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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力式”的进程阐释:《百年孤独》的修辞性叙事研究

2023-09-23马婷熊永祯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

马婷 熊永祯

摘要:詹姆斯·费伦的修辞性叙事强调作者代理、文本现象与读者反应三位一体的循环动态过程,突出读者在叙事中的重要性,认为读者的知识、信仰、情感应该全部参与进叙事进程,而小说中的叙事进程大都受文本动力和读者动力支配。借用这一理论来对《百年孤独》进行文本分析,有利于揭示小说叙事结构是如何引导读者进行多维度的叙事判断的。在文本动力上,以乌苏拉为核心和以魔幻空间为基石分析人物矛盾对叙事进程的推动,拓展读者对于孤独主题的理解;在读者动力上,阐明小说通过叙事聚焦和叙事技巧,调节叙事距离,引导读者理解隐含作者对愚昧保守的马孔多的摒弃,从而在读者与隐含作者的动态交流中,达到小说修辞性的文本目的。

关键词:修辞性叙事;叙事进程;叙事动力;《百年孤独》

中图分类号:I775.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3-0089-(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3.016

一、詹姆斯·费伦的修辞性叙事学

詹姆斯·费伦认为修辞性叙事是“某人在某个场合为某个目的向某个人讲述发生了某事”[1]。该理论注重作者、文本、读者的协同反应以及读者的认知、情感、欲望、价值和信仰的同程参与,同时关注“讲述内容”和“讲述行为”的伦理。总之,费伦的修辞性叙事学区别于经典叙事学,把叙事看作一种动态的修辞行为,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关注作者代理、文本、读者的循环交流,并试图阐释读者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小说的叙事技巧与叙事伦理来进行相应的叙事判断。而这一系列的判断都需要通过叙事进程的推动,“进程指叙事从头至尾的运动和控制这种运动的原则。进程沿着两个同时间的轴进行:叙事文本的内在逻辑和那个逻辑在由始至终阅读的读者中引起的一系列反应。”[2]叙事进程的概念在这里被剖析得很清楚,不同于传统的情节诗学对于读者的忽略,费伦在叙事进程中不但突出了读者的作用,还运用一种动态循环的视角来看待读者对于开头、中间、结尾的不同能动理解。由此,费伦提出:“研究叙事进程就是关注作者在叙事中如何制造、维持、发展、解决读者的兴趣。”[3]通过文本内在的矛盾冲突和作者与读者之间知识、价值觀、信仰等的分歧来决定小说的文本走向。前者被费伦归纳于文本动力的范围,主要指人物与人物之间以及人物与环境之间的不稳定性,可能由故事发展所引起,又可能由人物行动所解决。后者则被纳入读者动力的范围,费伦将其称为“紧张因素”,主要由作者和叙述者之间或者作者与读者之间在价值观、信仰、知识等层面上的差异构成。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可以被看作研究“动力式”叙事进程阐释的典型个例。小说充斥着魔幻主义色彩,作者运用夸张、比喻、衬托、象征、联想等表现手法来书写布恩迪亚家族光怪陆离而又色彩斑斓的百年历史,文中现实与梦幻相互交融、人类与鬼魂同时并举、垂老与韶光迭起涌现。布恩迪亚家族由盛至衰的过程中,以乌苏拉为核心和以魔幻空间为基石的人物矛盾冲突在文本动力上推动故事进展。另一方面作者通过叙事聚焦和叙事技巧来调节叙事距离,引发读者对于被殖民的拉美社会的深刻思考,同时在与文本、作者的动态交流中,理解隐含作者的情感态度倾向。本文尝试运用詹姆斯·费伦的修辞叙事理论中的叙事进程来对《百年孤独》进行分析,用一种作者代理、文本现象和读者反应的动态循环视角来丰富对《百年孤独》的学理研究,同时拓宽读者审视该文本的角度,这种分析也有助于在实践中检验修辞叙事理论。

