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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下的事物(组诗)

2023-09-25◎汗

草堂 2023年6期
关键词:罗茨散文事物

◎汗 漫

[我写下的事物]

我写下的事物活在纸上和人间。

没有写下的事物,从未降生或已死去。

是时候了,刀尺苦寒,急砧促别——

街道上的落日、树木、飞鸟、光,

郊区的河流、风、南方,一次拥抱万古愁。

我写下的这些事物

多么少、多么苦涩,像大海旁边的两瓢水。

我只能生息于这两瓢水,像盐粒。

两瓢水和盐粒,组成谁的眼眶和泪雨?

谁读到我写下的事物并心疼

谁就能把我轻轻哭回这亲爱的尘世。

[小雪日]

郊区那一道浅山,在寒意中顿然明晰

一丘一壑历历可辨。

迅速降温的晚年

有助于一个人摆脱城府、清新胸次?

小雪日无雪,但允诺一种可能,

像名叫小雪的女孩允诺洁净的肉身和灵魂。

在童年,雪天,随祖父追猎野兔。

短尾巴一闪,是我追逐一生而不得之短句。

[在光福寺赏梅怀杜甫]

“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

我像老杜甫那样探身梅花复吟诵。

寺檐下,风铃偶尔当啷

寻找韵脚和落花制成的小鞋子。

阴历的美与力,自唐朝至今未变

登至高迥处,感慨尤甚——

在光福山顶俯瞰寺院内那丛梅花

像昨夜梦境中央的女子。

“语不惊人死不休”——

梅花惊艳,冬天这个诗人才安心死去。

我一直写平庸句子

尚能残喘于纷乱尘世。

不知杜甫来过光福寺否?

想起他,他就从我心脏起步登高

至头颅和双眼内,看苏州、南方

春愁依旧深重。

[南京记]

没碰见刘禹锡和王谢堂前燕。

百姓在朱雀桥边做小生意:

炸臭豆腐、蹬三轮车、摇船、捏糖人。

我热爱这寻常景象,是入暮标志?

从夫子庙到江南贡院一千米,

到明清书生三百年。

我不再赶考、锥刺股、囊萤映雪,

错过柳如是们的美艳、桃花和气节。

游客在两江总督署亦即“总统府”掠过,

像大臣、外宾、仆从、探子。

在这里看到我可能的前身:

一个书生在撰写檄文或社论。

众多亡灵与英灵,让南京多雨多雪。

长江上,汽笛仿佛军号呜咽。

残阳输血,试图让墓地里失血的人

复苏为青草和花瓣。

死神教授过的形容词

一概凝重,比如“安宁”。

诗人的笔帽犹似士兵钢盔

出生入死的汉语,怎能软弱和滥情?

轻浮的人不要经过南京。

轻浮的人要经过南京

去成为江水冲洗的石头——

墨水东流,日夜拷问一块镇纸。

[拆解与再造]

一座拆船厂与一座造船厂

隔长江而对望,

像战略伙伴隔会议桌审视对方

继而确认自我。

“拆”与“造”,两个动词

因“船”这一名词而相联相惜。

拆船厂操持切割机,似新锐批评家

剖析造船厂老作家:

“他以船骨来结构事件和风暴,

一支笔绽放出耀眼焊花,

每个螺丝帽都处于关键段落,

省略号般隐忍、含蓄。”

当然,拆船厂更像解剖室:

船首、肋板、梁肘板、加强筋……

丧失彼此间的逻辑关系,

类似溺水者的身体放弃灵魂。

庚子秋,面对拆船厂与造船厂

感受自我的拆解与再造。

挥舞双臂像升起风帆,

我对能否回到人海,尚有疑虑。

[徐霞客故居游记]

你把亡父留下的罗汉松

从盆景内解放到天井,

骑马奔赴岭南、巴蜀、云贵……

直到一六四一年春,躺着

被腾冲一辆马车送回江南腹部。

晴山堂,后院,一座墓丘

是你永远不想走出的巨岳大川——

“围青漾翠,崩崖颓石。”

这八个汉字来自你的游记,

风景的中国性由此生成。

不被言说就从未存在。

写下这首诗,我才与你的孤迥

发生一丝关联,差别在于:

你执笔如挽马缰

我敲击电脑犹似驾驶越野汽车。

目前,罗汉松高出天井

像亡父趴在围墙,辨别游客中

有谁像他的儿子思远道、弃世俗?

