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作泛舟行——解读孟浩然舟行诗中的线性叙述结构
2023-09-23梁炜婧
梁炜婧
摘要:孟浩然的诗歌结构以线性叙述为特点,具体表现为遵循时间、空间发展的自然顺序,注重对时空变化的整体印象式把握,在诗歌中形成时空交织、表明起止的线性叙述结构。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各种要素相互影响,孟浩然诗歌中的线性叙述结构隐含着地域环境及交通方式的影响,表现出具有地域特点的自然平淡、浑然旷远的诗歌风貌。在行旅泛舟的时空观照中,灵动变化的时空与舟船位移的视角,让诗人有了特殊的审美感受与生命体验,也开拓了水域活动的地理空间。孟浩然对行舟活动的敏锐把握,使诗歌篇章结构体现出循序渐进、连贯流畅、自然浑成的特点,也是孟浩然区别于其他盛唐诗人的重要特征之一。文章以其数量众多的舟行诗为例,从地理及交通的角度解读孟浩然诗歌中的线性叙述结构。
关键词:孟浩然;舟行;线性叙述结构;文学地理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3-0082-(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3.015
“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1],孟浩然生活在水陆交通发达的襄阳地区,河湖纵横、水网密布的地理环境中,行舟是更为便捷的交通方式。孟浩然本人偏爱水行,常见其以舟船作为交通载体进行漫游、行旅、寻胜等活动。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各种要素相互影响,交通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要素,带有地域色彩的交通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一定的创作空间与视角。行舟中,乘舟人随着舟船的漂流移动,接受周围山水风物的环绕转变与时空的不断发展变化,形成个性化的审美体验。殷璠在《河岳英灵集》评价:“浩然诗文采丰萁,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2]提到了孟诗的构思精妙,结构紧密。阅读孟诗,可发现诗歌中的线性结构常与舟行活动息息相关,行舟所见所感带有地域特点,舟船位移带来了时空交织的视角转变。孟浩然在行舟诗歌中放大对时间、空间自然变化流动的线性把握,以此作为衔接诗歌篇章的线索。诗歌的发展遵循时空自然发展的规律,显得循序渐进、清淡自然而不露雕琢痕迹。而舟行过程中,所遇荆楚南国水乡的水文地貌,也影响着孟诗自然平淡、浑然旷远、从容连贯的诗歌风格的形成。本文试从地理及交通的角度,解读孟诗中的线性叙述结构。
一、江与湖:线性叙述隐含的地域环境因素
曾大兴指出,文学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它根植于地区之间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的差别:“这种环境是人们赖以生存、发展和创造的土壤。只要这种土壤的性质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人们在此土壤之上形成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就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种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就会对文学产生影响,从而构成文学的地域之别。”[3]孟浩然诗歌充满鲜明的地域色彩,如常见水、舟船意象、常见“泊”“泛”等动词、在诗题中点明 “江上”“入峡”等创作地点,是地形与水文地理要素在诗歌中的反映,暗指着创作主体所在的地域环境为河湖纵横、水网密布的地域。“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4],孟浩然一生大部分时间隐居襄阳地区,其生活的重要内容是漫游山水和探访胜迹。“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5],他所游赏的吴越地区也同属水文条件丰富的南方。相似的地域背景给孟浩然带来持续而深刻的审美熏陶与心灵慰藉,也给他笔下所作的诗歌注入了秀美山水的灵气。