二、文本动力:人物、环境互动的不稳定性

文本动力是叙事进程赖以建立的基础。叙事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环境之间的不稳定性来推动叙事的走向。《百年孤独》中人物与人物的不稳定性主要体现在乌苏拉与其他人物的矛盾上,人物与环境之间的不稳定性则体现在以拉美文化和民族心理为内涵的魔幻空间上。一方面,《百年孤独》里的女性形象占据了大量的篇幅,特别是以乌苏拉为代表的母性形象刻画。这类形象不同于传统女性角色的弱势地位,而是承担起了保护家族的责任。“乌苏拉是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角色,她是布恩迪亚家族甚至马孔多的母亲。她在小说的开头出现,最后死去,见证了这个大家庭的兴衰。”[4]在布恩迪亚家族的盛衰兴废中,乌苏拉始终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来维持着家庭的正常运转。在推动小说文本叙事进程中,以乌苏拉为核心的人物矛盾冲突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矛盾的不稳定性促使行文发展,为读者留下了悬念。另一方面,在马孔多这个与世隔离的空间中充斥着瑰奇斑斓的事件,可以说人鬼共存、神奇绮丽的魔幻空间为小说叙事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陌生化的叙事手法极大地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增强了叙事的艺术效果,并促使读者对小说“孤独”的主题意蕴加深理解。

(一)以乌苏拉为核心的人物矛盾冲突

作为《百年孤独》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乌苏拉,她与家里“不务正业”的男性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乌苏拉极具现实主义精神,将辛苦劳作、创造物质财富视为自身价值的实现。在菜园、厨房、糖果工厂,她都能付诸大量耐心。然而,对于丈夫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勇敢探索精神却嗤之以鼻、漠不关心,对于子女的精神成长,她也时常缺位,导致她的儿女都带有自身不能与之和解的孤独。以乌苏拉为切入点,一则由于她是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代女主人,二则她身为母亲的形象对后代的影响可谓颇深,以此为视角基点可以对整个叙事框架有更深刻的洞察,以便在叙事进程中窥探读者对孤独的理解以及隐含作者的伦理价值取向。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代族长式人物,他勇于创新,敢于突破,对于新事物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在梅尔基亚德斯教他使用星盘、罗盘和六分仪后,“他把家庭职责完全抛在脑后,整夜待在院子里观测星体的运行,为了寻找精确测定正午的方法险些患上日晒病。”[5]在他终于得出“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的结论时,作为妻子的乌苏拉并没有为丈夫感到高兴,而是再也无法忍耐地说:“如果你非要发疯不可,就一个人疯好了,别想用你那套吉普赛人的胡话教坏孩子!”[6]文本阅读到这里,具有理想主义和开拓精神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具有务实精神和物质属性的乌苏拉成为第一组不稳定因素,乌苏拉对丈夫的探索并不看好,将其视为着魔的状态。实际上,当我们以读者的取位点去思索时,能够判断出母亲作为孩子年幼时精神建构的范本,乌苏拉对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态度,极易影响到他们的孩子对于此事的立场。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也正如读者所预料的一样,将父亲艰难地从金属块中分离出来的黄金称为“狗屎”。由于小说紧凑快速的叙事特征,隐含作者并没有直接表露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于妻子和长子对于自己探索事业毫不支持的心情态度,但这种开放性的叙事反而让读者可以对此自行想象:成为一个先行者必须忍受的无处不在的孤独,即使是在自己家人面前也不能幸免。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疑是寂寞的,除了梅尔基亚德斯以外,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内心想法,等到梅尔基亚德斯死去时,他失去了唯一能与之交流的对象,便在孤独中发疯了,尔后宁愿被锁在棕榈树下承受雨打风吹也不愿回家,因为家里并没有人能理解他,并且永远不会有,所以他甘愿恓恓而死。在他死时天空中下起了黄花雨,作者甚至夸张地比喻:“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7]显然这里在渲染哀伤冷凄的氛围,隐含作者在邀请读者对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离世做出反应,以便加深对孤独内涵的理解。至此,第一组不稳定因素随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死亡而结束,但这只是叙事进程中部的发展阶段,费伦将“发展”定义为:“全局不稳定性或者紧张因素的发展。”[8]叙事进程接着向尾部前进,读者将更加深刻地知悉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开始,被冠以布恩迪亚之姓的人终将往复循环的应验探索—迷惘—绝望—孤独的人生规律,这正是叙事结构反映在小说情节里的表征。有学者指出,这部小说多层的叙事结构正是通过布恩迪亚家族那些重复的名字来验证的。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与其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同样具有开拓精神,雄心勃勃地追求高远目标,拥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革命精神。但是由于在上校年少时,马孔多正值荒芜草昧,乌苏拉必须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开垦劳作,并没有提供给上校母性独有的精神庇护与情感关怀,导致上校人格发展不健全,外化表征为“依赖女人或者缺乏情感活力”[9],前者体现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爱上蕾梅黛丝时,十分局促不安,无法正常与其交流,还是在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帮助下,才使上校获得了求娶蕾梅黛丝的勇气。后者体现在与他人的情感连接十分稀少,除了政治和小金鱼能引起他的关注外,再无他物。这种处事方式与其说是情感淡漠,倒不如说是缺失愛的能力。文中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性格好像是布恩迪亚家族流传的“诅咒”,但是在读者看来,母亲在成长过程中的缺位才是导致其性格养成的主要原因,这种因果逻辑具象在叙事进程上,可视为第二组不稳定性因素。小说叙事层层铺陈,最终直指书名“百年孤独”,这种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是必然还是偶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性格会一直受到年幼时母亲对其的影响还是后期成长为情感充沛者?何塞·阿尔卡蒂奥是否迷途知返,重新担负起育儿的责任?这都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思考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解答则会影响读者关于“孤独”意蕴的叙事判断,该判断又会被后续的阅读体验继续调整完善。

