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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写起源:试论周嘉宁《浪的景观》※

2023-09-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景观

金 理

内容提要:在个人史与社会史的交织中,周嘉宁中篇小说集《浪的景观》向一个混乱无序中生机勃发的时代致敬。“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叙写的又是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两者叠加,难免时或流露出怀旧与感伤的调子;然而同时被“纪念碑”和“秘密花园”的意象所阻断而不蔓延,转而不断到具体而流动的现实世界中去抉择出自我。在创伤记忆的缠绕下,孤独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告别公共生活,蜷缩着退回“内在自我”——这成为一代青年作家的文学起点。而周嘉宁以心灵共振的青年人开拓“积极实践的生活”,来改写上述起点。在无与有、内与外、想象与行动、确信与现实的辩证结构中,《浪的景观》克服文艺青年们的浪漫诗教传统,为青年写作提供了启示。

我们爬到和平饭店的顶楼,我们知道一条翻过女厕所的矮窗,再从防火楼梯爬上去的秘密通道。站在顶楼看黄浦江两岸的灯火楼影,特别是有亚洲第一塔之称的东方明珠塔,长长的钢柱像阴茎直刺云霄,是这城市生殖崇拜的一个明证。1卫慧:《上海宝贝》,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4页。

我和王鹿溜出去找地方抽烟,推开防火门以后来到楼角的露台。从那里能看见高架上转弯的车辆,一大片绿化带,一大片工地。2周嘉宁:《浪的景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65页。下文对该书的引用均依据此版本,不再注出。

都市的复杂性需要通过非同寻常的视角来揭秘。上引两段文字,是两代青年作家所提供的登高俯瞰视角。在前者那里,往昔殖民地/资产阶级时代的上海(以“和平饭店”为象征)经由一条“秘密通道”被对接到了后革命时代的当下,进而召唤出女性镜像中的欲望。这段文字一度让人津津乐道,但是密集的象征背后也掩藏不住一丝矫揉造作,“和平饭店”和“东方明珠”所规划的秩序似乎遗漏了什么,凌空俯瞰却不免让人无法形成夯实的阅读感受。对照之下,后者有一种抗拒隐喻般的朴素,“车辆”、“绿化带”和“工地”并举,在高度精密的城市秩序中又保留着整饬未尽的散漫、粗粝与质实。从两类作品中抽取文字进行对照并非严谨的解读,我只是想从中引出本文的问题意识:对于青年一代的写作风貌与脉络,周嘉宁《浪的景观》到底提供了什么不同。

一 曾经的好时光

《浪的景观》内收《再见日食》《浪的景观》《明日派对》三部中篇。拓和泉在1995年春天来到佩奥尼亚参加青年驻留项目(《再见日食》),2003年10月“我”大专毕业后和群青接盘人民广场服装档口(《浪的景观》),“我”和王鹿在2000年9月8日罗大佑演唱会上相遇(《明日派对》)。跨世纪前后的十年、十五年,构成了周嘉宁小说中“曾经的好时代”,在追忆中越发显得美好,甚至《明日派对》以《百年孤独》式的开头来强化一种追忆的姿态:“后来我的很多朋友都会记得二〇〇〇年九月八日,罗大佑的大陆首场演唱会在上海举办。”同时,周嘉宁乐于在小说中打造“秘密花园”。比如“森林中的湖心”:拓和泉待在一起,“四周空气的质感和气味让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世界中一个更小的世界,更小的世界中一个更小更小的世界,是世界中最小的世界,没有其他人可以抵达”;比如“紫霞湖”:“湖里就我们三个人,灌木丛里都是萤火虫,头顶能看到银河”;比如“作战指挥部”:很多书、唱片和啤酒,“很多人,朋友带来朋友”……这些秘密花园如同隔绝尘世的仙境,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于此互相照见心灵的角落,恍若“漫步在永恒中”。“秘密花园”作为复沓出现的意象,恰是过往美好时光的空间化凝结和遗留。

在追忆中,每代人都有过传奇与奇迹的时刻:二手书店老板曾经做过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司机,在格林威治醉酒醒来发现“鲍勃·迪伦就睡在我旁边的地板上”;窦唯曾经在老谢的档口买过裤子,“魔岩三杰都来过”;王鹿在“派对上遇见过王朔和崔健”;北京乐迷包揽K13南下追罗大佑演唱会,“列车上,大家彻夜长谈,站在接缝处的风口抽烟”;青年们七倒八歪坐在地上看摇滚新浪潮的录像带,喝了酒就“脱了衣服在雪地里跑一大圈”……那个时代到底好在哪里?