孟浩然诗歌中的线性叙述结构,表现为遵循时间、空间的自然变化顺序来谋篇布局,这与交通方式的选择、地理环境的制约息息相关。在江河众多的水域之上,交通方式受到地理环境制约,进一步影响了文学创作的主体与空间。江河湖海的自然地理位置相对固定,行舟的路线也是相对固定的。两者在地理位置上具有重合性,对行舟过程中展现的叙述结构也造成一定影响。唐代的经济与政治中心集中在北方,南方的交通建设尚未完备,交通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点。人力无法超越地形地势的阻隔,来往交通依靠天然水道,形成区域纵横的交通航道,其为文人生活及文学创作积累了许多别开生面的素材,为文学创作增添了新鲜灵动的魅力。孟浩然行舟游览,于江河湖海之上创作众多诗篇,它们洋溢着如南方水系般流动鲜活、清新淡远的风貌特点。
孟浩然诗歌线性叙述隐含的地域环境因素,表现为景观上的地域特点。水路的视野更加开阔,船随江河移動,两岸景色变换也是依自然发展的线性顺序移动,犹如徐徐打开一幅山水画卷,两岸掠过变化着的山水风物,自然景观依次呈现,如江树、涨潮、沙洲、猿猴、烟树等等。如《早发渔浦潭》中记载“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两岸有猿猴居住山林,到江边饮水,又有水獭爬到岸上捕食,将所捕的鱼陈列水边。《经七里滩》中描述猿、鸟自由自在的灵动:“猿饮石下潭,鸟还日边树。”江河两岸的动物沿水而居,悠然惬意,展现了七里滩上鸟兽生活的隐逸之趣。
社会人文景观表现为该地区的风土人情与生活方式。孟浩然的诗歌在行舟中记录下该地区的地理特点,如《湖中旅泊寄阎九司户防》:“襄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长沙饶瘴疬,胡为苦留滞。”点明了长沙地势低平,气候湿热,山林间流行传染病的地理特征。行舟过程中,诗篇也记录了生活在江、湖两岸旁人们的日常生活场景,还原当时的社会生活面貌。如记载了美人水边梳洗的情景:“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早发渔浦潭》)夜晚航行,江上渔火遍布的特殊场景:“百里行春返,清流逸兴多。鹢舟随雁泊,江火共星罗。” (《陪卢明府泛舟回作》)夜晚渡过湘水时,采莲女与渔夫黑夜劳作的场景:“露气闻芳杜,歌声识采莲。榜人投岸火,渔子宿潭烟。”(《夜渡湘水》)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是一种互动的、辩证的关系[6],地理环境所蕴含的气候、水文、景观等影响着文学的地域性,也影响着创作主体构建出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学空间。孟浩然舟行诗中的特殊风物与人情,增添了他自身的生命体验。河湖众多的南方水乡,也影响着孟诗自然清新风貌的形成。
在孟浩然游踪的线性叙述中,隐含着地域中各种江与湖相联系的水文路线。泛舟江河,由点至线,扩大了诗人对所在地域交通路线的了解,也开拓了诗人对周围地理空间与文学空间的探索,进一步加深了当地独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他重视航行经过的地点,记录下舟行的航线。如《经七里滩》:“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湖经洞庭阔,江入新安清。复闻严陵濑,乃在兹湍路。叠嶂数百里,沿洄非一趣。”三湘多泛指湘江流域及洞庭湖地区,新安指新安县,新安江流至建德入富春江,又至桐庐,称为桐庐江;桐庐往下数里至严陵濑,“兹湍路”则是指桐庐县至于潜县的水路。在此展现的是吴越一带的水路航线。孟浩然漫游吴越,从湖南一带沿着钱塘江西上游玩,通过阅读孟诗路线,可印证当时的洞庭湖及吴越一带的水文地貌环境。