(二)以魔幻空间为基石的人物矛盾冲突

詹姆斯·费伦的叙事进程概念指出,文本的不稳定性不仅来源于人物与人物的矛盾冲突,还来源于人物与环境的矛盾冲突。《百年孤独》中有大量魔幻现实主义的描写,“魔幻现实主义的秘密在于它能够客观地描绘现实,但又带有魔幻的维度。”[10]马尔克斯在描写神奇超自然的事件时通常会将现实细节补充得十分完整,让读者获得似真似幻的阅读体验。以魔幻现实主义为依托的魔幻空间也呈现出真假难辨的特点,文中现实与梦幻交替,人类与鬼魂共存、文明与返祖对抗的发生地点就存在于马孔多的魔幻空间里。而以魔幻空间为核心的人物冲突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小说的叙事走向和进展。《百年孤独》作为马尔克斯笔下的最具代表性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文中以加勒比海沿岸的马孔多小镇为叙事空间,融入各种《圣经》典故、宗教文化、神话传说来给现实叙事披上神秘的面纱,并以孤独切题,书写着布恩迪亚家族百年的盛衰兴废,以此来表现拉丁美洲真实的社会图景。小说中体现魔幻空间的因素颇多,以下选取人类与鬼魂共存、文明与返祖对抗两个主题因素来对叙事进程进行剖析。