《浪的景观》最后写到一场热带风暴,暴雨持续整个下午,“地底开始渗水上来”,“外面的马路也被淹了,车困在漩涡里,没有交警”……这段取材于现实,周嘉宁在创作谈中写道:“这是整个20世纪上海的最后一场大水。之后,上海政府投入巨资购置养护机械设备,引入管道检测系统。据说声呐检测仪放入排水管道后,淤泥的厚度数据就会显示在电脑上。而我和朋友们曾置身于90年代的热带风暴,在暑假的返校日被困在学校门口,那里的下坡路在两个小时的大雨之后就成为小小湖泊,我们用自行车带着朋友,笔直冲进湖里,奋力踩着踏板。而后,我们共同来到了干燥的下世纪。”1周嘉宁:《穿过雾的防火墙》,“钟山”微信公众号,2020年6月12日。踩着踏板冲入湖里的形象,连缀起小说中几处关于“浪的景观”的描写与议论,那是弄潮儿追波逐浪的高光时刻,转眼也成为好景难再、好运用尽的下行起点,“时代冲浪手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了白色泡沫里”。而后,“干燥的下世纪”到来了,科技的力量将无孔不入甚至深入下水道,社会管理越来越精细化,城市生活变得更加安全、更加秩序井然,偶发与意外都将减少;同时,我们和我们的生活都被处理得整整齐齐。小说中写到的华亭路、襄阳路、七浦路市场和迪美地下城,或者已经消失或者不复生机,“周围的事物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一场缓慢的持续的地壳运动,塌陷,挤压,崛起,我们身处其中,不可能察觉不到”。在个人史与社会史的交织中,《浪的景观》向一个混乱无序中生机勃发、边角毛茸茸还未被修剪平整的时代致敬。

小象报社实习期间第一次采访的地点,是淮海路附近的越江隧道,“当时还只造到一半,正深入水”,坚实的混凝土、阻断的淤泥以及混浊的废气却给予小象“深邃的气氛”,她感觉隧道“通往的不是江的对岸,而是其他地方”。对“其他地方”的执着想象力,促使小象在给群青和“我”撰写人物报道时,拒绝曲终奏雅、约定俗成式的结尾,转而描述“一个普普通通的凌晨”,一行人从货品仓库出来,没有着急回家(对又一种休憩港湾式终点的拒绝),“反而往纵深处越走越远”——

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刚刚浇灌的道路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那里是一个通宵开工的地铁工地,冷光灯像好几枚巨大的人造月亮,不见人影,但是机器全力运转,一根根直径惊人的管道将那里的泥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卡车上,再运送出去。我们无所事事,在吞吐的轰鸣声中看得如痴如醉。

建筑工地是周嘉宁在小说中反复致意的又一处意象,想必写来也是“如痴如醉”。这些工地服务于城市建设,隶属詹姆斯·C .斯科特所谓“以强制性协调为追求的大规模现代主义规划,是达成某些目标最为有效、合理、令人满意的办法”,然而“这类规程在遭遇无法简化的自然时就会陷入麻烦,有时是灾难性的麻烦,自然的复杂性令它们束手无策;或者当遭遇桀骜不驯的人性时,它们也会觉得它过于复杂、难以捉摸”。1詹姆斯·C.斯科特:《六论自发性》,袁子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70~71页。工程总有建成的一日,《浪的景观》中的人物执迷于工地所释放的多种可能、所显示的未完结过程。即便身处被整饬的命运中,“桀骜不驯的人性”依然拒绝臣服;这群年轻人置身于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中,深知隧道的尽头有朝一日必将从蓝图闯入现实,但依然通过桀骜的想象与锲而不舍的行动,为自己争来一片浪漫飞地。工地嘈杂而凌乱,但“一切都是新的”,“还没来得及命名”。这是周嘉宁建构的时代喻象,“意味着很多规则尚未完全建立起来,整个城市和社会当中有很多缝隙和孔洞存在,比起现在,青年人更容易找到一个容身之处”1《周嘉宁:彼岸的冒险和滩涂是无法谈论的》,“BIE别”微信公众号,2022年9月7日。。于是,时代提供的缝隙和孔洞召唤着青年书写传奇,而青年人携带着桀骜的想象力与创造性生机勃勃地投入时代洪流。这挑动了目的论与宿命论的铁幕一角,让我们瞥见历史长河中一闪而过的微光里隐而未发的丰富性。小象们对另一种可能、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力,激励着后来者立足于自身的时代工地,去开辟“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之前从不为人所知、为人所道的故事”2汉娜·阿伦特:《论革命》,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页。。

