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豫剧陈(素真)派《梵王宫》的表演特点
——以核心场次《思云》一折为例
2023-09-22王前
王 前
《梵王宫》属清代花部乱弹作品。主要流传于梆子系统各剧种,又名《洛阳桥》《甩大辫》《叶含嫣》,作者不详。剧本以元末红巾起义作为背景,以梵王宫为事发地点,是以爱情为叙事主线的剧目。在豫剧、京剧、蒲剧、晋剧等剧种中均有演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屡经整理改编,思想性、艺术性都有所提高,流传的范围也更为广泛。
《梵王宫》讲述了元代洛阳万户侯耶律寿之妹耶律含嫣随嫂嫂前往梵王宫烧香玩会,巧遇壮士花云在梵王宫大殿与长老拜寿,雕鸣扰兴,花云一怒一箭双雕,少女耶律含嫣一见倾心,十分仰慕这个少年英雄。耶律含嫣回府之后因思念花云病卧深闺。耶律寿在桑园游玩遇佃户韩美之妻,迷恋颠倒,也生下相思病。侯府管家献计侯爷要巧娶韩妻。众英雄商议除侯爷害人之策,花云之母花婆以卖野味为由前往侯府探听虚实,得知侯府小姐爱慕自己儿子,与耶律含嫣订下计策,让花云男扮女妆替韩妻嫁进侯府,一来解了韩家的围,二来合了小姐的意。鼓乐齐鸣,花轿到府,耶律含嫣慌忙梳妆打扮迎接情郎,洞房之内对花云一诉衷情,花云见含嫣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接受了她的爱意。
《思云》这折戏的唱词只有四句:“终日里闷悠悠如痴如醉,思念那射雕的人病卧在深闺;他一箭射双雕令人钦佩,我有病了,何日里能展开我这紧锁的双眉”。在唱完前三句之后,有大量的身段来诠释唱词的含义。慢板唱腔,用慢板来表现此时耶律含嫣的心情,不仅可以从节奏上来把握人物内心,还可以从行腔里表露她的病态与哀怨。耶律含嫣是侯府的千金,妙龄少女,头上戴着风帽,穿着斗篷,旦角穿着这两样服饰基本都代表着身体有恙。里面穿的是传统的裙袄。前三句的演唱比较慢,有声无力的腔韵,软绵绵的身段,微眯的眼睛,懒洋洋病恹恹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台中。最后一句“令人钦佩”结束,开始“行弦”(豫剧间奏,近似于无限循环的过门。在豫剧中需要用表演动作来表现情感的时候,唱完上韵接下韵时中间使用,是对上韵词意更深度的延伸)转身往凳子旁边走,有一个闪身,顺势再往左右踉跄,加上斗篷和风帽随着重心的左右移动,从背后看像极了随风飘起的柳枝,更加意象化地用戏曲身段把病中的千金大小姐那种手无缚鸡之力,娇滴滴又柔美的一面升华美化,并展现给了观众。
耶律含嫣坐下之后,右手放在椅子背上托着腮,左手放在膝盖处,随着节奏和气息的变化,左手在膝盖处上下揉搓裙子,揉搓之余眼睛依旧是微眯着,然后双手在胸前揉搓掌心之后转身,换成左手放在椅子背,右手在膝盖处上下揉搓,拉扯着斗篷。这一组动作很小,眼睛也只在中间亮了一次,但就是这几个小动作,就足以表现耶律含嫣心中的烦躁、焦虑、抑郁、失眠、坐卧不安、无精打采,这就很好点到了唱词第一句“终日里闷悠悠如痴如醉”。她每天都是这么过的,茶不思饭不想,恍恍惚惚,郁郁寡欢。接着就开始发呆了,叹气,站起来一步三晃地走到椅子后面,斜倚着靠背,右手托腮闭目养神,恍惚中像是睡着了。突然一个重心不稳就从椅子背上掉了下来,猛然惊醒、心头剧跳,赶紧以手抚胸。待心跳平稳后,两眼也随着眯合黯淡无光了。这个身段对人物本身的病态刻画更为加深,很有说服力。惊醒之后,惊吓之余想着想着又想到那个在心里的人。首先开始变化的就是眼睛,惊、愣、喜,这是一个过渡化的表演过程,没有任何肢体的修饰,单单只有眼睛,就让观众感受到她又回到梵王宫的情境中去了,更让观众感受到了她的心理变化,开始关心这个害了相思病的姑娘。
