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常青
2023-09-26周澍
周 澍
鱼
丰年鱼跃。
从几千年的天书与岩画中凸现, 经由巧夺天工之手, 任刻刀飞舞, 烙在化泥为瓷的熔炉中, 那是韩美林先生的鱼。
一对, 一家子, 一族群, 游弋于水草缠绕的波光荡漾处, 口吐锦绣, 《渔夫与金鱼》 中渔婆膨胀的欲望, 它们不知, 也无意去懂。 那是潘鸿海先生的鱼。
另一种悲伤的鱼, 孤泳在玻璃缸环绕的水面, 望向玻璃城外的爱人, 发不出任何声音, 永远无法抵达的痛楚, 借姚贝娜生命的绝唱, 假装 “鱼只有七秒记忆”。
后来, 更多的画者画了鱼。
后来, 更多的歌者唱了鱼。
邻家小女孩就在关于鱼的歌声与旋律里, 敲开常青画室的门, 怀里抱着养了一条鱼的小鱼缸——“人好还是鱼好?”
尚处人之初的孩童的困惑, 让常青不免愣了一下。 凑巧的是, 他正用彩墨在画鱼, 于是他看了下小女孩, 示意孩子把鱼缸在桌上搁稳, 别摔了。
“作业多的时候, 我想是鱼好。”
“看电视看书时, 我想是人好。”
“生病时, 我想是鱼好。”
“得奖时, 我想是人好。” ……
小女孩说 “鱼好” 时, 常青画了一条鱼;小女孩说 “人好” 时, 常青又画了一条鱼; 小女孩说得一气呵成, 常青画得行云流水。 等小女孩用独白式的语言完成一场自我辩论时, 常青的笔下也涌来了一群他此前从未画过的鱼。
直到小女孩抱着鱼缸离开, 常青始终都没有回答小女孩的提问。 他只是在画着鱼的间隙, 抬头接住小女孩的目光, 而小女孩的到访, 也更像一场自言自语的诉说, 不求答案,只是诉说。
宣纸上的鱼绚丽、 明亮、 强烈, 蓝色的水域是鱼儿的天堂, 也像倒扣的天穹, 一股类似气流的力量, 驱动着这些美丽的精灵, 浩浩荡荡向未知的前方布阵畅游。
“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
被有限的生活经历触碰, 小女孩的 “天问”, 具体而无边, 源自本心。
挥洒不同的绘画介质与语言, 常青的鱼,是他对鱼的无限接近, 以及一场看似无招胜有招的 “逍遥游”。
熟知常青画作的观者, 常常会感到, 一定有某种魔法, 能让他进入一个常人看不到的世界。 它缤纷, 玄幻, 一丝魅惑, 更多无邪, 如梦之梦。
墨西哥、 印尼、 塔希提、 班达海……
潜游于水域的深处, 常青真切地感受到,所有他作为陆地动物的特征正在慢慢消失, 他的身体里有某种疼痛, 那是鳍生长的声音; 随着疼痛的加剧, 然后缓解, 再释放, 他推着水波前进的速度在加快, 身形的调转也更加灵活轻盈。 由水草、 珊瑚和种类繁多、 形态各异的海洋生物构成的水世界惊现眼前, 精彩绝伦。
一个比自己要小得多的身形, 在水中舞蹈, 灵敏而矫健。 手势挥动的语言, 是情难自已的赞叹, 像跟鱼说, 又像朝他对话。
“第一次潜水吗?” 常青用手语发问。
“原来鱼如此好看!” 妥妥的答非所问。
最初的邂逅, 不加掩饰的天真与欢愉, 在菲律宾的阿尼洛水域弥漫飘荡。 他们朝海的深处探索, 游向珊瑚, 游向鱼, 游向彼此。 他伸出手, 水在他的周边形成一个强大的磁场, 而在彼此靠近又迅速躲开的瞬间, 常青感到, 有别于他疼痛生长的刺状硬骨, 身旁 “人鱼” 的鳍柔软透明, 薄如蝉翼。
鸳 鸯
人鱼上岸。
画室播放的歌曲, 切换成崔健与谭维维的《鱼鸟之恋》: “你离不开海水, 我也离不开空气——” 摇滚先驱与流行天后的默契应和中,鱼与鸟都找不到出路。
“画会飞的鱼, 能游水的鸟。” 小女孩拎着一袋油画棒, “啪嗒” 一声掷在桌上。
常青用绿与紫画了短而弯的线条, 再用蓝、 黑与橙黄粉三种暖色给水鸟廓形设色, 一对鸳鸯就浮出了水面。 寥寥数笔, 黑的眼、 锐的喙、 深的冠羽、 橙粉相间的颈部羽饰与背上直立的黄色 “风帆” 神速凸显。 水中的倒影也晃荡于交互辉映的水色天光。
鸳鸯戏水, 也能飞, 水禽一体, 符合小女孩对鱼鸟简单而直接的理解, 却不小心闯入了常青曾长久规避的创作领地。