二 “纪念碑”与“秘密花园”

这群年轻人身逢好时代,纵身跃入时代潮流击水三千,同时“周围的事物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一场缓慢的持续的地壳运动”,王鹿和“我”在广播电台主持节目回顾摇滚乐历史,一度风生水起,“直到楼下监管部门的领导突然闯入录音室”。有时“粗暴的手”不会这么具象,但前景中“惘惘的威胁”总在到来途中,终于好景不再、故旧星散,《浪的景观》以批发市场内一场规模庞大的斗殴“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当“明日派对”结束,杯盘狼藉之际,当老谢生日酒会上众人一起高歌罗大佑、伍佰、《Hey, Jude》竟至号啕大哭之际,“无边无际的伤感”不免袭来。小说集《浪的景观》也是唱给曾经好时光的一曲挽歌。近年来以《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为代表的大众文艺产品,往往通过怀旧的滤镜呈现往昔的青春岁月,暗示出一个暮气沉沉、精神倦态的怀旧主体,“关于青春的情动,恰恰是通过青春的彻底失败来建构的”3高翔:《消费主义的隐秘内核——论大众文化场域中的“中年”书写》,《文艺研究》2022年第6期。。《浪的景观》从表面上看似乎与之同调,但真的如此吗?

三篇小说中,《浪的景观》与《明日派对》都是青年人以第一人称见证历史现场的生活,唯有《再见日食》将往昔与当下间隔开,中年人凑在一起回忆青春时光,此情已待成追忆,愈发加剧了怀旧与感伤。托马斯·曼曾揭示其谙熟的世纪末美学风尚的隐秘核心:“疲倦的审美化的过熟、衰亡构成了从霍夫曼斯塔尔到特拉克尔的诗歌中的主题和基调;不论这个传至欧洲范围之外的口号‘世纪末’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论怎样,这都是表达余音即将散尽的符号公式,是一个过于时髦又略显浮夸的图式,表达出这样的感觉:我们正处于终结,正处于一个时代的终结,正处于一个市民时代的终结处。”1转印自李双志《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德奥世纪末的美学景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201~202页。在托马斯·曼的市民生活叙事中,励精图治的第一代家长转为体弱夭折的少年。如果试图与此颓废美学和衰亡谱系进行对话甚或拆解,不妨引入鲁迅的“中间物”意识,“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2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2页。每一代人自有其使命与优势,每一代人也都面临具体困难,在进化的长链上,中间物的普遍认同可以纾解自以为特殊的伤感。《再见日食》中,拓、蒂娜和马里亚诺三个中年人,“宿醉,睡眠不足,没有洗澡,臭气熏天,心灵则被逝去的情怀占据”;但同时,一群年轻人加入写作营,他们纵情声色,让“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一代人打扫舞台,而新人正踏歌而来,所以蒂娜“纠正”马里亚诺:“你们以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是要将后者拉出颓废的迷梦。拓写过一篇小说,关于1995年日本一支高中棒球队到美国参加比赛,其中一段写道——

棒球少年们坐着巴士,沿东海岸一路去往纽约,经过一片水域,巴士像是行驶在海里,也像是银河铁道列车,有银白的河滩,三角形的黑鸟,巨大的月亮,同行的朋友,以及即将到来的新大陆。

拓在读者见面会上经常朗读这个段落,蒂娜和马里亚诺喜欢这个段落,“那就是我们一起去纽约的那晚,在长途巴士上”,写作营新来的年轻人估计也会喜欢。月光下,那个巨大而未知的新世界正渐次展开;在这一幕中,一代又一代少年人整装出门,明眸对月,满眼天宽地阔。代代新人的初心与志气,收敛去感伤的浮沫,终于汇成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

周嘉宁的小说“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叙写的又是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两者叠加,难免时或流露出怀旧与感伤的调子。然而同时也隐伏着阻断这种调子蔓延的力量。不妨以两个重要意象的结撰再作疏证。

《浪的景观》中两位主人公曾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我就问你,你没担心过眼下的一切都会消失吗?”我问他。

