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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处相识旧山河
——新编昆曲折子戏《世说新语·梦鸡》创排回顾

2023-09-19周鑫

剧影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折子戏桓温谢安

■周鑫

《世说新语·梦鸡》,讲的是谢安人生最后时刻的一个梦,白鸡梦。《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临终之前,梦见自己搭乘桓温的车架,走了十六里路,见到一只白色公鸡方才停车,白鸡啼叫后谢安梦醒。谢安认为白鸡梦是一个预兆,乘坐桓温车架走16里路,意指他在桓温死后代其掌权16年,白鸡指示酉年,也就是当年,他将寿终。这一折《梦鸡》,便是要以昆曲折子戏的形式,表现一个指向死亡的幻梦。编剧罗周依循白鸡梦中以空间代换时间的设定,为这著名的梦精心设置三个锚点——八公山、金城树和乌衣巷,让谢安同已然作古的桓温一道,去往这三个地点,引动三段往事,进而串联起谢安的功业荣名与情感寄托,为那一个时代的风流画上句号。

为表现这样一个超现实的、非同一般的幻梦,《梦鸡》一折的文本,采用了昆曲折子戏中罕见、同时搬演难度很高的【九转货郎儿】套曲曲牌。在流传至今、仍被搬演的传统折子戏中,使用【九转货郎儿】套曲的仅有2折,分别是《长生殿·弹词》和《货郎担·女弹》,这两折都以弹唱故事入戏,结合代言体与叙事体,身段俭省,可以说是保留着说唱的某些特质,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载歌载舞”。因此,传统的《弹词》与《女弹》,对于《梦鸡》的三度创作,可借鉴之处十分有限。但《梦鸡》并非当代昆曲人对【九转货郎儿】套曲的首次挑战,2017年,我的老师石小梅先生创作演出了昆曲折子戏《二胥记·哭秦》,精彩地实现了【九转货郎儿】套曲的“载歌载舞”,刷新了视听。石小梅先生正是昆曲《世说新语》系列总导演,是《梦鸡》一折的说戏人!老师的创作实践对我们是极大的鼓舞,激励我们发挥能动性挑战属于《梦鸡》的“九转”难题,在我们迷茫、困扰之时给予有效的点拨指引。

具体而言,《梦鸡》中的【九转货郎儿】套曲串联起的并非谢安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以大官生应工“谢安”,同辈优秀演员赵于涛和朱贤哲分别以净行应工“桓温”、以丑行应工“梧桐”。《梦鸡》的成功落地,【九转】难关的跨越,需要我们三人的齐心协力。

开场是现实中的行路,行将就木的谢安带着小厮梧桐,奔行在贬谪扬州的路上。谢安头戴老人巾以表暮年,身穿传统戏中较为少见的白色褶子,不同于大官生惯常的厚重色彩,是为入梦超脱现实之铺垫,白色也呼应着最终的“白鸡”;腰系一条蓝色丝绦,身披灰色斗篷,表示坐车行路。现实时空里梧桐和谢安行到西州门前,勾着阴阳脸的桓温驾车悄然上场,没有走边和亮相,以此表现恍惚入梦之感。

梦境开始在【转调货郎儿】一曲,桓温催促谢安登车,视线中心便随谢安转向那黄色的、加长一节的黄马鞭,是看不见的、与桓温密切相关的金辂大车。《世说新语》系列折子戏遵循石小梅老师一贯的艺术追求,即能用艺术实现的,不依赖技术手段。怎样让观众感受到金辂大车的华丽不凡?更长的马鞭要求更大幅度的肢体动作,对应唱词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高低相,先从下往上仰视打量一番。见过车,谢安并不急于上车,稳重散淡是人物性情底色,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谢安是抱有疑问的。然而相应的,桓温干脆利落地进行了拉扯,同样是这一人物性情使然,一缓对上一急,我与赵于涛一起进行了“八字形”的地位调度,进入了【二转】,也让谢安辨认出故人桓温。

入梦登车之后,【三转】开始,谢安与桓温去往的第一个目的地,八公山。我非常喜欢这支曲子,“一霎时物迁景换,染斜晖云翻霞展,听鹤唳寒空天外旋……”意境极美,给我的画面感极强,像坐上一片彩色祥云,在这里第一个眼神是左右变换、飘忽不定的,然后我们二人进行对角合盘动作,以表现时空变换开启。八公山是淝水之战的主战场,这一战关系东晋朝廷存亡,是谢安政治生涯的高光点,戏中人是在梦中来到这里,我与赵于涛则需要通过调度变换,使观众感受到那战局的紧张激烈,感受空旷舞台上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排演到此,我与赵于涛遭遇到瓶颈——惯用的地位调度方式,似乎用尽了。我还记得,这一支曲牌,我们从下午排到晚上都没有大的进展,为这个上不去的台阶而焦灼,最后只好求助说戏人石小梅、赵坚两位老师。石老师指出,我们自我感觉用尽的,其实只是“平”的调度,在这里还没有使用过“高低相”。这一提醒给了我们很大启发,我想到了石老师代表作《白罗衫》的第二场《庵会》,其中运用了许多高低相调度。对于谢安这个角色来说,尽管是庄重、威严的大官生应工,但此时在梦中已经超脱现实,程式动作可以,也应当根据情势进行灵活突破,可以有“蹲”的动作,也可以有“闻”的设计。