他还在舟行中反映地理位置、记录所经过的地点与行旅路线。如在《送张祥之房陵》:“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日夕弄清浅,林湍逆上流。山河据形胜,天地生豪酋。君意在利往,知音期自投。”其中说明了孟浩然家“涧南园”的地理位置,在汉江之南,临近涧流。“山河据形胜”,点明了所在地襄阳在南方的地形地势较高,江河从此而下。《湖中旅泊寄阎九司户防》,提到了岭南地区的地理水文特点:“桂水通百越,扁舟期晓发。” 《自浔阳泛舟经明海》提到浔阳地区的水文条件:“大江分九流,淼漫成水乡。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诗人从水网纵横的浔阳出发,泛舟至彭蠡湖。关于孟浩然行舟生活对途径地点的具体记载,可以得出其行旅路线及相关的地理特点,如《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屠少府》:“朝乘汴河流,夕次谯县界。幸值西风吹,得与故人会。”诗人沿汴河通往谯县,即今安徽谯县地区,需花费一日路程,为了解唐代地理与交通发展提供了生动的社会生活画面印证。
二、舟与船:舟人合一的心灵游踪
严耕望指出:“交通为空间发展之首要条件,……交通发展为一切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之基础。”[7]作为地理要素之一的交通,为地区人员的行旅往来与物资运送提供了可通达的渠道,也为文学创作开拓了可书写的空间。行人在舟船之上驻足游赏,甚至是生活一段时间,在此过程中的风物人情、见闻感受为文人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行旅交通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舟船及与之相关的人的活动,如应举、游幕、送别等等密切联系着。不同的交通方式,其速度快慢、路线变化、景物视角、空间大小、承载人数等皆有不同,这对于文学创作内容、文人创作心态以及创作空间与视角等都有影响。
孟浩然诗歌中的线性叙述带有鲜明的水上行舟的地域交通色彩,表现为对水、舟船意象的偏爱,展现行舟过程中的环境及具有地域性特点的两岸风物人情。孟浩然一生出入荆楚,主要在南方四处游历,他偏爱舟船作为自己出行的交通工具,以舟船水上漫游的视角,开展对山水胜景的观赏。舟船是交通方式,是空间载体,也是心灵寄托的显性物质体现。
李德辉指出:“江行诗只指描写在江河上航行时所闻所感的诗,其主要内容有二:一是指的江河气象、舟航情景;二是江河沿岸的自然景观和社会面貌。”[8]江行与湖行所采取的交通方式都为舟船,目的或有行旅或游赏的区别,但主体都在河湖水面所承载的舟船之上来进行日常活动与审美行动,其交通方式产生的审美效果有相似之处,故以下所论的诗歌将此两者归并舟行诗一同讨论。
水路航道一般相对平直,其航行路线也往往是线性相接,相对平缓。对于乘坐舟船之上的游人,所见的两岸风物也是接连不断、徐徐前行、前后关联的。水上行舟有着时间连续性,空间上也是相互接续的。船行会造成空间位移,身处船上的人较少有对自身所处方位、方向变化的剧烈感知。对于船上视角,如一帧一帧的画面缓慢变化,具有连续不断、平铺直叙的连贯性,呈现出连续又统一的画面,表现为诗歌画面连贯转换、前后承接的线性结构,常见于孟浩然描写山水景物的诗篇中。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中提到:“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9]孟浩然将景物自然融入诗歌里,离不开以舟船游踪作为线索的线性叙述结构。其将所见之景与所感之情串联,清淡描写中引人渐入佳境。
如在《初春汉中漾舟》中,诗人在汉江之上荡舟游玩,自由畅快。整首诗以诗人的游赏顺序为线索,以时间、空间变化的线性顺序展现了一幅行舟探春图。开篇诗人交代足迹,乘船顺流而下“羊公岘山下,神女汉皋曲”,寓目所见两岸冰雪初融。阳光明媚春意勃發,碧绿的潭水有了绿意的映照,显得更为深沉。“轻舟恣来往,探玩无厌足”,舟船来往活动,人也沉浸其中,引出了人在明丽繁茂的春日所游玩的闲暇惬意。“波影摇妓钗,沙光逐人目。倾杯鱼鸟醉,联句莺花续”,人的活动与春日之景互相交融,以舟行为线索,在游赏活动的线性叙述中,显得流畅自然。《夏日浮舟过陈大水亭》中,以行舟轨迹为诗歌的游踪线索表现得更为完整,呈现一幅夏亭幽赏图。夏日的水亭凉爽怡人,孟浩然乘舟而来,欣赏水亭清爽幽静的景色,“水亭凉气多,闲棹晚来过”,最后以行舟归去作结,“幽赏未云遍,烟光奈夕何”,幽赏是对所见景色的概括,前后衔接紧密。诗篇中景物的叙述也呈现出线性的结构,“涧影见松竹,潭香闻芰荷。野童扶醉舞,山鸟助酣歌”,由行舟到溪涧、潭水,目光再转移到水面之上的松竹芰荷,进一步聚焦到岸上的小童老翁行动,山上的鸟儿高歌,随着行舟的渐进,视角也逐步向上转移,所展示的画面浑然一体,表现出水亭夏日游赏怡然自得、令人流连忘返的意趣。