“当然都会消失啊,不然呢,建成一座纪念碑吗?”群青头也不回地回答。

忧心“眼下的一切都会消失”易于被收拢到盛景难再的感伤中,“纪念碑”的适时出场正是为了将过往经验确定化、永恒化,但是群青决绝地截断话头。纪念碑是文化理论与艺术批评中反复研讨的意象。它会提供一套整全的记忆,当一段历史已经过去,纪念碑就将所有对过往时代的讲述、讲述方向都收拢在合法性确认过的范围之内,依据单一的记忆来统摄复杂的历史事件,以此表达共享的理想与价值观。群青相反,是要在纪念碑式的、统一愿景的诉求之外,释放出那些旁逸斜出的经验。服饰市场随时代而变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造假体系的建立和扩张,乌泱泱的假货带来乌泱泱的人流,每到周末,长途大客车拉来四面八方的旅行团”,当此之际,“我”和群青都试图向后来者“描述地下城的光辉岁月”。可是这种急迫的描述也容易打造出“纪念碑式的历史”,其中的美化与提纯自不待言。所以紧接着来一句兜底:“但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那根本称不上是光辉,只是更贫穷,更混乱和更诚实。”《再见日食》中,拓曾去北京参加国际作家节,有一天被组织方拉去市区游览,看见“灰白色的天空下庞大平坦的建筑群落,宽阔的街道,笔直高大的白桦树林,阳光透过楼房投落的方形阴影,构成纪念碑谷般的风景”。这番风景整饬而崇高,却不乏人为修剪的矫饰感。这里要表达的也许和群青的提醒一致:向消逝的美好时代致敬,同时也警惕怀旧中的过滤。此外,尼采高嚷“消失吧,纪念碑!”,正是出于德国历史主义凭据关于过去的沉闷说教压制了活着的人,“纪念碑不是在改变并适应它的环境,而是保持静止不变,它是或许已被遗忘的古老理想的木乃伊”1罗伯特·S.纳尔逊、理查德·希夫主编:《艺术史批评术语》,郑从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32页。。“我”和群青曾被忽悠着去看“兵马俑”,“醒来时置身荒漠,眼前是一个简陋庞大的铁皮棚,像废弃已久的竞技场”。“三号坑是露天的,还在建造中,没有兵马俑,却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巨大,压抑。火车会从金字塔的内部穿过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段长长的干燥的黑暗和一些风的回声”。这座在荒诞语境中出场的金字塔可被视为纪念碑的同义词,其内部“什么都没有”。在普遍性价值被消解、纪念碑不再作为生活的“一个支点”1将纪念碑视作“生活支点”,引自江河的诗句:“我常常想/生活应该有一个支点/这支点/是一座纪念碑……我想/我就是纪念碑/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 江河:《纪念碑》,《诗刊》1980年第10期。的时代,纪念碑的危机恰来自其与当下环境的隔膜而被空心化。《明日派对》结尾三个人在苏州河上划充气艇,可以联系到他们曾在秘密花园紫霞湖中游泳。《浪的景观》结尾“我”被骗去海边游乐场参加一场虚构的魔岩三杰演唱会,而“我”和群青早年都是摇滚乐的爱好者。两处结尾都是对过往美好时代的旧梦重温,仿佛刻意安排的一场缅怀仪式,在仪式的终点想必矗立着一座纯真年代的纪念碑。但周嘉宁及时粉碎了纪念碑:王鹿“坚决”要求靠岸,“我”拒绝摇滚爱好者们留下来的邀请,甚至因觉悟出“都是虚构的”而放下心来,简直有一种戳破幻梦后的快慰。这群年轻人“在短暂的缅怀或告别后即重返‘结实的地面’,继续寻找新的道路”2引自笔者主持的“望道读书小组”关于《浪的景观》讨论中,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李琦的发言。特此说明并致谢。。走出怀旧与自恋,走出“静止不变”的姿态,这是周嘉宁关于纪念碑的省思所启示读者的。