我与赵于涛跨过排演的第一个台阶,戏中的谢安与桓温也来到第二个目的地,金城树前,是【五转】。在里,在剧情发展中,谢安同恒温之间开展了真正的、深入的精神往来:多年前种下的小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然而时间洪流中知交零落、抱负搁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彼此共享的悲慨。因此,在舞台表现形式上,老师要求我们做出属于这个戏的特色、亮点。经过石老师的点拨,我们有了一个在小边双双跪坐的设计。不同于台中祭拜故土先祖的郑重其事(如《牧羊记·望乡》),我们在行进的调度中来到台左,同步跪坐——这是非仪式性的停歇,却又因二人的同频同调而有了亲密的意义,正是在这里,抵达这出戏的高潮!像小孩子一样,谢安把头靠过来,桓温便也倒过去,头碰头的你来我往,也是精神上的彼此认可——是知己,是镜鉴,因此谢安在人生的最后一梦中会来到这里,来到桓温的树下。

经历了剧情发展的一个高潮,谢安与桓温第三次出发,黄马鞭被移交到谢安手中。此时【六转】的节奏推进陡然加快,这需要我们实现一个动作表现的高潮。此时我们已经卸下了惯有的程式运用、家门行当等规则包袱,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怎样安排能在视觉上更精彩!这一支曲牌仍在讲述行路过程和空间挪移变化,赵于涛比照武戏来设计程式动作,翻转跌打对我是巨大挑战,我需要大量练习跟进。却也是这一番突破设计,在后来的正式演出中不断引起观众热烈反响,几乎每唱完、演完一句,台下便有一阵掌声,这在昆曲演出中堪称罕见。编剧罗周也曾评价说:“你演员的素质越高、能力越强、体力越好,这段戏就越有光彩,就像石老师的《乘月》一样,唱得越好,就越有光彩!”经过了激越慷慨的翻转,走过一路的山山水水,谢安带着桓温回到了最平常的乌衣巷,也是他最后一个目的地,是【八转】。这支曲牌是我最感亲切的一支曲子,声音是慢慢地飘出来,仿佛从远方遥遥传来,有一种旅客归家的松弛坦然。这是谢安人生的落幕时刻,他的最后回望,不是煊赫的功业荣名,而是朴素的乌衣巷日常。前番身段调度到这里在减缓、减少,但人物的心理情绪逐步丰满起来,通过唱腔传达出去——在死亡面前,高蹈潇洒、从容自若的谢安是怎样的?在早已死去的至交好友桓温面前呢?我认为他无须再做掩饰,他可以坦然眷恋和伤怀。石老师提议,这里不妨做个动作设计,死亡之前的悲伤基调是在的,谢安也会落泪,可这个桓温算是“过来人”,桓温此时的存在一定程度是一种精神慰藉,我们可以把这“慰藉”以程式动作外现出来。于是就有了以袖子擦眼泪的安排,第一番桓温扯开袖子帮谢安擦眼泪,是对这死亡之前大悲伤的确认,可紧接着又来第二番,谢安果断推开袖子、恢复一种冷静了,悲伤又温情的气氛中,便多了一份诙谐。情绪逐步稳定的谢安,不再去其他地方了,金辂大车也行进到了十六里,在白鸡叫声中桓温悄然退下,再然后梧桐叫醒谢安。谢安出梦的过程,被设计安排为两次叫醒,醒来时他同梧桐仍在开场西州门前,相同位置相同动作,保持一样的身位调度,完成头尾闭环。

《世说新语·梦鸡》是一折结构独特、信息容量巨大的新编折子戏,它与昆曲《世说新语》系列其他折子戏一样,深受中国古典戏曲表演艺术的滋养,得益于剧作家罗周的创作以及前辈老师们的爱护指导,演出以来收获众多观众的肯定和鼓励。正是在这样的创作实践中,我真切体会到传统戏曲审美在今天仍然焕发巨大生机,更对石小梅先生“捏戏”创作方法进行了一次深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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