水上行舟,江湖水流是不可逆转的,具有自一个方向往另一个方向的线性流动特点,使得舟船航行的方向亦为单向,这影响着乘船之人的空间感受。可以说,舟船视角与水流视角、游人视角相互统一,呈现出方向的单向性与连续不断的线性。孟浩然诗歌中出现了很多与交通方式特点相似的单向线性叙述结构。此时的舟船,也是诗人心灵的外化显现,舟船的状态象征着诗人的状态。如《北涧浮舟》:“北涧流恒满,浮舟触处通。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溪涧与五湖形成了对比,浮舟在涧流中飘荡,虽然与湖中风景不同,亦自有其趣。诗人隐居涧南园,平淡隽永的叙述中,是以浮舟隐喻归隐心境。
另外,舟船的状态也暗示着诗人的心灵历程,是诗人的自我表现。舟船在江河上漂流,诗人处在相对独立与寂静的空间环境里,其情绪与心境更多地受到舟船外部变化纷繁、漂泊不定的环境影响,产生漂泊、孤寂、迷茫、思乡等愁绪。《早寒江上有怀》中,由深秋江上“木落”“飞雁”“寒风”起兴,将徜徉天际的孤帆与自身心灵状态结合,表现客居思乡与前路未明的怅惘。“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诗人仕途不达,漫游长江,孤帆是行旅生活的交通方式,亦是诗人心灵状态的象征。在无边的滔滔江水上航行,形单影只而远隔故乡,归舟不得,津口难寻,情与景相互对应,充分表现了思归的愁绪与前路迷茫的悲哀。
乘船之人在片刻宁静的空间里,与岸上景色进行相对的欣赏观照,展开思绪的流动。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形容孟浩然:“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10]孟浩然的隐逸生活中,行旅漫游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山水行乐中放逐心灵,得到精神慰藉。长期的舟船漫游生活,与“游赏”紧密连接的水上行舟方式,对孟浩然诗歌的线性结构造成了影响。
孟浩然诗歌中的线性结构特点,具体表现为全景印象式的游赏视角。萧驰指出:“对中国景观传统而言,由特定地理方位与特定时间交汇而形成的具体‘时象或许是最具特色亦最重要之一项。”[11]水上行舟游赏,江河涌动不息,水的流动性限制了舟船的停留时间,使得游人观赏在时间与空间上都具有短暂性。瞬时动态的空间位移,造成了观赏点的不固定,也不能精细与深入。在孟浩然诗歌内容的整体结构中,呈现出线性的全景印象式观赏,注重当下画面的整体意境与瞬间画面印象的捕捉,或是在整体游览结束后,回忆起记忆深刻的景象与感受。在诗中并没有注重环境细节的精雕细琢,而是注重时空,有序地选取印象式的景物铺排描写。
《晚泊浔阳望庐山》以自然高远之笔,勾画了诗人行舟中的庐山印象。“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寥寥几笔勾勒出行舟千里,群山遍过的广阔景象,以印象式的自然笔墨在诗篇中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随着舟船的缓缓移动,诗人泊舟浔阳,竟意料之外般惊喜望见庐山的远景。“香炉峰”是对庐山外形的形象比喻,孟浩然抓住庐山得以在环境中区别出来的重要特征,在诗篇中留下了生动又深刻的印象,与“望”之意境契合。“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远望庐山,引起了诗人对高僧慧远高洁隐逸的怀念思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诗人的思绪回到当下,日暮已经降临,寺庙尚在,而高僧已逝。在这昏暗静谧的环境中,钟声显得更为悠远空灵,留下了余味无穷的情思。诗歌中时间、空间按自然发展的顺序变化,平淡自然的线性叙述中,有着思绪的流转,蕴藏着清幽的境界。简淡的印象式的环境描写,传递出悠然高妙、韵致流溢的意境。