从人类与灵魂共存主题来看,涉及的事件主要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杀死邻居普鲁邓西奥·阿基拉尔后,被邻居灵魂整日纠缠,尔后远走故乡建立马孔多,与奥雷里亚诺第二及梅尔基亚德斯死去多时的灵魂交流智慧知识,后来在奥雷里亚诺第二死后,与小奥雷里亚诺进行沟通,告诉他破解羊皮卷的方法。这种人类与灵魂共存的事件实则是印第安文化的表征,印第安人认为,生死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生命在死亡中重现。马尔克斯将这种观念运用到小说文本中,一则增添了小说的文本表现力,给读者以震撼感,二则推动了小说叙事的发展。如果没有普鲁邓西奥·阿基拉尔灵魂的再现,老布恩迪亚怎么会远离故乡,去千里迢迢的远方建立马孔多,没有马孔多则没有后续的故事进展了。在羊皮卷破解这一条叙事脉络的进程中,需要梅尔基亚德斯的灵魂来扮演一个推手的角色,小奥雷里亚诺才能破解出“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11]的终极预言。读者通过对人鬼共存事件的阅读,对心中的疑问进行自我阐发,解码隐含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信息——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是偶然中的必然,此时,读者开始多维度的叙事判断,马孔多是拉丁美洲的缩影,布恩迪亚的孤独也是拉丁美洲的孤独,从概率论来说,拉丁美洲被发现进而被殖民是一种偶然,但是拉丁美洲在殖民统治中失去文化方向的孤独则是必然的。

从文明与返祖对抗主题来看,文明是原始人在进化中积累建构的宝贵财富,人类因文明而强大,如果克制不住内心的欲望,踩踏文明的警戒线,那么则与动物无异。《百年孤独》的开头便介绍了布恩迪亚家族由于近亲结婚而生下了带有猪尾巴的孩子,此后乌苏拉一直视其为可怕的梦魇,为了防止家族后代出现乱伦现象,她一直对家族中的男女后代交往密切关注。但是不管乌苏拉如何严防死守,布恩迪亚家族一直在上演着乱伦的戏码,何塞·阿尔卡蒂奥对庇拉尔·特尔内拉产生兴趣,是因为庇拉尔·特尔内拉让他想起了母亲乌苏拉,他在与庇拉尔接触时,回想起她的脸庞,“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乌苏拉的面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从未想过真的可以做到。”[12]阿玛兰妲和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做尽情人间亲密之事,在遭到阿玛兰妲的拒绝后,奥雷里亚诺·何塞与女人接触时,“竭力将她们想象成阿玛兰妲。”[13]此时的读者以自己的常识来进行阐释判断,认为野蛮原始欲望对于布恩迪亚族人有着不可抗力的吸引,接着在伦理判断上,开始倾向于隐含作者的立场,对于乱伦现象的不赞同情感端倪可察。这种文明和返祖矛盾演变的放纵促使叙事进程向布恩迪亚家族灭亡的结尾迈进一大步。到了小说的末尾,奥雷里亚诺与阿玛兰妲·乌苏拉的荒谬爱情更是让人不堪其忧,生下令乌苏拉视为噩梦的“猪尾巴”男婴。在隐含作者的引导下,读者可能会猜想“猪尾巴”男婴是一种返祖现象,用于惩罚人类对于欲望的放纵。故事开头保持四十二年童贞而死的“猪尾巴”男性,到现在的“猪尾巴”男婴,作者以巧妙的头尾相连的叙事结构使得小说具有宿命般的沉重感,突出“孤独”的永恒。小说中这种文明与返祖的对抗不仅是叙事内容的前后照应,更是为隐含作者引导读者领悟人类永恒的孤独提供了捷径。

三、读者动力:叙事话语的距离控制

读者动力是费伦叙事进程概念中的核心要素,主要用来代指话语层面的张力,涉及隐含作者、叙述者和读者之间认知、价值观、信仰之间的分歧,或者说是信息获取的差距。《百年孤独》里不断变换的叙事聚焦和混杂性叙事交叉其中,使得作者达到对叙事距离的巧妙控制,从而引导读者深入隐含作者的价值系统内部,在自发叙事判断下,领会隐含作者的人文关怀与伦理倾向。

