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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大观(之五)

2023-09-26张亦辉

文学港 2023年5期
关键词:短腿小红曹雪芹

张亦辉

27.时间

《红楼梦》 的叙事时间, 与农业文明悠缓松散的日常时光是吻合的。

《红楼梦》 中的时间标识, 一般到月与日, 很少有具体的年份, 这一点与它的生活叙事的特点有关。 如果是历史叙事 (如 《史记》 《三国》) 则需要具体的时间与纪年, 而在 《红楼梦》 这样的生活化的叙事里, 时间并不意味着纪年, 而只与季节冷暖与生日筵宴等有关 (斯特恩的 《项迪传》 正是通过分岔的方式让时间湮没于日常叙事中的)。

比如, 第二十三回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 其实是标示了春天这个季节,意味着园里的桃花开始 “满地落红”, “黛玉葬花” 的著名桥段将会紧随其后。所以, 《红楼梦》 虽然有一个大致的时间框架, 故事时间大概延续了十八年,但在具体叙事中, 时间经常有错乱甚至颠倒的现象, 很多人把这一点当作曹雪芹没有最终完成小说的证据。 其实, 曹雪芹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视或在意时间的先后与对应的秩序, 在某种意义上说, 除了个别的讹误, 时间的紊乱与混淆并不怎么影响叙事的秩序与效果, 却反而有一种散漫绵延的 “生活真实”。 在日常生活中, 人们不也常常黑白颠倒, 常常搞不清今夕是何夕吗 (《百年孤独》的老阿卡蒂奥·布恩迪亚觉得每天都是星期一, 日子总是一个样)?

时光荏苒, 岁月漫漶, 不也正是散淡文本的叙事表征吗?

小说中的叙事时间, 涉及两个层面。

一是快与慢, 它关系到叙事的速度与节奏。 当叙事时间小于故事时间, 叙事的速度与节奏就是偏快的; 而叙事时间大于故事时间, 叙事的速度与节奏就是偏慢的。 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的情况是很罕见的, 就像卡尔维诺所总结的那样, “叙事就是对时间的变形。” 但 《红楼梦》 的叙事速度与节奏是相对匀称与悠缓的, 它与日常的河流般的时光、 与农业文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基本是一致的, 所以, 它的时间变形并不明显。 《红楼梦》 的叙事很少让人觉得峻急, 也很少读到滞缓冗长的叙述, 像 《追忆似水年华》 里对 “小玛德莱娜点心” 的细腻的缓慢的仿佛时间停止般的叙述, 在 《红楼梦》 里是读不到的。 当然, 偶尔的加快或放慢也是有的, 比如, 秦氏出殡的路上, 岔开叙述宝玉与二丫在村里的相遇, 时间节奏似乎是放慢了; 再比如, 宝玉刚搬进大观园, 叙述他与姊妹们 “弹琴下棋, 作画吟诗” “无所不至, 倒也十分快乐”, 时间就过得很快。 曹雪芹让宝玉写了四首 “即事诗”, 从春夜、 夏夜、 秋夜一直写到冬夜, 一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当然, 后面的 “三月中浣”, 说明实际上只过去了个把月, 因为搬进去那天是“二月廿二”)。

二是先与后, 它关系到叙事的秩序与结构。 中国传统的叙事, 基本上是线性的有序的, 是按部就班先来后到的, 就像河流的流淌一样; 不像西方的叙事, 从荷马开始, 时间的结构与秩序就是打乱的, 《伊利亚特》 上来先叙述阿喀琉斯的愤怒, 然后倒叙愤怒的原因。而到了现代, 西方文学更是发明创造了诸多挣脱时间束缚的非线性叙事方式, 如普鲁斯特取消时间未来让生命不断返回过去的追忆手法,乔伊斯则让人物滞留于现在悬停于眼前的瞬间, 伍尔芙灵光闪现般让时间从当下跃向遥远的假设的未来, 福克纳通过白痴班吉明发明了无序的时间的黑洞, 马尔克斯则创造了循环的时间圆圈……当然, 《红楼梦》 以线性叙事为主, 偶尔也有倒叙。 比如第三十五回, 开头先叙黛玉看到宝钗与薛姨妈母女进了怡红院, 隔了一页,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 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 倒叙了宝钗怎样先回家, 与薛姨妈、 薛蟠就头天晚上薛蟠醉酒胡闹的事掰扯了一番, 然后才续接前面的情节: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 到了怡红院中。”

