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还是“剧场小”?(上)
2023-09-19刘恩平
■刘恩平
对任何一类艺术的探讨,其实是很难达到100%的沟通和畅通的。我的一些想法,不见得说就有多少干货或者高论,它取决于我的实践、我的修养、我的思考,甚至是我的局限、我的“偏见”,这完全正常,——因为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作品也是这样,对观念也是这样。
我跟大家探讨,一定是将我所知道的,我的心得、积累,或是我的弱点,尽量跟大家交流,甚至也并不抱着非常乐观的期待,能与每个人达成交流。诸位都是成年人,很多想法是不一样的,会存在分歧,分歧也没啥不好,但这种分歧呢,应当建立在一个相对理性的边界上,立足它、超越它,破除这个边界,再建立新的边界。我想,人生的每一步,它也是这样的。这些年来,国内的小剧场戏剧在大中城市逐渐欣欣向荣,青年艺术家和青年观众,白领、大中学生的参与度都比较高。小剧场戏曲也慢慢展露峥嵘。像北京、上海、南京等地都在举行一些展演、节会,甚至孵化,这是利好之事。我们在座的编剧有创作小剧场话剧、戏曲的,也有创作音乐剧、歌剧的。很多朋友已有相当成熟的作品,哪怕有的作品比较少,据我粗浅的了解,锋芒非常闪亮,很有自己的想法。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办这个小剧场戏剧编剧人才培养班,用三个礼拜的时间,讨论小剧场戏剧的创作,可谓正当其时。对我来说,无论讲课还是演出,它都是一场会面。作为创作者或主讲者,它都是面对自己心灵的一个思考——要讲什么?所以,我就必须再想想看:小剧场戏剧的起点在哪里?
一、小剧场戏剧的“一个起点”
小剧场戏剧的起点在哪里?十年前(2012年),梨园戏表演名家曾静萍老师,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小剧场D6空间,演出梨园戏折子戏《大闷》,选自梨园戏传统大戏《陈三》。在小剧场里,曾静萍一个人表演,我们坐得非常近。这出戏主要讲南宋女子黄五娘在月夜思念自己的情郎陈三,她辗转悱恻,难以入睡,月光又挑动她的心思。曾静萍的唱念做舞,她的体态、表情、手势,各种情状细腻入微。我坐在前排,离她如此之近,一至两米,确实是——呼吸可闻,她手指尖掠过的每一束光,都能感觉到跳跃的律动。这样一出50分钟的独角戏,写一个女子月夜思人,这是我们戏曲极其擅长的抒情场景,大戏里也是屡见不鲜。现在把它推近,放在我们的面前。是不是在一个小型空间演出、演员很少、乐队精简、观演距离也相当之近,这就属于小剧场作品呢?
记得多年以前,我做小剧场作品,1995年开始,从话剧到戏曲,1996年初初成型,历经有成有败。我们和观众、专家老师们不停地讨论,什么是真正的小剧场艺术。近几年,上海举办小剧场戏曲节,理论界也在总结。尽管,任何阐说都无法穷尽确定性的完整表达,但是没有相对的界定,一味讲不确定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有些老师、前辈,甚至有些同龄人、更小的人,他就在讲:既然观演人数少,空间距离近,不管时间长短,只要是在一个小型剧场演出,我们都宽容一点,这就是小剧场戏剧。
我说,那就得了。古代很多权贵、士大夫戏曲家班,一边吃酒、唱曲,厅堂上摆一方红毯就演,那也是小剧场。各地城隍庙、村镇、集市,也有很多传统戏台,山西、江西、江浙沪,很容易见到。这些戏台多半不大,深度一二十米,面积几十到一百平方米左右。但是戏台外的广场面积很大。为什么广场很大呢?方便各种行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看戏,锣鼓经一响,站、坐、倚、躺,你只要愿意都可以,就看这个“小剧场”的戏。演出很烟火很热闹,隔得远的未必看得见演员的表情,不如说是在听戏,所以戏曲演员特别讲究嗓子和唱功。那么,这种观演算不算小剧场艺术呢?你怎么去界定?