《百年孤独》里叙事聚焦始终处于连续转换的状态,不仅有充当主要角色的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还存在费伦挑战经典叙事学家故事与话语二分窠臼而开辟的“双重聚焦”现象。所谓“双重聚焦”,即叙述者和人物共同充当聚焦者。作者对于“双重聚焦”的应用,将极大影响读者进行伦理阐释判断。在费伦看来,伦理判断与四种伦理情境互动有关:其一,故事世界中人物的伦理情境,他们的行为方式和判断他人的行为方式不可避免地与道德联系在一起;其二,叙述者与讲述行为、被讲述对象、读者相联系的伦理情境,比如不可靠叙述和可靠叙述常使读者处于不同的伦理立场;其三,隐含作者与讲述行为、被讲述对象和作者的读者相联系的伦理情境,隐含作者选择的叙事策略将会影响作者的读者使人物的伦理反应;其四,有血有肉的读者的伦理情境,这与在前三个情境中发挥作用的信仰、价值观和位置都有关系[14]。就以上情況来说,《百年孤独》中叙述者乌苏拉在回忆往事时产生的双重聚焦使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叙述者与被叙述对象以及读者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文中写道,在孤独的晚年,乌苏拉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由此改变了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看法:

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他还在她腹中的时候,一天晚上她听见他哭泣。……而她却浑身颤抖,确信这深沉的哭号正是那可怕的猪尾巴的最初征兆,恳求上帝让他死在腹中。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这一点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儿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语或预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爱的能力的明显信号。儿子身上的光环剥落,反而在她心里激起所有他应得的同情[15]

“叙述自我”乌苏拉通过讲述她的感知与“经验自我”乌苏拉的感知,改变了自己与自己(“经验自我”乌苏拉)、自己与布恩迪亚上校、自己与读者之间的关系。通过双重聚焦,“叙述自我”乌苏拉显示出自我意识性,在感知方面与“经验自我”乌苏拉拉开了距离。乌苏拉作为家族的第一代母系掌权者,对于家族的发展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在氏族部落中种族发展需要人口繁衍,但是近亲结婚会加大生出畸形孩子的概率。而布恩迪亚家族肇始于乌苏拉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近亲结婚,这导致乌苏拉一生都陷入害怕布恩迪亚家族生出“猪尾巴”孩子的恐惧中。只是因为腹中孩子哭泣,害怕是猪尾巴孩子的预兆,就恳求上帝杀死腹中孩子,这说明“经验自我”乌苏拉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虽然“叙述自我”乌苏拉没有深刻认识到母亲的精神庇护在幼时孩子成长过程中缺位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但由于知道上校在客观上缺乏爱的能力,所以对待他犯下的错误,不是一昧选择苛责,而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占据上方,开始同情上校,并“托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帮忙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走出幽闭”[16],就这样,乌苏拉对上校的情感态度从恐惧、敬爱再转变为同情,使乌苏拉与上校的人物关系发生了变化,读者也从中得到触动:布恩迪亚家族缺乏爱的能力又一次被强调,而缺乏爱的能力本身就是导致孤独的重要前提。同时,“叙述自我”乌苏拉的陈述使得读者感受到母亲对于孩子始终存在爱意奉献,站在伦理判断上,虽然乌苏拉未能完全履行母亲的职责,但是瑕不掩瑜,由此拉近了乌苏拉与读者的距离。隐含作者通过乌苏拉的叙述感知,同样在邀请读者进行阐释以及伦理判断,布恩迪亚家族缺乏爱的能力的人只限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吗?乌苏拉对于上校的同情是否是隐含作者对于布恩迪亚家族同情的表征,抑或是对于丧失独立后独居一隅深陷孤独的拉美社会境况同情的表征?叙述者乌苏拉口吻带着同情,意图将布恩迪亚上校带出孤独的境地,由于在双重聚焦中拉近了读者与乌苏拉的距离,读者此时也会倾向于乌苏拉的意图,但文本符号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布恩迪亚上校很快死于孤独中,读者在与隐含作者观念差异的缝隙中,可以领悟到隐含作者区别于叙述者的价值理念,即隐含作者并不单纯同情深陷孤独的马孔多(或者说是马孔多代表的拉美社会),而是希望马孔多代表的拉美社会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脱离百年孤独的面貌重新出现在世界的舞台上。