耶律含嫣一想到梵王宫,就开始精神振奋、情绪激动,随着心情的变化,两眼也开始放光,病似乎也消失了。但实际上这仍是一种基本上处于迷离恍惚状态中的突发性的病态兴奋。配合着面部表情和人物状态,耶律含嫣开始了“思云”,“夸花云”是这折戏的核心动作。这套动作是描写花云为何在耶律含嫣的心目中这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见钟情的起点,没有一句词,全凭演员的眼神和动作,来表述令人心动的时刻。整段表演全是程式身段的表达,“那日我去梵王宫,空中有两只盘旋飞行的老雕,我看见他从身上摘下弓,从箭袋取箭向空中射雕,老雕中箭扑扑楞楞落在了地上垂死挣扎,仔细一看还是一箭双雕,我非常的敬佩他。”这套动作的潜台词,就是对花云爱慕的原因。在《思云》这折戏里用了好几次,但是每次表演时的感情节奏是不一样的。这是第一次回味花云让她心动的那一瞬间。顺着这个甜蜜劲儿耶律含嫣就联想到自己和他两个人如果可以成为一双璧人……先亮眼神,之后紧接着害羞,是甜甜的羞,是撒娇的羞,是幸福的羞。羞涩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想了这么多,现在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而自己居住在深闺,想想自己的身份,想想自己的环境,门第相差悬殊,况且兄嫂又不会同意。这么一想,一阵悲伤绝望涌上心头,忽然感到头晕目弦,四肢无力,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撞到了椅子旁边。刹那间又回到了最初的神态,靠着椅子背逐渐地又陷入了迷茫的幻觉之中。相思病中人,忽醒忽郁,忽喜忽悲。这一大段的表演也概括了耶律含嫣从思念到敬佩的原因和过程,同时也点明了唱词中“思念那射雕的人病卧在深闺、他一箭射双雕令人钦佩”这两句。这两段表演形成了较大的对比性,一静一动,一愣一喜,一忧郁一爱恋,一相思一怀念,同时也点明了花云是可以治愈自己的“良药”。
喜悦的瞬间就是耶律含嫣“看”到了喜爱之人,只因想到了那个人,眼睛亮了,动作多了,表情喜了,也像个正常人了。反之抑郁的瞬间就是思念那个喜爱之人,只因想到了那个人,眼睛微眯着,身体摇晃着,表情木讷着,也不像个正常人了。耶律含嫣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心上人的差距之后,病得更重了,靠着椅子背,头昏昏沉沉的,朦胧中好像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影,定睛之后仔细看看,好像是那个射雕的人,越看越像。含嫣先是用怀疑的眼光观察,随后眼睛越来越有神,越来越肯定就是他。身子随着眼神的变化左右微微闪晃,终于完全肯定真的是他。一刹那间的神情是惊喜、意外、心花怒放,潜台词是:“哎呀!你怎么来了,我可见到你了。”这一段的表演主要是靠眼神和脸部的复杂变化。陈素真在《陈素真表演艺术》(未出版)中是这样描述的:“最初是迷离痴幻的眼神,黯淡无光的眼神,随后逐渐转化为疑虑的眼神,惊讶的眼神,探寻的眼神,观察的眼神,判断的眼神,确定的眼神,狂喜热烈的眼神;随着眼神,面部表情也随之不断变化,这些变化必须层次分明,目的明确,不能含糊,不能跳跃。”此时音乐变成“骂玩曲”(豫剧曲牌,多用于表现欢快、戏耍的情绪),含嫣由于在幻觉中“看到”花云来到了自己身边,情绪兴奋热烈达到了高潮。愁云、病态似乎一下子就驱散了,精神亢奋、心花怒放,随着音乐的欢快节奏手舞足蹈、活泼跳跃了起来。这几个动作要比自己单相思意中人幅度更大,之前是自己的回忆,现在是真的“看到”本尊了,因而更激动,这是病情又加重的现象,开始有了幻影——“看到”意中人了。一见面就先夸他,就是激起内心荡漾的那一幕“夸花云”。这是第二遍的程式身段表达“那日我去梵王宫,空中有两只盘旋飞行的老雕,我看见你从身上摘下弓,从箭袋取箭向空中射雕,老雕中箭扑扑楞楞落在了地上垂死挣扎,仔细一看还是一箭双雕,我非常的敬佩你。”最后用身段又强调了“我非常的敬佩你”。
