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文化形态新策略探析
2023-09-19郭颖谷爽
■郭颖 谷爽
2019年上映的中国动画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燃爆了那个盛夏,影片累计观影人次高达1.34亿,位居2019年全球单市场单片人次前茅。在近700万观众评价基础上,位列多数网络平台动画电影评分第一,成为无数观众心目中的“影院必看”系列。而哪吒并不是中国动画影片里特有的新鲜人物,早在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就已塑造出这一重要角色。一提起这个人物形象,人们总能联想起很多与他相关的故事情节,哪吒的形象在大多数人心里也早已固化,那么《哪吒之魔童降世》一经上映就获得如此成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部影片是从哪些方面重塑了这一经典神话故事?在当代大众文化形态多样化的呈现中,又有什么样的特点?都值得我们进行梳理。
一、颠覆传统的人物形象
第一,通俗化的语言。在动画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地方方言的灵活使用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影片一开头的画外音就是一股充斥着浓重方言气息的“川式普通话”:“天地灵气历经千年孕育出一颗混元珠,他贪婪地吸食日月精华,力量不断增长,但他吸食的灵气太杂,仙气魔气缠绕不清,善恶不分,师傅派我和师弟前去收服。”说出此话的是哪吒的师傅——神话传说中广为人知的“太乙真人”。《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电影主创人员特意给太乙真人选择了四川普通话作为该人物的语言设定,无疑,这跟以往利用纯地方方言来对人物语言的设定有巨大的不同。接地气的“川普”加上滑稽的语调惹得观众频频爆笑,使观众很容易就融入到影片设定的氛围中去。这与以往的太乙真人语言风格大相径庭。以往的太乙真人一般都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比如神态举止端正,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太乙真人却因为一口四川方言普通话,拉近了动画影片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使观众很快融入影片幽默诙谐的情境中,因此很容易博得广大受众群体的欢心。花样百出的俚语和各种生活语言也使影片变得更鲜活。与传统神话故事不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充斥着各种市井之间使用的语言,如哪吒的打油诗“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一口气八个,肚子要撑破,茅房去拉屎,想起忘带纸。”太乙真人被混元珠殴打时的叫喊,“哎呀,你个混账娃儿,胆敢毁我英俊的容颜。”申公豹对太乙真人的称呼,“住手,死胖子!”以及太乙真人与李靖一起去寻找解救哪吒办法的时候遇到的虚空之门看守者长生云的调侃,“幸会,幸会,有你们陪,哥就不寂寞了。”这些生活化、现代化的语言在作品中行云流水地运转着,不仅把冷冰冰的传统神话故事赋予了生活的气息和人的色彩,更是让过去的传统神话文学作品卸下了神秘的面纱,以更贴近当代生活现状的面貌激发起了大众的情感共鸣。这与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哪吒闹海》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哪吒之魔童降世》从语言风格上反其道而行之,一改传统神话故事作品的刻板印象,将风趣幽默的语言贯穿整个作品,使作品更加贴合大众,迎合了大众的审美需求。从而也能看出这些年来中国动画影片语言风格的嬗变并非只是一种简单的变化,而是对不断变迁的大众文化做出的一种反映。1979 年的中国刚刚经历过系列变革的洗礼,人们思想较为保守,市民生活简单,大众文化形态略微单一,所以《哪吒闹海》的语言更趋于保守和质朴。新时期的中国经济繁荣发展,市民生活相较过去有了质的提升和飞跃,《哪吒之魔童降世》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这部作品的语言充满了更多的现代生活气息也更符合现代人对于生活化审美经验的渴求。近年来,中国动画影片语言风格的嬗变也是屡见不鲜的。2019年上映的《白蛇·缘起》中许仙与白娘子的对话充斥着现代青年男女对于爱情的看法和现代流行词汇,一改民间故事中许仙面对爱情时的懦弱。
第二,“陌生化”的人物形象。“陌生化”是指人们对事物的新鲜感和惊奇感,是将熟悉的事物转化为新奇的事物的一种手段。在大众的印象中,哪吒的传统形象就是身着红肚兜、手戴银镯、脚踩风火轮、拿着一杆火尖枪的小孩。然而《魔童降世之哪吒》中的哪吒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这个“哪吒”梳着两个大大的丸子头,脸上挂着两个巨大黑眼圈,鲨鱼一般参差不齐的牙齿,还有永远插在裤兜儿的双手。一副典型“顽劣孩童”的形象。他既顽劣又善良,既可爱又可悲,这种两极分化的反英雄式哪吒被赋予了更多的现代特征。除了哪吒以外,作品中还有其他形象以陌生化的形式出现,颠覆了大众对于神话原型人物的惯有想象。本应仙风道骨、风度翩翩的太乙真人,却变成一个肥头大耳,挺着大肚子,骑着肥猪的胖子。这巨大的人物形象反差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幽默效果。以往善良温柔的李夫人形象被活泼大气、有点“女汉子”的陌生化形象所替代。原本古板刻薄的李靖被塑造成宠妻爱子的好男人。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不同以往的反派形象,在作品中是温润如玉、善良多情的人。从仙风道骨的仙长到肥头大耳的胖子,从充满神性的英雄哪吒到“魔丸”,这部动画影片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愈发倾向于把角色塑造得个性而新奇。