另外, 谈到叙事的时间, 刚好可以说明《红楼梦》 里的诗词与一般古典小说中的诗词之不同。

像《西游记》 《水浒传》 里, 诗词其实是脱出叙事的 (“有诗为证” 云云), 是不占据故事时间的, 就像电影的旁白一样, 容易有出戏的感觉 (作者写给读者看或人物说给观众听);而 《红楼梦》 里的诗词, 则大多是在所叙的情节里生发出来的, 它们是占据一定的故事时间的, 与叙事本身是水乳交融有机结合的, 并不悬空, 也不外在于叙事与情节 (除了第五回的判词, 文本中的诗大多是人物写给人物的, 比如省亲时姊妹们的题咏诗是写给元妃看的, 黛玉写的 《葬花词》 恰巧被宝玉听到, 而 《芙蓉诔》 是宝玉写给晴雯的等, 而酒令灯谜等则都是直播一样现场完成的)。

木心说 《红楼梦》 里的诗词, 不能单独拎出来欣赏, 而应该放在叙事中品味, 就像 “水草在水里飘摇” 才好看, 虽知其然, 比喻也很好, 但并没有道出其所以然: 因为这些诗词占据故事时间, 与叙事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自然不能割裂摘取出来。

尤其像第二十七回黛玉写的 《葬花词》,它是对第二十三回相对简略的葬花叙事的必要补充与呼应, 如果没有这篇 《葬花词》 对叙事的增光加彩锦上添花, “黛玉葬花” 就很难成为如此经典的桥段。

28.葬花与黛玉口音与文字的力量

人们传诵的是 “黛玉葬花”, 其实, 曹雪芹先叙的却是宝玉与桃花的情节: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 早饭后, 宝玉携了一套 《会真记》, 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 展开 《会真记》, 从头细玩。 正看到 “落红阵阵”, 只见一阵风过, 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 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 恐怕脚步践踏了, 只得兜了那花瓣, 来至池边, 抖在池内。 那花瓣浮在水面, 飘飘荡荡, 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

从书页上的 “落红阵阵”, 到现实中的一阵风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 两者之间的无缝衔接有意思了。 那 “满身满书满地” (叠用三个满字, 满得不能再满了) 落在宝玉身上的桃花, 与其说是被风吹落的, 还不如说是被书上写的落红给招引下来的 (文字的力量堪比风力)。 最后那句 “回来见地下还有许多”, 必不可少, 绝非冗余, 体现的是叙事的逻辑与叙述的细致: 正因为地下还有许多, 才会有接下来的黛玉葬花不是么?!

面对一地桃花落红, 宝玉与黛玉心有灵犀想到一块, 不约而同都去葬花,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特殊的证情戏码?

当然, 与宝玉兜着花瓣随便撒在水池相比, 黛玉葬花显得 “专业” 得多郑重其事得多了: “肩上担着花锄, 锄上挂着花囊, 手内拿着花帚”, 畸角上还造了个 “花冢”!

宝玉说: “待我放下书, 帮你来收拾。” 黛玉就问是什么书, 宝玉 “慌的藏之不迭”, 骗黛玉说是 《大学》 《中庸》。 这时候黛玉笑道: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 趁早儿给我瞧, 好多着呢。”