除了“双重聚焦”现象,《百年孤独》中的叙述者大都处于全知视角,也有少数时间处于有限视角当中。小说一开始,叙述者就站在上帝的视角,以冷峻客观的笔触写道:“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7]这句话精妙穿插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叙述者透过人物本身,直接观察到人物的心理,体现出叙述者的权威和无所不能。实际上,在布恩迪亚家族和马孔多小镇的范围里,叙述者大都处于全知视角。但是涉及到美国人和香蕉公司,叙述者就变成了有限视角。而小说的有限视角是作者设计的权利自限,投射在美国人身上,表现出马孔多人对高新技术的陌生,侧面反映出他们的质朴淳厚。为了提高香蕉的产出率,美国人甚至对河流改道,“他们掌握了往昔唯有造物主才拥有的力量,能调节降水量,加速收获周期,令河流从亘古不变的路线改道,将河中巨大的白石连同冰冷的激流都移到了市镇另一端的墓地后面。”[18]将美国人的科技等同于造物者的力量,隐含作者无疑是在讽刺美国人以金钱为目的,肆意破坏马孔多的生态环境。这种有限视角和聚焦与布恩迪亚家族的全知视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常来说,对某人的了解与对他的同情成正比。正如布斯所说:“持续不断的内心活动将引导读者希望带他旅行的人物得到好运,而完全不管她所暴露的那些品质。”[19]叙述者对马孔多人无所不知的描写,缩短了叙事距离,使读者清楚事件的本末源流,也对人物当时的心理有着更为深刻的了解。全方位的了解使马孔多人在读者心中建构成了有血有肉、仿若身边真正存在的人。在叙事不断增加强度的过程中,读者所受的强烈震撼不仅取决于作者复杂的技巧和各种不稳定性的聚合,也取决于读者对于布恩迪亚家族的同情和对马孔多小镇孤独封建的摒弃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此外,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运用象征、隐喻、倒叙、预叙、重复等叙事技巧来增添小说的抒情性。小说内部充满诗性的、碎片化的段落,与人物刻画糅合在一起,成为费伦口中的“混杂性叙事”。混杂性叙事不同于纯叙事,抒情性的段落里,受述者脱离当下语境,叙述直接面对读者,使得读者有着身历其境的感知。在读者动力层面,这种抒情叙事不再由叙述者、作者以及读者之间的张力所驱动,而是由读者对将揭示的内容进行更深入的理解与参与[20]。小说中预叙的部分常给人以诗意的画面感,比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发现被花丛遮盖的西班牙大帆船时,叙述者一转话锋,开始预言式的描述,“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地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已经成为常规驿道,而他见到的唯有烧焦的龙骨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21]这种预叙加强了读者的认知效果,相较于观察者和判断者的位置,读者更多地处于参与者的位置,倾向于接受叙述者在这里传递的情绪、态度或观点。另外,作者以象征、隐喻手法塑造的长达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暴雨、三千人的大屠杀、马孔多镜子城的破灭,都暗含隐含作者对于拉美社会无知落后、孤立封闭的谴责。小说结尾处,出现了解决全书不稳定性的办法,马孔多小镇被《圣经》中能刮走万物的飓风所席卷,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22],结局的某种空白可能性正在呼吁读者进行叙事判断,体会小说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审美境界,同时感悟到隐含作者对拉美民族所寄予的走出孤独蒙昧沼泽的深切希冀之心以及对新希望新文明的盼望之情,最终完成马尔克斯对小说修辞性的文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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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程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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