小剧场的起点,我讲的起点,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源头”的意思,这个起点是什么?如果硬要“见仁见智”的话,今天这个话题就成了和稀泥、捣浆糊了。只有相对的清晰,混沌才有厚重的质感,不然就成了混浊。
小剧场戏剧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化运动。我们不妨先对照中英文来看,“小剧场戏剧”,它不是LITTLE THEATRE,更不是SMALL。为什么用THEATRE,而不用DRAMA?THEATRE这个词,它有戏剧的整体性,从一度、二度,乃至三度、四度,现在都讲全息的五度演出了。THEATRE本身,它是立体的,存在各部门创作者与观看者、与演出场所的转移和交互。DRAMA,约定俗成地说,更多的是指戏剧文学、文本创作。
小剧场戏剧,我以为最确切的翻译是:EXPERIMENTAL THEATRE。直接的中文翻译,就是“实验戏剧”。小剧场戏剧,天然就是实验戏剧、探索戏剧、前卫戏剧、先锋戏剧,乃至独立戏剧,这是它背负的使命,以及仍在未完成之事业的一个方向。
那么实验或探索什么呢?这个起点在哪里呢?
大家都知道,世界小剧场戏剧起源于西方,1887年,法国导演、评论家安德烈·安托万在巴黎北郊租赁了一所仅有300多个座位的木式结构小剧场,建立了“自由剧院”。为什么叫“自由剧院”?显然,他是一定感受到了太多的不自由,在大剧场里不能够实现他的戏剧理想。自由剧院反对庸俗的套路、僵化的“佳构”、浮夸的炫技,要的是戏剧文学与演出一体而完整的思想性、深刻性和真实性。当年,连“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的许多代表作,如《群鬼》(1890)等,都是在这里首演的。我们算算,西方的小剧场戏剧到今天,有135年。
小剧场运动揭开了全世界现代戏剧的帷幕,迅速风行欧美,也影响到了亚洲戏剧的革新。剧作家、理论家宋春舫写于1919 年的《小剧场的意义、由来及现状》,是中国第一篇介绍和倡导小剧场运动的文章,距今已有100 多年。国内这波最早的小剧场运动,是以“爱美剧”(AMATEUR THEATRE,非营业性戏剧)的形式进行艺术实验,其实是与国际紧密接轨的,由此逐步建立起完整严谨的剧本制和导演制创作原则,直接推动了中国本土话剧的成熟,以及京剧的改良和地方戏曲的生发。这自然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结晶。
中国当代的小剧场戏剧,一般是以1982 年北京的话剧《绝对信号》(编剧:高行健、刘会远,导演:林兆华)、上海的话剧《母亲的歌》(编剧:殷惟慧,导演:胡伟民)为标志,到今天40年整。这是中国改革开放、思想交汇的艺术成果。
小剧场戏曲呢,2000 年前后,从北京的京剧《马前泼水》(编剧:盛和煜,导演:张曼君),到上海的昆剧《伤逝》(编剧:张静,导演:钱正),还有我排的小剧场越剧《牡丹亭》(编剧、导演:刘恩平),至今20多年。
一个135年、一个40年、一个20年,大家想想看,今天我们如果做小剧场,究竟还有什么价值?是不是大剧场做不了、不好做,才做小剧场?大包子买不起,买个小包子吃呢?不是这样的。
我们回到起点,135 年前,安托万做小剧场戏剧,他面临“三无”——没钱、没人、没观众。
那时候,教条、保守、庸俗和虚伪,使得西方的话剧已走入疲沓的倦怠期,你要革新,就得有投资,有同仁,更要有意志和勇气。而中国尚处于清代末年,剧场里主要还是戏曲,话剧还在萌芽。当时西方的话剧风格、文艺思潮,主要就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