在黛玉的这几句话里, 我们恍然发现她已经完全是北京口音了。 “跟前” (南方人说 “眼前”) “瞧” (南方人说 “看”) 都是北方人的说法, “趁早儿” 的儿化音是再明显不过的京腔, 而 “好多着呢” 则是京白的习惯短语。 我们知道黛玉在扬州长大, 从小讲的应该是方言, 她刚进京时, 说的是我们现在所称的普通话 (官话), 她进荣府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自来是如此”, 就是近于文言的标准的官话。 由于在荣府在京城生活的时间长了, 天天跟姊妹们在一起厮混, 久而久之, 入乡随俗,她的口音也就慢慢变成了京片子。 从这里可以看出, 曹雪芹叙事之严谨之周全之滴水不漏。

在黛玉的催逼之下, 宝玉只好把手中的《会真记》 (十六出的 《北西厢》) 递给了黛玉, 黛玉用 “一顿饭工夫”, 将十六出都看完了。 读后感是 “自觉词藻警人, 馀香满口”(哦, 好的文字是有 “馀香” 的)。

两人交流剧本戏文, 宝玉趁机开玩笑, 戏仿着占黛玉的便宜, 说什么 “我就是个 ‘多愁多病身’ 你就是那 ‘倾国倾城貌’”。 我们来看看黛玉的反应:

黛玉听了, 不觉带腮连耳通红, 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 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 微腮带怒, 薄面含嗔, 指宝玉道: “你这该死的胡说! 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 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 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 “欺负” 两个字上, 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 转身就走。

这段叙述, 写黛玉的生气, 写她的神色,固然写得真灵如画, 且是对初进荣府时黛玉形象之描述的一次复沓与回响。 但最让人觉得精彩的, 是纤敏的黛玉对自己嘴里说出的 “欺负” 二字的反刍与回味: 一方面, 她觉得宝玉的话欺负了自己 (欺负其表证情其里), 另一方面, 说出口的 “欺负” 二字反过来又让她更觉受到了欺负 (不仅情能生文, 文也能生情),所以, 这是双倍的欺负, 是欺负的平方!

曹雪芹又一次写出了文字本身的力量。

这一回末, 两人刚把花埋了, 袭人就来叫宝玉, 让他赶紧回去, 给 “身上不好” 的大老爷请安 (为了把宝玉支走, 曹雪芹编的这个理由有些怪异)。

黛玉独自回房的路上, 在梨香院墙角, 听到十二个女孩在演习戏文。 曹雪芹叙述了黛玉听到这些戏文时的情感体验与反应, 再一次叙写并强调了文字的力量: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 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 唱道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黛玉听了, 倒也十分感慨缠绵, 便止住步侧耳细听, 又听唱道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 心下自思道: “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 可惜世人只知看戏, 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想毕, 又后悔不该胡想, 耽误了听曲子。 又侧耳时, 只听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 不觉心动神摇。 又听道为 “你在幽闺自怜” 等句, 亦发如醉如痴, 站立不住, 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 细嚼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 之句, 再又有词中有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之句, 又兼方才所见 《西厢记》 中 “花落水流红, 闲愁万种” 之句, 都一时想起来, 凑聚在一处。 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 眼中落泪。

你看, 好的文字, 好的诗词戏文, 有声的、 无声的、 书页上的、 记忆里的, 它们各有其力量, 而且可以相互招引相互接应, 凑聚为立体多维的合力, 形成连锁反应般的组合拳,对一颗敏感的心, 实施精准有力的 “打击”,让她站立不住, 让她心痛落泪!

正是在这样的地方, 曹雪芹通过连篇累牍的引文, 通过对黛玉的生命感受的铺排叠加,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 《牡丹亭》 《西厢记》 的推崇与偏爱。

我们都知道, 佛道思想奠定了 《红楼梦》视有如无万境归空的主旨, 但对曹雪芹的小说创作有决定性影响的, 无疑是戏剧 《西厢记》《牡丹亭》 的情感叙事 (而不是 《金瓶梅》 的欲望叙事)。 在某种程度上, 没有 《牡丹亭》的爱的绝唱, 也许就没有 《红楼梦》 的大旨谈情与宝黛之恋。

《牡丹亭》 不仅把男女情爱张扬提升到空前的尺度与高度, 而且用鬼斧神工般的卓绝文字, 把这份情爱演绎抒写得出生入死感天动地, 虽是魔幻叙事, 却有飓风般难以抵挡的现实感染力。

让黛玉心痛落泪的, 正是这样的感染力。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读二十八出 《幽媾》 那样的戏文, 我们被那种起死回生的爱情力量所震撼的同时, 完全被汤显祖那造化般的魔力文字所征服!

