贡茶。 1934 年的 《嵊县志·风土志》 载: “南山九州峰上坞茶, 甚甘美。”
海拔600 多米的贵门乡上坞山村, 有连片3800 亩茶山。 汽车沿着山道蜿蜒地爬至山顶,俯瞰山谷像个巨大的翡翠玉碗。 难得的好天气, 上坞山撩开素日的云雾面纱, 将最好看的一面呈现在我们眼前。 层层的茶园在纯净的阳光下, 像流动的波纹, 荡漾出经典的绿色。 云影移动, 光线转换, 满眼盈翠和青山相融, 却又各自绿出层次。
一群人正在观景台上兀自春花秋月, 山坡上走下背着一捆竹梢的老人, 仿佛一下子向我们亮出了底牌——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老人很健谈, 漫山青绿是话题的开端, 也是上坞山人生活的起点。 每年四五月间, 整个上坞山就是一壶泡开的浓酽的绿茶。 “趁时务撷茗, 余力工捣楮” (李易 《贵门卜筑》)。 采茶、 制茶、卖茶, 山民们沸反盈天与节气赛跑。 辉白须采摘一芽两叶初展的新梢, 独特的制作工艺造就独特的茶品, 杀青、 初揉、 初烘、 复揉、 复烘、 炒二青、 辉锅七道工序, 历时15 个小时,完全可以让一枚茶叶修炼出精魂。 “辉锅” 是道神奇的工艺, 老茶人手底下有真功夫。 200多度的大铁锅, 徒手翻炒。 绿色的叶片包裹成似圆非圆, 似绿非绿, 又被 “辉” 至色泽呈白, 犹如罩了一层白霜, 无端地添了几分 “月白霜清” 的高华, 辉白茶也由此而来。 辉白茶曲卷似云, 沏泡之下只见银毫舒展, 苍翠烟浮, 芽叶肥壮, 嫰匀成朵, 茶汤在细白的骨瓷杯里, 亮绿明净。 一种碧波翠竹的天然清雅,雨过天青的茶意缓缓溢出, 醇香醉人。 夜雨朝云蕴育而成的戢戢灵芽, 经久耐泡, 就像在娓娓讲述一个春天的故事。 啜饮一口, 未到舌根便涤荡心尘。 一生爱茶如痴的苏轼, 谈及品茶的滋味, 曾叹道: “兔毫盏里, 霎时滋味舌头回。 唤醒青州从事, 战退睡魔百万, 梦不到阳台。 两腋清风起, 我欲上蓬莱!”
周作人对喝茶也有讲究: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 清泉绿茶, 用素雅的陶瓷茶具, 同二三人共饮, 得半日之闲, 可抵十年尘世之梦。” 茶是见山见水见禅的物事, 在贵门这个有一个有风致有风骨的地方, 岂能不喝上一杯上坞山辉白茶?!
四
宋元古画, 总是高山流水、 密林深处隐现几角草堂, 不知名的隐士要么曳杖而行, 要么涧边奏琴, 充满寥廓神秘的意趣。 汽车翻山越岭地朝着贵门的山水深处行驶, 恍若一头栽进了范宽的 《溪山行旅图》 中。
山谷高崖上的满眼皆是绿树繁花, 像大地的一件缁衣。 碧蓝的天空, 飘着几朵古老的白云。 十来户人家散落在山谷, 不见炊烟升腾。“野竹分青霭, 飞泉挂碧峰。” 飞流清瀑, 蜿蜒如龙。 潭是龙的宿处, 贵门山水深处的龙潭也无一例外的都各有典故。 但见崖壁苍苍, 一线瀑布如幕似帘, 疾垂而落, 寒气森森。 潭水清澈见底, 有光线从收拢的顶部照下来, 又折射到潭底的石壁, 黑漆漆的洞壁上隐隐恍若跳动着火焰, 煞是奇特。 龙潭口居然放置着锅碗瓢盆及条凳, 带队的村支书说, 今年持续高温,龙潭成了老人们的避暑胜地。 一乡贤心怀桑梓情, 为免老人来回奔波之苦, 索性买来米面锅盆, 让老人在碧水清潭边炊饮消暑, 成为一桩佳话。
几人合围的樟树沧桑遒劲, 树干上积满青苔, 枝叶繁茂得犹如写了部长长的 《中国历朝通俗演义》。 跨过村口那道奇特的石门槛, 陡然有了 “登堂入室” 的仪式感。 这个叫八宿屋的村庄像长在森林里的野蘑菇, 与自然浑然一体。 相传, 元末朱元璋打天下, 他和军师刘伯温、 大将胡大海四处招徕能人志士。 因在苍岩一带发现一只硕大的草鞋, 料想鞋主人必然力大无穷, 遂循着脚印翻山越岭到处寻访。 为了找人, 朱元璋一行曾在此滞留了八宿, 终于在秤柱坑村访得猛将常遇春。 这个无名的小山村也因此得名为八宿屋——名字就像一个故事的悬念。 村人说起朱元璋, 就像在讲一个远房亲戚, 仿佛他们的先祖和这位明朝的开国皇帝一起吃过番薯粥喝过玉米糊。