客堂,几把椅子呈明代官帽状,

我入座,不适,慌忙站起。

众生都是霞光的客人

一闪即逝,纷纷加入大地

去承受新一代的游荡与客愁。

一朵白云飘过墓顶和江南

像你依依惜别的手势。

[岁末记]

岁末似临终,阳光如临终关怀?

对晚年和死亡的到来,不必惊惧。

走笔如绝笔,须干净、温暖、爱,

一切怨愤应解决在立春前。

素纸黑字如雪夜,一支笔走在雪夜里,

若被错认成女子,多么美。

天气预报:南方新雪将至。

雪白附身于植物苍绿,冷艳而性感。

已婚者看见苍绿与雪白

想起初恋和生死恋?

蜡梅未婚,干净的体香

弥漫于长江之南这一间广大的卧室。

文学中的爱情

结束于不断升温的婚礼和夏天。

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写完这首诗

我像谢幕者,向书桌和纸墨鞠躬致敬

掀开窗帘,类似于演员再次出场前

掀开帷幕窥看。

新年身穿树林和灯火,

在观众席无边无际入座。

我的新台词、新命运准备好了吗?

让新一轮倒掌、泪水和欢呼汹涌而至。

·创作谈·

在诗与散文间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我开始散文文体的写作实验。这与两个诗人的隐秘影响有关:苏轼、布罗茨基。

苏轼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布罗茨基说 :“对于三个以上人物的叙述,是与除史诗之外的任何一种诗歌形式相矛盾的。”显然,一个人在选择余地已经有限的中年,在与越来越多的人和事件相遇的中年,散文,可以成为他获得表达自由的一种文体,“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于是,我不分行写作的规模大了,相继出版《漫游的灯盏》《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散文随笔集。“散文家”身份,似乎覆盖了“诗人”面目,有了“移情别恋”之嫌疑。

但我依旧在写诗。数量少,或许因许多诗性思考,融入了散文写作。也与我看待分行写作的眼光更加苛刻有关,废弃许多诗稿。我希望,随着中年渐渐结束,诗作也能自然而然发生变化:素朴、及物、诚实,力避空转、打滑,以“来不及了”的紧迫感,在寥寥数行、数十行中,总括一生和世界。何其难矣。

或许,诗像遗言,散文则是这遗言所联系的遗产,斑驳、复杂而广阔。

或许,诗像盐,必要且少许,就能使一个人的生活和言说,拥有秘密的力量。

《草堂》发表的这组诗,以及北岳文艺出版社近期将推出的诗集《星空与绿洲》,证明:我始终处于诗的佑护和荫蔽下,并在散文写作中获得滋养。

从苏轼等唐宋八先生,到布罗茨基、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等异国大家,到周涛、于坚、张锐锋、刘亮程等当代诗人,都在证明:诗的对立面不是散文;杰出的散文,应当是一首不分行的长诗。

“不清楚,由于诗人转向散文,诗歌输掉了多少;但毫无疑问的是,散文由于这一转向而很赚了一笔。”布罗茨基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大约狡黠一笑。他肩头上蹲着的那一只猫,或许就是诗神的隐秘化身,微微一笑 :“我,也悄悄赚了一笔呢……”的确,散文这一庞大建筑物中央,点亮的一盏灯,就是诗。这盏灯,拯救着黯淡中的秩序、信念和美感,一声不吭。在白昼,人们往往会淡忘它的存在。

在诗与散文间,我活着、写着,分行或不分行,并无大不同。尽管已越过“不惑”“知天命”两座峰岭,但对自我和世界永远充满疑惑,恰恰是一个人在纸上穷究苦索的动力。上天所赐“与汉语共生同在”之命运,我知晓、认领、充满感激——假若没有诗、没有写作,难以想象,我成为怎样的人,置身于怎样的境地。

“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界,渐次到来,我将日益自由、开阔、丰沛,像河流,成长为暮色中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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