与之相似的还有《彭蠡湖中望庐山》中对庐山的印象书写。同样为远望庐山,这首诗用雄浑磅礴的语调抒发感情,但在叙述结构、观赏视角及景色描写的印象选取上,两者是相似的。开篇即点出辽阔无边的江河环境,点明自己欣赏庐山的交通方式:“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诗人在清晨时分出发,在行舟过程中忽见高耸巍峨、气势雄伟的庐山:“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黤黕容霁色,峥嵘当曙空。” 匡阜是庐山的别称,黤黕形容深黑不明,“容霁”又作“凝黛”,孟浩然初见庐山的深刻印象,便是它高峻的山势与深沉的黛色。山上林木并非为黑色,而是浓郁苍翠的山色染上了尚未破晓时分的昏暗,这也暗指时间。“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隨着时间流逝,红日东升,航行的舟船上观赏庐山的视角发生了变化。瀑布从巍峨的庐山间喷涌而出,在日光的映照下悬起绚丽灿烂的彩虹。诗人触景生情,在眼前绚烂之景中产生了思绪的飘移。“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伴随着舟行路途的前进,诗人的思绪远去,表现出对庐山的神往与隐逸的意趣。全诗结构紧密,以自然发展的线性叙述作为线索,选取了具有时空变化特征的庐山印象,将空间、时间的变化与情感变化紧密结合,环环相扣,使全诗自然流畅,气势浑然。
值得注意的是,在舟行的时空变化位移中,还可能因为参照物的不同,带来舟行中独特的景观与审美体验。如《广陵别薛八》:“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舟船在江河里航行,船的桅杆仿佛也变成了江中的树木,从中出现;由于视角差异,翻涌的波涛仿佛与岸边的山脉相连。《宿建德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秋日暮色的江面上,辽阔的旷野低沉,仿佛可以与树相接,澄澈的江面倒映出来的月色清晰,仿佛与人靠近。“低”与“近”都是由于舟船航行特点所造成的特殊的审美体验。《洞庭湖寄阎九》:“莫辨荆吴地,唯余水共天。渺弥江树没,合沓海湖连。”洞庭湖湖水上涨,形成水天连成一片的空阔湖景,远远望去湖面浩渺旷远,湖水里生长的树木被淹没,分辨不出究竟是海还是湖。舟船航行中视角的不同,构成了独特的景观。
线性叙述中全景印象式的游赏视角还体现为,诗人在游赏过程之后,回顾所见所闻之景,融入印象写就山水诗篇。舟船所行的线性游踪,也是诗人的心灵游踪。其笔下的情景变化具有概括性。全景印象式的感受往往是具有自然情韵、淡然流动的。如《舟中晚望》中,孟浩然于日暮时分欣赏晚霞,近日自身的游踪与所游历的吴越水乡一带的印象,纷纷重新浮现脑海,“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这是对所经过的江河纵横的越州一带的总体印象;水网密布、船行来往忙碌,“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又从众多舟船转而聚焦自身,“问我今何去,天台访石桥”;一天的行踪将毕,在即将上岸停泊之际,于宁静的晚霞时分回味今日,“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标”,漫天彩霞映照,霞色中的赤城山似乎换上了陌生的面貌,令人难以分辨。
三、日与夜:时空感知中的生命体验
孟浩然游踪遍布,在诗中构建了一个时空交织的线性叙述结构。其外在表现为对时间、空间整体的起止式叙述,内在暗含着情兴起伏的线性变化。空间、时间与景观有着密切的联系,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创作对时与景的关系素有关注。清代画家汤贻汾认为:“春夏秋冬,早暮昼夜,时之不同者也。风雨雪月,烟雾云霞,景之不同者也。景则由时而现,时则因景可知。”[12]具有不同时间、空间要素的环境表现出它特有的地域性特点。在文学上,据此引发的文学创作者的兴发感动,使它成为可承载多种情志的文学空间。