第三,“圆形人物”化的经典角色。圆形人物是指文学作品中具有复杂性格特征的人物。1979 年版的《哪吒闹海》人物性格设定是带有革命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色彩的,其中哪吒的形象被拔高,他的缺点被缩小,哪吒被塑造成天赋异禀、为民除害的小英雄,是一个单纯的好人;反之,敖丙则是一个实打实的坏人。这种扁平人物的性格是单一的,只有绝对对立的好与坏之分。塑造大量的扁平人物,这与当时单一的文化背景是分不开的,当时大众对人物的性质只要求有好坏,所以神仙哪吒一定是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妖怪敖丙一定是绝对的坏人。《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生下来就是一个“魔丸”,他既是一个四处闯祸顽劣的想要被世人认可的孩子,也是在危急关头救民于水火的英雄;不受乾坤圈束缚的他,生下来就打伤陈塘关的百姓,他被人排挤,被人讨厌,但他仍然关注陈塘关的百姓安危。哪吒的性格被丰富、被扩充,他不再是传统神话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他会犯错,会生气,是一个人。传统反派人物敖丙生下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灵珠”,他心性善良,行为正义,但却身负家族“封神登天、逃脱海底炼狱”的重担。最后为了完成家族的愿望,他甚至想要杀掉陈塘关的所有人,但是却又被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精神感化,与哪吒共同面对天劫咒。这种人物自身的矛盾更贴近现代观众的心理,能激起观众的共鸣。当下多元文化的视域下《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人物性格塑造更趋向于“圆形人物”化,他们的性格大多不是简单的好与坏,而是具有复杂性格特征。过去单一的文化环境造就了早期中国动画影片人物的“扁平化”,多元文化背景下的中国动画影片的人物则更趋于“圆形化”。中国动画影片人物性格塑造的嬗变,是文化产品对不同时期大众文化的不同内容的呈现。
二、“团圆式”故事情节颠覆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结局是在哪吒三岁生辰这天,师尊施下的天劫咒来摧毁“魔丸”,“灵珠”敖丙与“魔丸”哪吒共同对抗天劫,在太乙真人七星宝莲的保护下留住了魂魄。百姓们都围在凹洞周围,朝着哪吒等人跪拜。“魔丸”哪吒终于获得了世人的认可,敖丙也终于摆脱身负的重担。这与《哪吒闹海》的结局截然不同。一个是“团圆式”的带有希冀的圆满结局,一个是悲壮死去的结局,两种不同故事结局的撰写也从某种层面折射出不同的审美建构。中国人最喜欢团圆。每年春节都是中国人口流动最频繁的时候,跋涉千里只是为了与亲人团圆。不管身处何地,只有与家人团圆才是圆满;团圆、圆满的思维在中国人的心中根深蒂固。古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对团圆的美好祈愿,现在大众对美好的故事拥有圆满结局的希冀。影片的导演也是抓住了大众对团圆的执念,大胆地将哪吒剔骨削肉自戕的悲剧结局置换成天劫过后哪吒与敖丙魂魄仍在,人们对哪吒认可的结局。这样一个“团圆式”故事情节的安排,不仅是导演的匠心独运,也呈现出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和内心愿景——渴望自己主宰命运、期许被人认可、打破世人眼中偏见等。近些年的中国动画影片内容采用“团圆式”情节安排的并不少见。《大圣归来》里“团圆式”的情节安排通过大圣的经历,展现出人的真正价值是要冲破迷茫,勇敢做自己,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所谓的成长,不仅是大圣的成长,也是我们每个人的长大与成熟。《白蛇·缘起》“团圆式”情节安排是让许仙经过了几世的轮回后以许仙的轮回身份再一次在西湖边跟白蛇相遇。这个“团圆式”情节安排反映的是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热烈期盼。中国动画影片日趋于“团圆式”情节安排走向在满足大众情感需求的同时,又呈现了当代的大众文化,这种嬗变是中国动画影片发展过程中的必然,也是当今社会、经济生活的印记。
三、矛盾关系的重构
一是敌对关系。《哪吒闹海》中哪吒与东海龙王及龙王三太子敖丙之间是敌对关系,是正义与邪恶的对立。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敌对关系不再是传统的人与人之间,而是自己和命运之间的对立。哪吒也想做个正常的孩子,然而他生下来就是被歧视、被天尊施了天劫咒活不过三岁的“魔丸”。但是他不信命,在敖丙劝他“别挣扎了,你生来就是魔丸,这是你的命。”的时候,他嘶吼道:“去你个鸟命,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在天劫咒降临的时候,他让敖丙走开,独自一人坦然面对天劫,并在敖丙怀疑自己的时候对他说:“放屁!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这是爹教我的道理,若命运不公,就和它斗到底。”这些充满战斗力的语言都是哪吒对自己命运的挑战,他不信自己只能做个“魔丸”,所以他用心修炼、帮助百姓抓海怪,在敖丙企图伤害陈塘关百姓的时候挺身而出。