前文已述及,秘密花园作为小说集里复沓出现的意象,是过往美好时光的空间化凝结。“纷纭世界惯于排挤或抑止一些活动”,花园让这些被现实世界排挤出来的剩余物——“思绪、灵视、回忆和遐想有了展开的空间”,就好像拓在追念不已的“更小的世界”里安放不同于现实秩序的个人理想。文学传统所表现的花园,往往被视为一方隔绝现实环境和平凡生活、唯美的封闭空间。然而花园意象的辩证性在于,“若将这些花园完全封闭起来,它们就不再成其为庇护的港湾”,几乎所有语言中“花园”一词的词根都与“围栏”或“边界”的概念相关,“边界使花园与外部世界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也维持了两者间的固有联系”。3罗伯特·波格·哈里森:《花园:谈人之为人》,苏薇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56~57页。秘密花园终究和时事迁变暗通款曲,人物终究会从这里面走出来。周嘉宁笔下这群年轻人,对秘密花园之美好感念不已,但是总有力量将他们拖拽回现实世界。一次进货途中,群青和“我”步入山中看瀑布,“是座小山,荒蛮迷人,昆虫齐鸣,穿过几片荆棘以后已经能听见激流和岩石的碰撞声”。秘密花园的魅惑结构又将展开,但一则“老谢有事、速速回电”的短信预示着来自现实力量的介入与打断。群青和“我”迅疾折返,返程途中轮流开车,为避免疲劳驾驶而大声交谈——

“你知道黄河的尽头在哪里吗?”群青问我。

“在哪里?珠穆朗玛的雪峰吗?”

“我也不知道。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想过。我一点也不想去那里。你呢?”

“我想过啊。但我想的是,我们的终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里。”

拒绝将雪峰似的乐园作为终点,让我想起奥德修斯弃神女卡吕普索在广漠汪洋中的乐岛于不顾,坚持返回形势险峻的伊塔卡,“奥德修斯朝思暮想的,乃是渗透着忧思与关怀的人生,缺了它,世外桃源无异于流亡之地。更确切地说,他渴求的是一个世界,在那里,人得以倾注其忧思、实现其关怀”1罗伯特·波格·哈里森:《花园:谈人之为人》,第5~6、11页。。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类身体上镌刻着“忧思之印”,镌刻着一份份具体的牵挂,于是哪怕被抛入颠沛流离的世界中也必须“实现其关怀”。这是人命定的属性。故而只有当亚当和夏娃告别无忧无虑、漫不经心的伊甸园状态,人类的历史才真正开始,“惟有被逐出伊甸园,从而坠入积极实践的生活,我们才会变得适合享有、并值得享有生命这一馈赠”2罗伯特·波格·哈里森:《花园:谈人之为人》,第5~6、11页。。三篇小说中,拓对秘密花园最为留恋,人物形象在比照下也略显苍白,即便如此,在小说结尾,拓也领受了“可能存在出口”的启示。而群青、小象、王鹿和“我”等一众人物始终在花园进进出出,他们确实被好运光环笼罩着,但也同时跋涉在解决一个接一个难题和困境的途中,这份“积极实践的生活”才彰显出强悍的生命活力。

纪念碑与秘密花园这两个意象所引出的反思性,是周嘉宁近期创作中最珍贵的素质,也无半点用力过猛的痕迹,纯粹出于诚恳与执着思考的天性。仿佛钻石被打磨出多个切面,甚至切面之间具备自反性。在新书发布和访谈活动中,周嘉宁经常提到这部小说集的意义在于“做21世纪初的时间考古”1周嘉宁、罗昕:《小说不是记忆,是现实的一些阴影》,澎湃新闻,2022年10月11日。。“考古”的态度耐人寻味。比如地下出土一件青铜器,被现代人小心翼翼请到博物馆、美术馆里供奉起来,从珍藏、展览与研究的角度而言自然重要,但是在青铜器所属的历史时空里,很可能政治与日常生活、艺术与宗教还融为一片,我们后人视作艺术品的物件在当时可能是实用的器物。还是鲁迅目光如炬,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土财主买来周鼎,竟叫铜匠把鼎上斑驳的土花和古色古香的铜绿擦得一干二净,“这才摆在客厅里,闪闪的发着铜光”。这件让一切“雅士”无不大笑的趣事却促使鲁迅“肃然,好像得了一种启示”,“这才看见了近于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现代,我们的碗,无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当时,一定是干干净净,金光灿烂的”2鲁迅:《“题未定”草(七)》,《鲁迅全集》第6卷,第442页。。将古物置回历史原境,就好比周嘉宁在给过往岁月作文学考古时,重现那现场的锋棱和光泽。我们再次回到《再见日食》中棒球少年初次出门闯荡世界的一段,月光照拂下,映现在童眸眼中渐次展开的未来世界,一定充满着善意。就好像周嘉宁将申奥成功的夜晚视为青春时代的开始,可是后来才发现,世纪初许下的愿望,一一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是的,对于棒球少年来说,月光下的世界兴许也是幻觉,伤痕累累才是生活的真相。但周嘉宁要告诉我们的是:我们需要郑重认领“等到运气耗尽,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3周嘉宁、罗昕:《小说不是记忆,是现实的一些阴影》,澎湃新闻,2022年10月11日。的课题,终有一天从玫瑰色的幻梦中走出;但这些后见之明一丝一毫都不能去折损少年人出门远行时的初心与志气,月光下的新天新地新人,还是美好。