孟诗的线性叙述中,注重强调时间、空间的开始与停止,对时空的描述是相互交融的。可以说,他以游踪的视角在诗歌中展开铺排叙述,游赏的脚步即是诗歌内容发展的顺序。“起止式”的线性叙述结构,在孟诗中主要表现为两大类,一为分别在诗歌的首尾强调出发与归去,以归去的动作收束全诗,诗中展现游赏的行踪;另一类是在诗歌的首联点明出发的时间、地点以及归去的时间、地点,随后展开情兴。
注重在诗歌的首尾点出游踪的起止,在诗歌中形成一条较为完整的线索,串联起时间、空间与情兴。无论是诗歌的内容,还是与游踪伴随的情感变化,在诗歌的前后进行了相互连接,使得诗歌首尾衔接流畅自然,前后呼应,诗歌整体浑然天成。在诗歌的结构中按照时间、空间发展的线性顺序来谋篇布局,使游赏中的山水风物按照线性顺序呈现,使读者阅读时能按照游踪自然变化的顺序来感受,使人身临其境。最为典型地体现该线性结构的是《登鹿门山怀古》,它生动清晰地展现了孟浩然的一次闲适的游赏活动。诗中除点明起止外,还以舟行的状态为线索,表现诗人的游赏过程。“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在首联即点明诗人出发游赏鹿门山的缘由,清晨踏上了寻访的脚步;“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他行舟过岘山,渐至鹿门山。此时天色也清朗起来,太阳初起,群山上茂密的林木被灿烂的日光笼罩着,青翠的绿景仿佛也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得褪去了一层鲜艳。时间、空间随着船行发生了变化,“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随着行船,山水名胜的踪迹显现,或调转行舟前进,或停泊岸边游览,船行的变化踪迹也是游赏的踪迹。最后意兴盎然,乘舟而返:“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整首诗情景衔接流畅,展现了清晰的游踪线索,从容不迫、闲适淡雅,于自然处显隐逸自得、悠然自适之趣。最后以夕阳西下的时间变化与归去的行动收束全诗,留下了余味悠长的空间。除此之外,还有《下灨石》“灨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间”“暝帆何处宿?遥指落星湾”,《夏日浮舟过陈大水亭》“水亭凉气多,闲棹晚来过”“幽赏未云遍,烟光奈夕何”等诗句,可见此线性叙述结构是孟浩然偏爱的个性化叙述结构。
另外,在诗歌的首联概括起止行踪,也为诗歌内容铺排增添了清晰的线性变化逻辑。如《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屠少府》提到:“朝乘汴河流,夕次谯县界。幸值西风吹,得与故人会。”用平直的语言点明时间、地点与游览整体线路,在下文展开详细叙述。《归至郢中》在首联便概括了路线“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远游”与“返”点明了此次出行的目的,是外出漫游,而诗题及首联的两处地点则表明所游的是吴越地区,首联概括行踪,点明地点。
在时与空的概括叙述中,诗歌所展现的是对时空印象的捕捉,是淡然自适的隐逸情调,是蕴含着孟浩然精神气质的文学空间。正如闻一多所说,孟浩然的诗,也是诗的孟浩然,“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13]
孟诗的线性叙述中,外在结构表现为时空交融变化的线索,内在结构体现为情感的线性变化。闻一多评价:“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14]孟浩然的诗句中少见精细的雕琢,用淡然的印象式的、全景式的角度观照山水胜景。线性的叙述结构与分散的诗情互为表里,在水行游赏的舟行诗中表现得尤为典型。在诗境游踪里,孟浩然将游兴的意趣与恬淡的情思隐匿其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孟浩然舟行诗篇的时间叙述中,常见对“日暮”时间的关注,由此引发情兴,体现了孟浩然对于时空的敏锐感知与其个人的生命体验。有无阳光照射,是自然界划分日夜的标准,也是依赖自然条件的古代社会起居、劳作、生活、歇息的标准。大部分的水上行舟与游赏活动常在白天进行,夜晚更多需要泊岸休息,黄昏预示着游赏活动的结束,或是最后一段静谧的游赏与行思时光。日暮作为白天与夜晚交替的临界点,具有光线隐约朦胧的自然特征,营造出超逸空灵的意境;从其本身的含义而言,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与时间密不可分,预示着时间、空间的转换,由忙碌落入闲暇,由活动走向静止,诗人的情感与思绪得到进一步放松。由日暮时分或日暮之景所引发创作者的多种心绪,暗含了广阔的情感空间。