于坚说: “物一旦被灵性的语言超度, 进入象征界, 它就获得了超越性。”一个并无具体史籍记载的故事, 却赫然用一幢三间两居头的江南民居的实体来盛载。 站在修葺一新的空房子的现场, 我呆愣了很久。 从天井里射下来的光线, 落在黑漆漆的板壁和木柱子上,折射出的明暗调子, 充满着想象和诱惑, 让你不由自主地追着这道光去这个民间故事中浮沉离合, 感受它的疼痛和喜悦, 因为它符合我们传统的价值审美。 山高皇帝并不遥远, 充满着各种机遇和机变, 门在那里, 只要打开, 故事就会进来。 中国的民间故事总是充满着神秘而饱满的想象力, 骨子里有着强大的宿命论。 它有着我们约定俗成的思想纬度和向度, 我们用以表达生活的诉求和希望。 在场的是一群文史专家, 但谁也无从推敲出出处和细节。 八宿屋故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 或许, 深山冷岙里的时光太过贫瘠、荒芜, 我们需要借助常遇春的故事来表达, 进而获得欢乐的自由。
很凑巧, 同行的图书馆馆长娘家在八宿屋, 我们一行人便受邀上她家去。 馆长的母亲和姐姐早已热情地等候多时, 瓜果摆满了桌, 热腾腾的煮南瓜和烤番薯端上来, 堂屋里瞬间弥漫起一股甜香。 因刚吃过午饭, 我们阻止了老母亲杀鸡宰鸭的客情, 馆长的兄长却又张罗着抬进一坛自酿的窖藏了8 年多的美酒。 上好的糯米和清澈的山泉, 加上上好的手艺, 拍开泥封, 立即酒香阵阵。 琥珀色的酒液映照着天光, 呈现出一道道波纹, 恰如山里人脸上憨厚热情的笑纹。 此时此刻, 虽然不是喝酒的场合, 却成了品酒的现场。 古法酿制的黄酒, 入口绵柔, 鲜甜醇香, 一友人不由地大叫: “好像可乐啊!” 酒香迷人, 让人不知不觉间连同这片山水跌进了一篇落满灰尘的章回小说的细节中。
众人言笑晏晏, 宾主皆欢。 忽见屋角的竹篓里放着半筐鲜嫩洁白的花。 张馆长说, 这白菊花 (当地的称呼) 烧汤甚是美味, 且营养价值很高。 我不觉又惊又喜——这不是白木槿吗? 前一天, 刚看到四川的文友将木槿花做成面饼, 在朋友圈大秀其图, 令我心念切切。 不期然, 今天当即偶遇! 拾花入馔, 自古风雅。《离骚》: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古人早就吃花了。
“凉风木槿篱, 暮雨槐花枝。” 同行的友人剪了几支木槿回家扦插装点花园, 我则欣欣然拣了花朵回家入馔。 照着度娘的步骤, 做成了花饼。 也不怕献丑, 巴巴地送了闺蜜分享。 所幸木槿没有拒绝我拙劣的厨艺, 给了我一篇活色生香的舌尖诗行。 百度上介绍: 福建汀州人用木槿花和稀面和葱花, 下锅油煎、 松脆可口, 俗称 “面花” “花煎”。 徽州山区的居民用木槿花煮豆腐吃……我在朋友圈晒图后, 天南海北的友人纷纷用各种花样的烹制方式回应我。 即便我们本地也多有各式入馔方法: 前岗人放汤加点酱油、 葱花, 淡山人说放点肉丝酱炒, 甘霖人说煲汤, 放点土豆粉勾芡, 另有炒蛋、 烙饼、 炖肉……在贫穷的岁月, 木槿是餐桌上实用主义的鲜蔬。 如今从我们的生活现场离开了, “秋风一种玉无暇”, 木槿花便又成了那朵美丽的 “舜华”。
在八宿屋村流连了半日, 村舍俨然, 巷道整洁, 时时感觉古时和今日交织的时空和气场。
回程时走下山坡, 见一妇人低着头在番薯地里施肥, 她的身后是一条小道, 逶迤着伸向群山深处。 一个老妇坐在垒砌的青石台上, 苍苍白发映着慢悠悠的时光。 山外的喧嚣、 繁华、 名利, 与她无关。 每逢节假日, 儿女会像鸟儿一样飞回来看看老母亲。 儿女回来是因为老母亲尚在, 老妇人离去后, 守候了五六代人的老房子会被时光啃食。 它像长在山谷里的映山红一样, 谢了, 慢慢地重归泥土——她们的房子可不会像那间盛满 “皇气” 的 “三间两居头” 一样, 会被不断地修葺翻新。 独守老宅的老母亲, 瞭望的是山谷? 是岁月? 还是像那丛菜地边的木槿, 只为进退有据地守候满畦的瓜果长大? 张馆长指着远处高峻的山峰充满回忆地说: “小时候常上那里背水, 和奶奶去采茶……” 曾经负重的身体被定格在岁月深处,又渐渐变成一缕萦绕心间的乡愁。
八宿屋是一个流传了几代的民间故事, 我却觉得它像一条禅机, 也像一则 “一代对另一代精神上的遗训(赫尔岑)”。
贵门的山水遵循着 “石分三面” 的中国山水画的法度, 一片给了反复被文墨涂抹的大山, 一片给了充满民间想象的大山, 一片给了固定概念的大山。 无论哪一块大山, 都渴望更为生鲜的内容去填补和扩充。 我站在木槿树下, 它把一种淡淡的芬芳递送给我。
“名画要如诗句读, 古琴兼作水声听。” 朱熹的梅花如琼芳繁华几百年, 柴扉篱笆里的木槿一样在红尘中沉醉千年, 它们在一遍遍以开放的姿态讲述着过往, 把人们带进已消逝的时间的丰饶中去, 看见更辽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