某种意义上, 曹雪芹这一回对文字的力量的集中表达与发力书写, 可以看作是向汤显祖等文学先辈的致敬。

29.王短腿

眼见贾芹得到了管理家庙里的小和尚的好差事, 贾芸也想找贾琏帮忙, 去大观园里栽种花木。 可家里经济拮据, 为了给凤姐投饵送礼, 贾芸就去找开香料铺的舅舅卜世仁借些冰片与麝香。

哪知舅舅不仅告穷不肯帮忙, 反数落了贾芸一通, 贾芸便起身告辞, 舅舅假客气让他“吃了饭再去罢”。 舅妈一听急眼了:

“你又糊涂了。 说着没有米, 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 这会子还装胖呢。 留下外甥挨饿不成?”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主题又一次在文本空间里轰然响起。 情景之不堪, 也许会让我们想起两千年前韩信在南昌亭长家的遭遇。

然而东边不亮西边亮, 这世界有时候就这么奇妙就这么凹凸。 贾芸赌气离开母舅家门,正自烦恼, 一边低头只管走, 不想一头撞到一个人, 原来却是紧邻倪二, 他是一个泼皮,“专放重利债, 在赌博场吃闲钱, 专管打降吃酒”, 这会子正收了利钱, 吃醉回来。 这醉金刚听闻贾芸到舅舅家遇到的窝囊事, 义愤填膺, 定要借钱给贾芸, 而且非常豪侠仗义, 连文契借条都不肯要! 仿佛应了 “远亲不如近邻” 那句俗语, 两相对照, 当然更突出了舅舅舅妈的势利与无情。

贾芸便接了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 (“三钱有零”, 欣赏一下曹雪芹的数字细节)。 临分手之际, 倪二让贾芸带个口信给他家人, 说他今晚不回家了:

“倘或有要紧事儿, 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

读到 “王短腿” 这个名字的时候, 不仅眼前一亮, 而且越想越觉得, 曹雪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啊! 与甄士隐、 贾雨村和卜世仁(不是人) 等谐音梗或善姐 (凤姐派给尤二姐使唤的坏丫头) 等反讽梗相比, 我自己无疑更喜爱更青睐王短腿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红学家在统计 《红楼梦》 人数时有没有把王短腿算进去, 但曹雪芹无疑在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花了心血与功夫。 王短腿这个人物与叙事无关, 与情节无关, 只存在于一句对话里, 从未现身, 他甚至没有正经名字, 只有一个绰号, 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是他的职业 “马贩子”。 他在文本中就像一道虚幻的影子, 倏然在 《红楼》 的世界在小说的时空里一晃而过, 便泥牛入海般永远消失于其间。

然而, 曹雪芹却为这个影子般的人物特地取了一个绰号, 这个绰号好得不能再好, 凭此绰号, 我们就可以简约地脑补出一个马贩子的形象: 这个人因为职业的原因, 因为经常骑马, 双腿有些罗圈, 看上去, 他的腿就比常人要短, 所以, 曹雪芹才叫他王短腿, 如果换一个牛贩子, 叫王短腿就不合适。 我相信, 这个绰号一定不是唾手可得随手拈来的, 为了想出这个绰号, 估计曹雪芹至少要多抽一袋烟呢(可类比于鲁迅所取的孔乙己这个绰号)。 就像女娲抟土造人时靠吹一口气让其有了灵性与呼吸, 曹雪芹凭借王短腿这个绰号, 让这个马贩子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感性存在。 而且, 这个绰号是从醉金刚倪二嘴里说出来的, 因此无形中又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人物的人际交往与社会关系, 隐约勾勒出了这个人物的大概身世与生涯。