较之第一遍“夸花云”来讲,这一次设定潜意识里自己诉说的对象是存在的,并且诉说的主体正是对方,所以情绪相对来说要激动些。眼神比起第一遍要有更多的期许,期待着与他相识、相知、相爱。意中人就在面前,比起屋里思念他时的那个动作稍微大些。“看到他”内心的激动是按捺不住的,第二遍“夸花云”的最终目的是:请心上人过来坐坐。前面的一切尊敬、赞美都是为这一目的做铺垫。招手让他进来坐,然后顿了几秒等待心上人的反应。她在幻觉中发现这一目的并未达到,再仔细看看,愣了愣神,看他不进来接着又注视了一下“你怎么不过来呀?难道你不理解我对你的钦佩和敬慕吗?你在我心目中是个英雄,我已经向你清楚表示过了。请过来,请坐。”又仔细看了看,探寻观察着心上人。可是对方还不过来,于是小嘴一撇,假做娇嗔,但立刻就笑了。自己琢磨琢磨“你不来啊,如果你再不来,那我可要去拉你了。”随即闪身,小圆场跑到了门口,左手一抓,右臂一夹,似乎是“抓着花云”了,同时脸上、眼神都要表现出“我可把你抓住了”的神态。她兴高采烈喜滋滋地拉着花云的臂膀向前走,特别的害羞,忍不住回头偷看了一眼,急忙扭回来,羞羞答答。再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并没有人,焦急地四下寻找。第一次停步回头偷看时,眼光是由下慢慢往上斜着偷觑;第二次偷看发现没有人时,蓦地一惊,迅速转身寻找。含嫣寻找之后无果,再左右看看,发现房间里都没有,拉着斗篷擦擦眼,才顿悟自己刚刚是一阵春闺梦。这些身段动作表现了耶律含嫣已经相思成疾,到了幻听幻觉的地步。一个思春少女的形象鲜明立体,少女见到意中人的那种兴奋、激动、可爱、活泼,还有按捺不住的赞誉夸奖,心跳加速的感觉,主动向前的勇气,全都融入到了这段情感表演中。当耶律含嫣发现刚刚都是一场幻觉的时候,感到了绝望、泄气、浑身无力,开唱最后一句“我有病了,何日里能展开我这紧锁的双眉”。她也发现自己阴晴不定、患得患失、莫名伤感、无故欢喜,最后还有了幻觉。这一切的结果都是因为自己病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花云那剂“良药”才会出现。
这一折的名字“思云”,顾名思义就是思念、想念自己的意中人花云。陈素真先生用戏曲舞台上的程式表演演绎生活中大家闺秀思念心上人的种种神态,细致入微,不露痕迹地把耶律含嫣得相思病的病因到病态再到病入膏肓的每一阶段的情感表达层层推进。陈先生形体语言艺术的“水墨写意”具有特殊的内涵,仅凭功法之间的变换,以意境的追求作为目的,不做作、不过度修饰地将人物的内心和思想和盘托出。这折戏在表演程式上没有留任何空白点,“空灵而充实”地把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诠释得一览无余。
正如河南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谭静波所写“思云成疾的叶含嫣,表演中呈现出一种朦胧之状,痴迷之状,忽儿似见情人走来,乍惊乍喜;忽儿扑朔迷离,若呆若痴。这种乍惊乍喜、若呆若痴、艺术家把握得极灵动,极微妙,飘然恍惚之情宛若一缕游丝,一片浮云,似可感而又不可感,诱人,惑人,耐人寻味!”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