在孟浩然的线性叙述中,日暮是具有代表性的时间节点,是线性叙述结构中的重要一环。游赏的举动定格在“日暮”这一时间点,由景、时入情,开拓出丰富独立的情感空间。在日暮这心灵放松、思绪流转的时刻,是诗人生活状态的自然流露,也由审美活动深入到对生命本真的体验。
时间意识往往与生命意识相关联。日升月落是自然规律,也是生命规律,两者是相似的。在舟行游赏中,孟浩然从欣赏外物之景回归到对生命本身的体悟上,由对时间、空间的体悟过渡到对生命状态的敏锐感知。“所谓生命观念,是指那种上升到哲学层次的生命思想,它主要包括生命本体观和生命价值观两个部分。前者是对生命本身的性质的认识,后者则是对生命应有价值的把握与判断,后者往往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的。”[15]孟浩然在舟船之上对时间、空间的敏锐把握中,融入了自身的生命体验,表现自身的意绪、志趣、取向及审美活动,用空灵之笔写下了心灵的游踪。
如《西山寻辛谔》中,首联点明行舟的缘由与方式“漾舟寻水便,因访故人居”,接着定格在“日暮”这一富有诗情的时间“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舟中晚望》中,孟浩然舟船上凝神远望,是对日暮晚霞的欣赏,也是在静谧的环境中进一步观照自己的生命体验。如《宿武陵即事》中,全诗围绕着时间变化的线性顺序,依次展现不同时间段景物的光影变化,表现从日暮到破晓悠远宁静的江岸景色,也衬托出诗人夜宿武陵,身处清幽环境的安宁惬意心绪,情景浑融一体,变化衔接自然。刘辰翁评价此诗:“随意唱出,自无俗气。”[16]首联概括了日暮时分的总体印象“川暗夕阳尽,孤舟泊岸初”,随着日色将尽,江流似乎被夜幕渐渐笼罩,颜色随之变得暗淡,行舟也将结束一天的活动,停泊岸边休憩。“暗”与“尽”两个动词,用光影的逐渐变化展现了时间的流逝。“岭猿相叫啸,潭嶂似空虚”,夜幕降临,江岸变得寂静,夜幕下的山光天色变得影影绰绰,似有若无。“空虚”是他對静寂环境的直接感受,与“孤舟”相呼应,也是他夜宿武陵的宁静淡泊的心绪体现。“就枕灭明烛,扣船闻夜渔”,“明烛”将灭提示时间的进一步流逝,夜深人静之际,诗人也将进入梦乡。“鸡鸣问何处,人物是秦余”,一声鸡鸣唤醒了武陵的山水,也唤醒了诗人,一次由日暮而起的夜泊结束,迎来新的一天。只是诗人的思绪与感受仍然沉醉在昨夜惬意宁静、超然尘外的清幽境界,醒来恍然不知何处,诗情与诗境随着线性的时间顺序而展开,前后呼应,悠远自然。
四、结语
葛晓音指出,孟浩然的诗能“兼取陶、谢之长,融主观感受于客观观赏”[17],他在诗歌中以时空自然变化发展的线性叙事,将写景与抒情融为一体。孟浩然的诗歌以线性叙述结构连接自然山水与主观情感,显得诗歌自然浑成,以此形成闲淡飘逸、清净自然的清远境界,成为盛唐诗坛的一大个性风格特征。在记录以舟船为交通方式的游赏活动中,外在结构体现为过渡自然、平铺直叙的时间、空间发展顺序,内在结构是情兴的层层渐进。看似平淡的线性叙述中,有着清晰的时空交织与情志变化的脉络,舟船航行中,景物因时序流转,情感因景物兴发,环环相扣,步步推移。孟浩然对一景一情的观照遵循着自然发展变化顺序,描摹山水、记叙游踪、抒发性情,有着线性渐进的变化线索,也有着舟船之上全景式的观赏视角,物象、意象、情象得到了串联。在线性叙述结构的构思下,诗歌在谋篇布局与内容铺排方面具有完整性,并没有跳脱割裂的思绪变化,诗歌前后贯穿呈现出一幅完整的图景,景与情相互交织、自然流畅,一气呵成。他承接了陶、谢以来的诗歌结构,用线性叙述方式巧妙地将写景与抒情结合在一起,于舟船航行、山水游赏中融入自身特殊的审美体验。其个性化的诗歌叙述结构取向,体现了地域环境与游赏交通方式的影响,为山水游赏诗创立了情景交融的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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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