同道中人, 画鸳鸯的并不多, 吴山明先生是必会念起的前辈师友。 吴老的鸳鸯, 通常一对, 也有一群, 安闲于秋池, 塘苇中小憩。《鱼乐图》 中, 老者头戴斗笠, 身披蓑衣, 泛舟湖上, 怡然自洽; 春江水暖, 莲叶田田, 然水中生灵, 已淡远成背景。
辞典说, 鸳鸯, 古称鸂鶒, 雄鸟为鸳, 雌鸟为鸯。 鸳鸯为合成词, 鸳鸯因此总成双入对。
在东亚的日本, 有一个传说。 一位名叫村充的鹰匠与猎人, 因饥肠辘辘拔箭射杀并烹吃了雄鸟。 是夜, 村充做了一个凄婉的梦, 一位美丽的女子走进屋内, 哭得凄切, 责问他为何做如此残酷的事, 并留下一首和歌: 日暮唤君归, 赤沼菰丛深, 独眠哀只影, 无言何复悲。次日清晨,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 村充想起女子的话, 赶到赤沼站在岸边, 雌鸳鸯径直游向他, 目光怪异, 它抬起尖喙, 啄开自己的身体, 死在村充的面前。 村充剃去头发, 出家为僧。
常青是个快活的人, 他不喜欢那么沉重的故事。 倘若小泉八云的怪谈, 揭示了情感世界美丽决绝的真相, 那样的生灵, 要赋予它们怎样的形色与呵护呢?
与画鱼时的自己不同, 这一次, 常青选择了离开。 离开观看老先生作品时的 “近乡情怯”, 甚至离开江南的湖和湖中的鸳鸯, 离开对一切环绕及参照之物的近看与远观。 他把视点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水波潋滟, 那里海天相接。
凭借马克笔和丙烯, 常青用速写的方式,一口气在规格一致的白色底纸上, 画了许多独对的鸳鸯。 它们来自童年记忆中大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来自绵长的生活与传统, 但更多的,却是来自他本人的 “想象” 与 “意念”。 蔚为壮观的成果吸引着邻家小女孩一起来玩。 小女孩比着常青已经完成的画, 剪出一大一小两个鸳鸯的轮廓, 再把它放到新的画纸上, 拿喷枪往里面喷颜料, 常青情不自禁过去补笔, 画到极乐时, 玩到兴头的女孩调转枪头, 拿颜料往常青衣服上喷, 一时画室里你追我赶, 欢快恣肆。
夜色降临时, 常青再次展开他的画卷, 与绢帛的相遇, 让他不自觉地穿梭于水墨与油画两个不同的世界。 深蓝的水面铺满整个背景,莲叶碧绿铺展, 莲花瑰丽盛放, 与背景相对应的浅色与大量提白的运用, 渲染出欢乐的涟漪和一场热闹非凡的约会, 无数对爱侣奔赴而来, 如同集结号吹奏的进行曲, 经久响亮。
斗 鸡
鸳鸯蝴蝶。
出双入对的动物中, 斗鸡是 “另类” 的存在。 没有 “同生共死” 的权利, 唯一背负的使命是 “战胜”。
斗鸡向死而生, 在培育和训练的过程中,从头到尾不见对手, 见到就一定要消灭它, 平生只为这一战。
常青跟斗鸡较上劲, 始于几年前的东盟国家之旅, 作为一个延续的题材, 他乐此不疲,画了一批又一批。
常青的缅甸斗鸡, 色彩绚烂, 动感强劲,冤家相见分外眼红的紧张感爆棚, 撑满了整个画面。 不需要撩拨, 一登场便开打, 到死就结束, 赢的去养伤, 继续战斗。
如此意想不到的斗鸡, 着实让彩墨颇惊艳了一番。
常青画斗鸡时, 小女孩从他的书架上翻西班牙斗牛士与罗马角斗场的书。 画室的大屏幕上, 宋慧乔主演的韩剧 《黑暗荣耀》 正在热播, 这个冬天, “乔妹” 以复仇爽剧圈新粉无数。 画室的另一角, 一个个从 “闲鱼” 软件里淘到的瓷公鸡整齐排列, 仿佛对着古色古香的私家林园鸣叫 “大吉大利”。
罕有接近同类题材的作品, 西班牙画家爱德华多·纳兰霍的 《斗牛士》 算是例外, 不过以版画方式呈现的 《斗牛士》 系列, 公牛要攻击的对象变成了作为异类的“人”。
以角斗士斯巴达克斯为主人翁的电影 《血与沙》 中, 他被俘的妻子苏拉, 面对凶残奴隶主的威逼与胁迫, 平静回答: “他不是神, 是普通人, 是奴隶, 我爱他!”