他用实际行动向命运发出挑战,天劫咒后,他与敖丙在七星宝莲中留住了魂魄,周围人向他们跪拜。此时的哪吒已经不再是“魔丸”,他是拯救陈塘关的英雄,他的挑战——成功了。在很多时候,我们的对立关系就是自己和命运。我们哀叹命运的不公,用一句命该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生;也有一些人不甘命运的安排,积极与命运抗争最终成就了自己。从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的敌对关系到人与命运之间的敌对关系的过渡,是大众对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和勇于战胜困难的乐观主义精神的渴求,我们需要这种“反抗”和“超越”的精神。《哪吒之魔童降世》这部动画影片重构了剧中传统的矛盾关系,展现出一种关于人生意义的积极思考。
二是父子关系。此外,《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李靖、哪吒之间的新型父子关系也给很多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封神演义》《哪吒闹海》中,李靖是一位是非不分、铁面无情的父亲,他把哪吒当做妖怪,对哪吒又恨又怕。而深受当下社会主流家庭价值观影响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把李靖重新塑造成可敬可爱、为了孩子甘愿牺牲自我的慈父。李靖不再是传统封建父权的代表,他鼓励爱护自己的孩子,给予孩子与命运抗争的勇气。重构的新型父子关系引起了大众的共鸣,使得更多观众为之动容,这也更符合当代更为圆融的父子亲情的写照。《哪吒之魔童降世》中为什么要将李靖与哪吒的父子关系进行重构呢?这不得不从《封神演义》《哪吒闹海》与《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性格、行为方式的不同来进行阐释。《封神演义》《哪吒闹海》中李靖视自己的亲骨肉为“妖邪”,不曾给予他关心与父爱,哪吒没有得到父亲的关心与照顾,更不要说教导了。在哪吒与他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责任都归咎于哪吒,在这样没有父亲引导与爱护的环境里,李靖与哪吒的父子关系是畸形的,是紧张的,哪吒的性格是偏激的,处理事情的方式是极端的,所以就有了“哪吒割肉还父母”的悲怆故事情节。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李靖对哪吒的爱是众人皆知的,哪吒刚出生,李靖并没有因为他是“魔丸”转世便对他恶言相向,不闻不问。而是对他关怀备至。在知道自己儿子只有三年可以活的时候,他与太乙一起去找天尊,想让他解除儿子身上的天劫咒;在得知天劫咒不能解除的时候,李夫人提议辞去官职陪哪吒游山玩水,李靖拒绝了。他说“我不想让他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生,你也不想吒儿死了都被人当妖怪吧。”他请太乙真人教儿子法术,编造哪吒是“灵珠转世”的谎言,让哪吒接纳自己与他人不同。在哪吒被其他村民误解的时候,李靖没有选择听取一面之词,而是选择相信哪吒。为了让儿子高兴,李靖挨家挨户去求村民们来参加哪吒的生日宴;在哪吒生日宴上,他又送给哪吒一张“换命符”,用他李靖的命来代替哪吒受天劫,把活下去的希望给哪吒;在生日宴上,他对哪吒说“儿啊,你今后路还很长,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谁只有你能决定,永远不要放弃。”李靖做的这一切,让荧幕前的观众为之落泪,很多人从这部中国动画影片中找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也有很多父亲从这部作品中学会了如何更好地与自己的孩子相处。而主人公哪吒,在这样被爱意包围的家庭环境中,即使是被众人误解、被偏见伤害,他依然选择帮助别人,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一定能够改变别人的看法;所以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他毅然挺身而出,解救陈塘关的百姓。因为他被家庭的爱意浇灌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敢于打破偏见的小英雄。在生死大劫面前他说出了那句燃爆了19 年夏天的话“去你个鸟命,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这句话不仅使这部动画影片得到升华,新型父子关系也被引入人们的视野。新型的家庭关系、父子关系,不仅让“魔丸”哪吒成功颠覆传统哪吒形象,成了有血有肉、拥有健全人格的正常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哪吒之魔童降世》父子关系的重构为这部动画影片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而且引发了观众的诸多思考。
当前,作为大众文化载体的中国动画影片在日益丰富的大众文化里展现出新的活力。中国动画影片开始迈出历史性的一步,寻找属于自己独有的风格。而如何让传统神话在当今社会迸发出新的魅力、如何发掘中华民族五千年传承下来的文化瑰宝,这都是中国动画电影需要面对和妥善处理的问题。《哪吒之魔童降世》是中国动画影片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它是中国动画影片文化表现形态嬗变过程的践行者,也是中国动画影片新篇章的开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