三 再写起源

伏尔泰在《老实人》的结尾写道:“我们应当耕种我们的花园。”在探访这句名言中花园的涵义时,哈里森特意提醒我们注意:伏尔泰的选词“我们”指向“我们同属共享的世界”,“我们的花园”绝非逃避现实、纯属个人的私密空间,他进而以伊壁鸠鲁的花园学校为例指出,“友谊、交谈、感恩、灵魂的安宁——这些并非孤立的自我私下里独享的快乐”,而是“共同培养的、或者说多方培养的德性”。1罗伯特·波格·哈里森:《花园:谈人之为人》,第2、79页。《再见日食》创作谈中有句话简直可以引来作为上面这番论述的注解:“在物理存在着的世界里,我从没有真正见过日食。但我见证过在日食时刻共振的心灵和情感,人类面对近乎永恒的自然发出的赞叹,以及随之而来的温柔。”2周嘉宁:《〈再见日食〉创作谈:当事物的阴影锐利到反常》,“收获”微信公众号,2019年9月18日。小说就是写一群青年人的心灵共振。从《基本美》开始,周嘉宁有意识地将小说主人公形象设置为双主体:致远与洲(《基本美》)、拓与泉(《再见日食》)、群青与“我”(《浪的景观》)、王鹿与“我”(《明日派对》)。由双主体“共同培养”秘密花园,再层层扩大,推及一个有情的共同体。如果以《明日派对》为例,上述外推的结构可以勾勒为:王鹿和“我”—“防风林”和“作战指挥部”的朋友(文艺青年出没其中,“朋友带来朋友”,有时“推开门谁都不认识”)—听了电台节目后给我们写“热忱奇异”的信的听众—节目网站上留言发帖的用户—明日派对的参与者—罗大佑演唱会散场后簇拥在衡山路上“如过境候鸟”般的人群—王鹿在节目里讲述的“五湖四海的新朋友”……

在新书分享会上,周嘉宁反复提到2001年申奥成功的那个夜晚,小说《了不起的夏天》也曾向那晚的氛围致敬,“2001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点。我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正是2001年,正值暑假,正好是申奥成功的那一天。我和朋友下车沿着长安街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我当时很震惊,觉得路上的人也太热情了!迎面而来的人骑着自行车,车上还拉着横幅,和你欢快地打招呼,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整晚的狂欢在我大脑里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我的整个青年时代就是从 2001年申奥成功的那一天开始的”。3《和周嘉宁一起,回到千禧年》,“T中文版”微信公众号,2022年9月16日。“这个夜晚最终凝结为一个很有象征意味的标识,代表着她对世界的最初感知,成为她人生中某种底色性质的存在”4引自笔者主持的“望道读书小组”关于《浪的景观》讨论中,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李琦的发言,包括本节最后引号中的举例。特此说明并致谢。,就好像前文反复引及的棒球少年出门闯荡世界,他们定然乐观地想象着世界,世界也定然充满善意地向他们展开。这被周嘉宁凝练为一种原型结构,在作品中一再复现,“《基本美》中致远参加庆祝香港回归进行的集体排练、《再见日食》中一起去纽约、《明日派对》中紫霞湖游泳”……