不由地觉得, 如果我们能超时空跨次元,迈过虚构的门槛, 走进曹雪芹笔下的世界, 我们就一定能找到或遇见这个叫王短腿的马贩子, 他是醉金刚倪二的朋友, 他们经常在小酒馆里一起喝酒, 说不定一边喝, 一边会聊起豪门贾府的闲话或八卦。

就像大观园里不仅有海棠与芭蕉, 还有青苔的暗绿的细微的存在 (可惜第八十回后再也不见苔藓), 《红楼》 的世界于是显得无微不至巨细靡遗, 显得鸢飞鱼跃万物皆备, 什么也不缺; 而王短腿这个绰号这个人物的存在, 则让我们感觉到了 《红楼》 的世界之众生纷纭与人间浩翰, 让我们感觉到那个世界之自足完满与生机盎然, 宛若一幅文字打造的 《清明上河图》。

正是王短腿、 跳蹿蹿的男孩、 卖树给贾芸的花儿匠方椿, 以及清虚观那个一头撞在凤姐怀里的剪蜡花的小道士儿等的毛细血管般的存在, 才无所不容包罗万象地显现出《红楼梦》 的叙事空间的近乎无限的宽度与深度, 并进而觉得, 《红楼梦》 里蕴藏着包含着整个人世间呢。

30.爱情发生学

贾芸与小红的爱情, 可以看成 《西厢记》的小说版, 或者是宝黛之间的理想型爱情的现实版 (小红的原名是林红玉, 与林黛玉只有一字之差)。 在曹雪芹笔下, 小红位卑心高, 敢于挑战命运, 是一个渴望爱情且有爱的能力的女孩, 而经历过世态炎凉的贾芸自然也懂得爱。 发生在这两个人之间的这场爱情, 情节曲折细节扎实, 跨越多个回合, 一直延伸到小说的结局, 在叙事的质与量上都远超秦钟与智能、 司棋与表哥等情爱插曲。

这场爱情精妙的起承转合, 尤其是它那一波三折层层递进的发生机制, 非写情圣手不能为。 曹雪芹为我们提供的是 “爱情发生学” 的绝佳案例。

“爱情发生学” 是我杜撰生造的一个概念,我曾经专门用它写了一本书。 写一部 《爱情发生学》 的动机既不隐秘也不刻奇。 因为我们正处在物质的功利时代, 处在人越来越像机器而机器越来越像人的时代, 处在一切都是交换与消费的时代, 处在只产生欲望不发生爱情的时代, 所以, 爱情的发生, 至少应该以文字的、影像的和学问的方式继续存世, 让人缅怀, 给人慰藉。 《爱情发生学》 当然不是理性的知识体系, 而应该是感性的精神原理, 不是枯燥的后现代学术, 而应该是怀旧的生命考古学。 具体操作方法, 是返回文学艺术的经典世界, 返回发生爱情的叙事时空, 勘探并发现爱情的发生机制与秘密, 重新领略爱情之魅与心灵之谜。

柏拉图说过, 哲学始于震惊。 爱情, 大半也始于震惊。 柏拉图式的爱情也不例外。 邂逅相遇, 机缘巧合, 爱情的到来, 就像奇迹的降临; 暗室般的生命, 忽然间被拉了灯绳, 敞亮无比; 封闭如蛹的自我, 像蝴蝶一样打开; 沉睡的灵魂被唤醒, 生命中的生命被激活; 孤独的原有的个体, 变成了新颖的开放的耦体。 契机涌现, 灵魂颤栗, 爱情让一个人脱离日常的烦闷与既定的轨道, 像流星一样置身于陌异之境和鲜活之境, 置身于德勒兹所言的 “域外”。于是震惊不已。

