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如同旁观者(组诗)
2023-09-25柳宗宣
◎柳宗宣
[造房子]
房子一天天变样,在长高
开始另一层砌墙。从城中赶往
工地,雏形凸显在群山起伏
砌到一半的窗,框住了远山
青翠。落地玻璃窗含四季
松门朝向东方:开门见山
词语及物,恪守其本色
房子在集空,朝向虚薄
筑居繁忙。凭靠柱廊侧身
从泥墙望去:山顶白云
拂拭静思。从地窖的私密
到比邻阁楼的露台;楼道上下
弯曲。多年的寻觅获致安顿处
余生的修习,兑现于诞生的庭院
[野鸽子,野鸽子]
野鸽的叫声中,重返倾听的地址
平原的树林边缘,或无名岔路口
看不见它,却能触抚隐藏的呼告
有时,它在体内某个部位叫唤
从城中公寓下楼,回应你的独语
遥远而明晰的音色;低音部分
接近平原地平线。哀伤的颤音
中年省城的低诉。众声喧哗中
它的声波低弱下去(被遮蔽)
三伏苦夏,从山林风云敞现
低调又执拗的咕噜——呜呜
如汉语低昂顿挫;复沓自语
书房里触抚,天赋的拟声纹理
运气颤动的语音,迷醉山野
[庭院观星]
需要停在暗处,暗适应
才能看见满天记忆的星斗
北斗七星的排列在那里
以儿时的视力,看到母亲
故乡黑瓦房子排在屋后的桑树前
弦月在下半夜出现,满月星稀
天黑下来,星星一颗颗地涌现
赤脚的夜路,数着星数回到家屋
星光涌现在平原田野的天空
和父亲正月十五,上坟点灯
回返家中的田埂上,天色抹黑
星光照临你和父亲;白矮星俯看
你们的行走。父亲走失没有回家
他到了天上。和孙子从庭院望见
[在乱石窠]
一朵朵野蔷薇摇曳汽车前窗
初冬锈红茅草,顺着车行方向
五月则逆向:碧色草绿,白茅花穗
迎向跳荡而至的你。车窗右侧的梯田
露出一方稻绿。梯田的弧型轮廓
比邻一角椭圆的湖水与山岭
林鸫鸟在此,鸣叫它不改的教义
转弯处:一只土狗,仿佛老友
在此等候。吉普车爬上高坡
滑向沼泽吃草的牛犊
闲置的人民公社的闸门
被抛置后视镜。过了牛车河水库
山冈风物变得幽僻。你往往驻车
在何家洼的无名高坡:山路俯冲向前
延伸层峦叠翠的远山。这就是塞尚
描绘的风物。或者说,倔强的老人
将圣维克多山,绵延至此
这是你们的作品。用线条色块情感
构建它们,幕天席地
悬挂在这里
[山中书房]
最后的书房:矩形。独立
通透,没有遮拦。通过暗楼道
朝向它在高处,灯照尚未熄灭
橘黄的光从敞开的门倾泻
樟木香的桌面;打开的书卷
翻过山岭的太阳光线
敷设立面的书柜。一生建设的书房
看不厌的书脊编织的新鲜图案
你缓慢落座,在大公鸡叫鸣中
写下梦境涌现的句子
最后的书房;心脏起搏器
维护身体的运转;漫延至比邻的茶案
观影室。书桌临窗。视线从层层松林
通向山外的山外的山。灵思从字里
与行间,漫涉到无人行走的山道
一本书带出一队人物隐形交通
一个少年从装有连环画册的纸箱
到无名青年教师宿舍床头的书橱
清贫的三口之家。独立的书房
通向南方的阳台。诗书带领他
出门远行,在不同的地址
安置新的居所。地安门筒子楼
简易的书架,挺立在单人床北侧
越聚越多的图书,停泊木床底下
无声。颠沛流离的藏书随着主人
团聚山舍,如往事涌入
妻子在楼下厨房;你在你的领地
相对默坐;或电脑前敲响键盘
它们静立身后。一本本隐藏的书
牵引你登高,在梯子上
从体内搜出多年前的一本
相见如故人。室内乐让这里洁净
如禅室祷告。新鲜的空气中
撕开塑封抚摸书皮;山壑随阶转动
穿过明暗楼道;群山为白雾缠绕
月翻越山脊;静谧的神灵附体的时刻
尝试写下,属于自己的一行诗
残余火焰的壁挂炉:余温尚在
朝内投入越冬的木柴(你就是木柴)
这里有梯子、床榻、便池、音响
供你使用的杯盏。古琴斜挂墙面
囚室也是乐园。幽灵游荡芭茅
斑竹投影;从纱窗望出去
群山横亘静立,如同旁观者
·创作谈·
诗人作为语词的协调员
写作者大都有这样的经历。最初在意自我的抒情表达,急欲表白某个发现、某个意念 ;诗行之间不断地冒现“我”。如此自我表达往往落入浪漫主义的抒写,缺乏对事物和情感的审慎观察和直观把握。“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语)。或者说,将“我”的感情意念强加于书写的意象物事,这样表现出来的情感意念飘忽无根,抵达不到精神现实的实相。当写作者拥有语言意识后,会发现诗非意念,它是直观,主体对事物的直观。诗仅仅呈现。
诗的呈现避开了“表现”,令写作者的自我表达欲尽量退隐或抵制,使诗的意念情感附丽于所描述的事象事件的情境场域。这类似于现象学强调的“悬搁”——回到事物本身的直观与描述。现象学讲求感知遭际中的身处状态:主客体内在地融合于自身,情感的空间性能量能被体验。
里尔克到了巴黎后,跟从画家罗丹学习“观看”的技艺,他的创作开始转型,脱离早年的神性抒写,写出了著名“物诗”:《豹》。其肖邦式的敏感得以理智化和实体化,也就是说,他所表达的不仅仅是“移情”和“本能”,而是与书写对象“豹”的同一化或客观化。用里尔克给萨洛美信中的话来说——创造出物来,那是源自手艺的物。
写作者专注于文本的构成和显现,而非自我意念的抒写和表现。“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样可以进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及的“无我之境”。或以符号学观点来表述:写作者在文本中退场;词语自我呈现自我言说。如罗兰·巴特所说,让“作者之死”带来“文本的愉悦”;让参与阅读创作的“读者”诞生,为“读者”提供自我发现、自我解释的空间。
前提是顽固的“作者意识”必须死掉。在罗兰·巴特看来,作者和作品的关系并不是“父子关系”。作者仅仅是作品的一个语法位置的“主语”。布朗肖在《文学空间》也这样论及诗:“语言作为本质的东西在说话——不让任何人来说话——说话的不是马拉美,而是语言在自言自语。”
如此的语言意识,会让我们的写作面对新的现实:外部现实与心理现实交融,或内化生出的语言现实。写作者的身体沉浸于语词迁徙的空间,或者说,在语词不同的空间或情境里流转书写;语词漂移的时空拼贴或构图类似于摄影中的多次曝光;互动生成出奇异的叠合文本。诗人成为各种情境之间的协调员,身体面对词语的汇聚,紧张、审慎地挑拣组织合成多义的能指链,编织语言的网络。他发现语言不及物,自我呈现——语言折向自身,仅仅讲述自身的形式。语言在自我振荡和自我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