每个时期的任何风格一定都有好作品,所以才能形成主义,形成流派,形成影响,但是物极必反,推崇到极致,它就会变成枷锁。简单地讲,所谓古典主义,就是主张,人性怎么折腾,到底总要符合教条、符合权威。中国的古典作品,你去看《四书五经》也好,看系列古典名剧也好,比方说,个人的恋爱要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容易门当户对,最后的结婚要靠皇帝旨意来成全;倘若悲催了,小姐屈死了,朝廷就赐个牌坊、颁个诰命夫人,也算“哀荣”,等等这些,中西方的“剧情”都有点像。也就是说,个人的情感经历,最终都要服帖于家长、官方乃至皇帝的威令,要守持在这个“理性”范畴内,这就是“古典”(跟我们今天讲的要继承古典传统文化的“古典”是两回事)。人的自由抒发与规律、规矩、规制之间存在的矛盾,这个亘古以来的母题,在“古典主义”里表现得很多;但在抗争或妥协的程度上,中西的“针灸”是不尽相同的。
浪漫主义是什么呢?浪漫主义认为,凭人性天良的唤醒、凭自己道德的觉悟,就能超越清规戒律。那么,好人就能得到奖赏,坏人就会得到惩罚,正义就算迟到也必将有期而至。比如,我们看浪漫主义巨匠、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1862),被多次改编为电影、话剧、音乐剧。警长沙威非常守法,他执行公务,一心一意要抓到小偷冉·阿让。冉·阿让偷了东西以后,受到感化,信了教,他一意要救苦命女子芳汀,救芳汀不成,又要救芳汀的女儿柯赛特。最后,沙威觉得对一个已经“改恶从善”的小偷,这样追索不休,他面临两难抉择,肩上所承担的法律责任赋予他命令,但又会钳制自己对善恶的判断:他自杀了。于是,因为内心律令的驱使和取舍,在这个“警察与小偷”的经典叙事里,冉·阿让和沙威双双获得了“救赎”。读者和观众可以在悲惨故事后,期待新世界的纪元之光。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导演:斯坦尼斯拉夫·罗斯托茨基,1972)、《一个和八个》(导演:张军钊,1984)、《辛德勒的名单》(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1993),也是这类叙事模式,但是其人性的剥裂、拉锯,要更加复杂、残酷,也更具现代性。
真正的“现代戏剧”的诞生,就从安托万的“自由剧院”开始。“现代”这个词,专家学者连篇累牍,我们也听了很多报告。是时间的界定吗?是空间的界定吗?我觉得很多人都没有想明白、没有讲清楚。我们很多从事一线戏剧专业的人,就算是学生吧,也无所适从。从学术上讲,我不做任何抬杠性“对峙”,很多专家口口声声怀着“现代”的良愿,但他具体去“品尝”一部作品的时候,他的脑、手、味觉,都是分离的。就算他具有“理论自觉”,可是不能在剧场的现场无缝对接出“艺术直觉”,他的判断就可能是失误甚而有毒的。这就常常造成创作者的“不自由”。
我讲过,艺术解决不了艺术家的问题。但是,艺术家必须要去解决艺术的问题。当古典主义那种铁锁似的教条对人性的束缚,让人觉得虚伪、窒息而难以接受的时候;当浪漫主义对正义的期待,只能靠一己纯良的憧憬去实现,而人们又屡生质疑的时候;无论是个人的幻想,还是律条的规训,这两点都让我们觉得身心挤兑不堪的时候,一页新的宏篇必然来临!当初可能是不期然而然,回首一看,总有一个人、几个人,撬动了一个机关,要么就是汩汩清泉化作浩浩江海,要么就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希望与绝望并存。
安托万当年干的,正是这么一件事。安托万、易卜生,之于自由剧院,正似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科、契诃夫,之于莫斯科艺术剧院。从家庭派对到小剧场大剧场,从四处“化缘”到培育新人新作新观众,“莫艺”诞生的斯坦尼表导演体系深远惠及了全世界。你看这些人没有任何藩篱之见、门户之争,有时候我们需要反省自己,所谓的“专业”知识学多了以后,能打破几重藩篱?能否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