当我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 当我们谈论爱情的奇迹、 域外与震惊的时候, 我们其实是在谈论爱情的发生。 之所以强调和突出爱情的发生, 是因为, 只有在邂逅相遇爱情萌发的时刻, 在多看了你一眼的神奇的时刻, 在心跳失常体温升高的时刻, 爱情才纯粹而完美, 没有任何杂质, 爱情才最是爱情。 无疑, 爱情中最美好最惊艳的部分、 最新鲜最颤栗的部分、 最具独特性和创造性的部分、 最值得回忆最值得书写的部分, 都存在于爱情发生的最初阶段。爱情的后续阶段当然还有波澜和感动, 还有责任与奉献, 但陌生和惊奇已经消失, 激情与震撼已经弥散, 繁花盛开般的爱情开始趋同相似, 变成千篇一律的果实, 爱情终将完成于婚姻, 并在迢遥的时光深处化为亲情。 这就是为什么, 世界上所有的爱情小说与爱情电影, 最精彩最吸引我们的部分, 都存在于爱情发生的时刻。 几乎无一例外。

那么, 贾芸与小红之间的爱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贾芸与小红初次相遇是在第二十四回。 贾芸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去找宝玉玩,宝玉不在, 小厮们或下棋或在房檐上掏小雀儿。 小红恰在房内, 见了贾芸, 不知道他是谁, “便抽身躲了过去”。

茗烟过来与贾芸打招呼, 并让小红进大观园去给宝玉带个信, “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 方知是本家的爷们, 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 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曹雪芹只用了这一句话, 就拉开了这场爱情叙事的帷幕, 同时也带出了小红的泼辣果敢个性。 一般都说多看了一眼, 小红上来就是两眼, 并且不是看,而是钉, 怎么钉? 下死眼!

小红随后解释宝玉 “不会下来了”, 让贾芸第二天再来。

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 待要问他名字, 因是宝玉房里的, 又不便问, 只得说道“这话倒是, 我明儿再来。”

贾芸说着便往外走, 茗烟留他吃茶:

贾芸一面走, 一面回头说: “不吃茶, 我还有事呢。” 口里说话, 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最后那句 “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恰似电影正反打镜头中的反打, 是对“下死眼钉了两眼” 的必然回应, 这回应促发了爱的萌芽。

这就是两个人眼眸传情目光带电的邂逅,是两个人的心弦以同一频率颤动的初见。

第二天, 贾芸再次来到荣府, 遇到凤姐,搞掂了植树种花的事情。 那天晚上, 袭人到宝钗那儿去打结子, 麝月在家中养病, 秋纹、 碧痕为宝玉洗澡催水去了, 其他丫头也出去玩不在屋内, 所以, 本在后院子里做事的小红就主动进来为宝玉倒茶。 借助宝玉的眼睛, 曹雪芹为我们提供了小红的肖像速写, 因为此前没有见过小红, 所以宝玉 “仔细打量那丫头”:

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 挽着个 , 容长脸面, 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俏丽, 是宝玉和贾芸对小红的一致感觉,而黑鬒鬒的头发无疑彰显了小红的活泼的生命力, 当然也暗示了女性的成熟性征。

催水的秋纹、 碧痕回来, 看见小红给宝玉递茶递水的, 就挤兑嘲讽她, 话说得很难听。正在这时, 有一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 说明天有人带花匠到园里来种树, 叫大家 “严紧些, 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 秋纹打听是谁带匠人来监工, 那婆子的回答是 “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 别人听了不知道是谁, 只有小红心内明白, 婆子说的就是自己头天在外书房遇见的贾芸。 小红被秋纹她们挖苦打压, 心情正郁闷灰暗着, 忽然听到 “贾芸” 的名字, 心里一定像划过了一道闪电。 知道贾芸从明天起要到园里来种树监工 (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小红无端的就多了一份期盼与思虑, “睡在床上暗暗盘算、 翻来掉去”, 于是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贾芸在窗外叫她, 告诉她那块丢掉的手帕被他拾到了, 还梦见他伸手来拉她。

这个小桥段, 无形中拉近了小红与贾芸的距离, 给爱情叙事又添了薪加了油。 生活中也常常如此, 正当我们暗自倾心于某个人的时候, 恰巧就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仿佛是老天的意思, 看似偶然, 却更像是机缘, 让人寤寐思服, 辗转反侧。