多少次, 有感于人与动物, 人与人相争相残的本真, 常青把他对和平理性的珍视, 以及生活不易的理解倾注到自己的作品上。
亲手打理锦鲤池、 折腾太湖石的他一度甚至说: 生活如此美好, 他要携伴在此安享 “晚年” 了。
“公牛已逝, 斗鸡犹在!”
从童真的眼睛里看生死游戏, 以及游戏结果的这种差别, 失之精准, 却振聋发聩, 一语中的, 直抵他画的真谛。 因为在 《斗牛士》 系列中, 倒下的除了顶着犄角猛烈冲撞的公牛,还有挥动红斗篷、 持刺杆与长矛的斗牛士, 人与牛, 战斗的双方, 注定无法两全, 但是他的斗鸡自始至终活着, 不仅活着, 还势均力敌,斗志昂扬, 不分胜负。 即使有一方处于下风,仍蓄势待发, 寻找逆风翻盘的机会。
常青用画笔按下 “定格” 键, 让时间停滞, 斗鸡愈挫愈勇、 愈战愈勇的画面同时在空气中凝固。
斗争的这一状态, 有时指向一个人的内心, 那样的斗争也许无声无息, 却往往更剧烈更没有退路。
斗鸡也把常青逼往绝境, 逼到了传统彩墨的边界与尽头。 娴熟的技巧, 高超的驾驭, 驱使他一次次剑走偏锋, 用极具个人风格和辨识度的语言, 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美丽的 “异端”。
光影闪烁处, 一个人的战争, 依然在强劲持续。
虎
心有猛虎。
常青的老虎, 从大处分, 一类延续了斗鸡的精神, 生命不息, 战斗不止; 另一类萌态可掬, 淘气可爱, “飞” 入寻常百姓家, 和瑞呈祥。
去年今日画室中, 常青以 “虎兆丰年” 开题, 画了一系列的彩墨虎, 既为贺岁, 也为玩乐, 统称 “不亦乐虎”。
画室墙上挂着巨大的画幅。 深黑的背景前, 两对金色的小虎相向扑跃, 前足凌空, 双尾劲扬; 蔷薇花兀自开放, 清丽而妖娆。 强烈深邃的彩墨, 不经意间, 植入了一些版画与剪纸的多重视效。
常青在自己的作品前与小女孩合影时, 感觉到自己被注视。 同时被注视的, 还有他的两只爱猫, 建华与糊糊。 建华丰满, 养尊处优的范儿, 着一袭高级灰, 糊糊则清瘦, 机敏警惕, 身披亮的黑。 猫注视着常青, 也注视着墙上的虎, 毕竟很久很久前, 它们原本是一家。
常青对虎的完整构建, 也许离不开他的爱猫。 虎出入丛林, 不可及, 猫贴近家园, 相依偎。
搬到艺术公社前, 常青的工作室坐落在城北的LOFT, 建华与糊糊都是流浪猫, 有幸为自己觅得殿堂级的家园。 迁徙途中, 建华走失, 一度饮恨天涯。
终于在LOFT 推倒重建前, 善良美丽的人鱼, 抱得建华归。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两只老虎跑得快, 跑得快。” ……
虎年画虎, 画的亦是那样的久别重逢, 那样的追随执着, 那样的团聚欢乐。
但常青总要放虎归山的, 因为他深深知道, 从千万年前, 猫与虎共同的祖先开始向不同的方向演化时起, 豹亚科属的虎, 就逐渐与猫亚科属的猫渐行渐远了, 虎的 “近亲” 与其说是猫, 还不如说是狮子。
“它来自山林, 当归于山林。”
于是, 常青为那样的虎, 重建了它们的家园。 密集交叉的线条, 沿用了部分斗鸡中的背景, 强化着光影与力度。 风萧瑟, 山泉冽, 那样的家园也许蛮荒、 冷僻, 甚至险象环生, 却依然是百兽之王最真实的家园。
不仅如此, 蛮荒之地的虎, 依然以 “对”的方式出现, 就像常青的斗鸡是 “一对”, 虎亦如是。 虎与人一样, 通常只能在他者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怒视、 咆哮、 竞争、 战斗, 都是它的江湖, 它的毁灭与生存。
画完山林中的 “对虎” 时, 万众瞩目的世界杯总决赛在卡塔尔落下帷幕, 小女孩尖叫着, 为阿根廷足球队与梅西喝彩, 而常青举起右手, 向黯然离场的对手一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