请记住,1887年,春天。135年。
小剧场戏剧的起点是什么?不是空间的大与小,不是物理的宽与窄,不是观众的多与少。小剧场戏剧的起点,就是自由——突破贫困,突破陈腐,突破观念与技术的制约,朝着永远属于人的方向,不断地奔逐、表达和飞翔。
请记住,自由。这就是小剧场戏剧的起点。
小剧场,以现实主义的撕碎伪装、戳痛人心、直面荒原,为各种现代派戏剧开启了天窗,也为后现代戏剧埋伏了引擎。
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创作者也好,专家、评论家也好,在判断一部戏的时候,能不能先判断它是不是一个“作品”?再判断它是不是一个“好作品”?再去给这个作品“命名”或“定义”,它是大剧场、小剧场,京剧、昆剧、地方戏,还是话剧?不要急不可耐地拿出祖传的“照妖镜”“哈哈镜”“放大镜”“显微镜”,就去“寻愁觅恨”。
我们现在有很多困窘的做法:
第一,不少编导在入手、动笔、操作之前,先自我“精神阉割”——“我”的这个戏,“是”或者“像”某部、某类作品吗?能这么做吗?敢这么做吗?创作不是来料加工,也不是上超市购物。
你看话剧《绝对信号》,开创了当代中国小剧场戏剧的先河。可导演林兆华开始做小剧场戏剧,是在中国最主流的话剧“圣殿”北京人艺破冰的。林兆华的戏,面目斑斓、样式多变、变幻莫测。你问他怎么排的,他就是自由的心态,跟着直觉走。他从不按照某种既定的戏剧观念、体系、流派去排戏,他相信自己的悟性和感觉,随心所欲,表达不羁。好比说,我凭直觉,我觉得这个地方有束缚了,我就要突破;我觉得那个地方有藩篱了,我就要拆除;这个地方有荒原,我就要种草、种树;那个地方呢,我想建个城堡就建了。林兆华说:“艺术创作永远是寻找、发现、变革、突破、否定、超越。创新固然不一定都会取得成功,但都原原本本地重复前人的传统,还要我们后人做什么?”
源头,给予我们的是不竭的力量,却不是要让河水倒流。我经常跟青年作者讲,也对我的主创团队讲,不能还没开始创作,就去自我灵魂阉割、精神阉割,以后要束缚我们的事情多着呢。内心不宽广,作品怎会坚挺?
第二,今天在座的都是我们的青年编剧翘楚,以后创作、合作与交流的机会都很多,我也诚心地希望,我们自己,是作者、也是判断者,去评价一个作品、尤其是新作品的时候,也不要太先入为主。它如果是一个好作品,我们再给它命名。比如生孩子,不能说,我就要生个男孩儿或生个女孩儿,我先必须“界定”好了。这不是“老封建”吗?这孩子出生了,只要健康,我们都很高兴。宝宝是什么性别,叫什么名字,跟父亲或母亲姓,这都非要紧的事。我总觉得,不懂得尊重“人”的人,也不会懂得尊重作品。没有这种通达的思想,创作与判断都做不好。
大家如果还记得的话,中国的第一届小剧场戏剧节就是在南京举办的,就在1989 年,它为思想辉煌的八十年代画上一个响亮的感叹号。所以,我们今天举办这个小剧场培训班也挺有意味。为什么会在那时办小剧场节呢?因为,八面来风,各种文艺思潮进来以后,旧的写作方式、旧的表达方式、旧的演出方式、旧的观演方式,甚至旧的市场模式,都已经不够了,绊住了所有人的腿,不能够奔跑。因而需要吐故纳新,重新出发。于是,小剧场再次在中国引领大剧场的艺术革新。回首这么多年,小剧场也不免绕过一些弯路;但当时的不完美,为今日的茁壮,培植了富有野性的生机。
现在呢,看起来小剧场艺术好像在大中城市略见繁荣,但每每又被修饰得过于圆润,磨损了它的野性力量。那么,小剧场应有之探索开拓的勇气何在?小剧场,是该满足租借一套可共用的布景服装,就以不变应万变?是该满足化身于各式园林中的秀场风景?是该装点成一道茶余饭后的轻奢甜点?还是该自得于营造一个多快好省的文艺作坊?或者,甘心做大剧场作品的缩小版、附庸版?……
好吧,你可以讲,“存在就是合理”。但径直说,探索勇气和思想锋芒的丧失,将是对小剧场戏剧最大的打击和磨灭。我们不是要复制安托万,而是不能降格以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