第二十五回开头, 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丫头们在园子里扫地, 小红独自在西南角游廊下倚着栏杆默默出神, 袭人招手叫她, 让她到林姑娘那儿去借一把喷壶, 她就出来往潇湘馆走去:

正走上翠烟桥, 抬头一望, 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帷訞, 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 因转身一望, 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 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

让我们用电影镜头脑补一下此情此景: 先是向远处眺望的小红脸部神情的特写镜头, 然后朝山坡反打一个远景镜头, 镜头推近, 那贾芸兀自坐在那山子石上。 通过这个小桥段, 曹雪芹无疑把爱情叙事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又为两人的爱情增添了势能。

这一回接下来叙述了贾环因嫉妒偷偷用热灯油泼宝玉, 还叙述了赵姨娘让马道婆念咒作法, 差点害死凤姐与宝玉, 搞得荣府鸡飞狗跳,煞是嘈杂热闹。 但透过这些明面上的热闹, 读者一定暗暗地惦记着小红与贾芸的事情。

果然, 到了第二十六回, 叙事的视线又返回到了贾芸与小红身上。 小红正与小丫头佳蕙聊天, 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进来, 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 让小红给描出来, 说是绮大姐姐的。 小红到抽屉里找笔, 都是秃了的,才想起那支新笔被宝钗的丫鬟莺儿拿去了。 于是小红就出了怡红院, 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 碰到宝玉的奶妈李嬷嬷, 小红就问她到哪里去, 李嬷嬷告诉小红, 是宝玉让她去叫那个 “云哥儿雨哥儿” (贾芸), 还说过一会让个小丫头去领他进园。 说着, 拄着拐杖一径去了。

红玉听说, 便站着出神, 且不去取笔。 一时, 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 见红玉站在那里, 便问道: “林姐姐, 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 红玉道: “那去?” 坠儿道: “叫我带进芸二爷来。” 说着一径跑了。 这里红玉刚刚走至蜂腰桥门前, 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那贾芸一面走, 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 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 四目恰相对时, 红玉不觉脸红了, 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这段镜头感极强的叙述, 也许会让我们想起王家卫的电影。 由于坠儿灯泡般的存在 (就像测量速度时必需有一个参照物, 第三者灯泡般的存在, 可以使爱情叙事曲尽其妙别有洞天), 两人不是钉也不是望, 而是心照不宣的、隐秘的、 刺激的 “一溜”! 四目相对, 恰如电光火石, 也如爱神之箭, 穿透了两个人的默契的心。

什么叫写情圣手, 这就是。

贾芸来到宝玉那儿, 宝玉和他说了些 “没要紧的散话”, 两人有些话不投机。 贾芸就告辞出来, 仍是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 贾芸 “四顾无人, 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 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 说了几句闲话后, 贾芸就切入正题, 问坠儿: “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 得到坠儿的肯定之后, 贾芸顺势又问坠儿:“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 我倒拣了一块。” (原来在蜂腰桥上小红装着与坠儿讲话时说的就是丢手帕的事)。 坠儿就跟贾芸说起小红丢手帕的事, 说小红问了她好几遍有没有捡到手帕, 还说, 如果她找着了, 小红答应要感谢她。 然后, 坠儿就让贾芸把拣到的手帕给她, 她想看看小红会怎么谢她。

贾芸知道自己捡到的手帕果然是小红的,“心内不胜喜幸”。 见坠儿追索手帕, 机敏的贾芸没有交出小红那块手帕, 而是拿出了自己的手帕交给坠儿, 还说如果得到小红的谢礼, 不许瞒着他。 这一招狸猫换太子, 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从而让爱情叙事迅即有了质的突破: 从此, 两人各自拥有了对方的信物!

而我们都知道, 到了第二十七回, 曹雪芹把坠儿在滴翠亭向小红交还手帕的情节, 与宝钗戏蝶 (即回目所云 “杨妃戏彩蝶”) 的重磅情节或标题情节焊接在了一起。

什么是神鬼莫测的叙事, 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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