心灵共振的青年人欢乐的群体活动,投入“积极实践的生活”——这个初始画面,再写了周嘉宁这一代写作者的起源状态。某种程度上,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可以代表这一经典的起源时刻。十八岁的“我”初次出门远行,遭遇了荒诞、暴力和背叛,伴随着对外部世界的无力感和恐惧感,遍体鳞伤的“我”最后蜷缩着躺进了一辆同样遍体鳞伤的卡车。弗洛伊德指出“创伤无处不与人类大家庭的生活相关”1弗洛伊德:《摩西与一神教》,李展开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03页。,创伤与其说是一种潜意识,毋宁说是一种历史症候,这一症候天然地指向创伤和历史的复杂关系。余华讲述的创伤故事,也完全可以读入“90年代”2借用汪晖的说法,“90年代”并不只是时间标记,而是“指称从80年代末叶发展至今的一个进程,其特征是市场时代的形成以及由此产生的复杂巨变”。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页。的社会历程与精神生活的转折中,也代表着“短二十世纪”的终结时刻之一。在创伤记忆的缠绕下,孤独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告别公共生活,蜷缩着退回“内在自我”(这个“内在自我”在1980年代被命名为“内宇宙”或“精神主体”,在1990年代被命名为“个人”或“私人空间”)。此后的青年作家(“70后”“80后”)似乎都在上面这个故事的延长线上开始写作。不妨就此提炼出“孤独”“创伤”“蜷缩”三个关键词加以对照,见出周嘉宁“再写起源”的意义。

“沉迷于自我”一度成为周嘉宁这代写作者无法摆脱的标签,尤其对于年少成名的写作者来说,几乎“从小听着这样的批评长大”3周嘉宁与吴琦对话:《21世纪初,我曾以为更大的快乐在等我》,“螺丝在拧紧”播客,2022年9月8日。。然而如果总是以“孤独上路”来描述起点,可能会形成对这一代人文学与历史境遇的双重遮蔽。我曾在自己参编的《文学》丛刊(2016年秋冬卷)上组织过专辑“论坛时代的文学”,在“编者按”中我这样描述:“谈到当下的青年文学,人们一般会想起它的两个源头:一是1998年由《萌芽》杂志发起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二是至今不衰的网络文学。可是在不少当事者看来,我们遗忘了十多年前的文学论坛(以论坛的形式在网络上书写、阅读与传播文字,比如‘sickbaby’‘黑锅’‘黑蓝’等),借用张悦然形象的说法,那段历史在今天仿佛已是‘沉入海底的船’。”4《论坛时代的文学·编者按》,《文学》2016年秋冬卷。这一专辑包括三篇文章:张悦然《沉入海底的船》、路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夜X《背锅小忆》。我并非论坛写作的亲历者,但是难忘周嘉宁长篇《密林中》向论坛致敬的笔墨,当时起意组稿这一专辑,主要还是着眼于文学的变局(“青春文学”如何收编了论坛时代的写作。比如张悦然有过诚恳的自白:她在“青春文学”时期写过“几部长篇很不成熟”,“它们放大了很多青春期写作的缺点,甚至把那些缺点当成优点来发扬。比如说沉溺于自我的自恋式表达,以及残酷极端的故事。如果仔细分辨,它们和我在论坛时期的写作已经有一些区别”1张悦然:《沉入海底的船》,《文学》2016年秋冬卷。下文中两段张悦然的回忆,同样据此文引出。),并未想到论坛为这群写作者所提供的共同体型塑效应。论坛具备什么样的特质?在张悦然的回忆中,“论坛包括文学、音乐、电影、绘画等板块,有点像豆瓣的前身,提供着文艺青年所需要的各种精神养料。不同的是,论坛有很强的互动功能,大家围绕某个话题的讨论会不断继续,一再深入,分歧和争执也是难免的,经常有人废寝忘食地在上面吵架”。周嘉宁的记忆也可加以印证:“论坛时代,大家在一个较为公共的平台上发言,不管是就一本书、一部电影还是社会事件,各种行业的年轻人都会加入其中,在论坛的平台上相对自由、平等地发言。”进入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对独立和完整的发言平台,但是可以进行公共讨论的场所变得越来越少,而且日趋精密、严格的社会分工和专业化趋势使得“行业之间的隔阂变得越来越清晰”,比如“现在写小说的人通常只是和写小说的朋友以及一部分评论家在一起,但是写小说的人和画画的人、摄影的人、做音乐的人等等就很少坐在一起聊天”2这是2022年9月17日,周嘉宁在思南读书会举办的《浪的景观》新书分享会上的发言。根据速记稿及笔者记忆整理。,沉浸在媒介营造的私人茧房中,失去基于公共话题参与而培养起来的对话能力与批判意识。2003年,张悦然“第一次在夏天去上海。熙攘的步行街灯火通明,路上都是像我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看起来没有谁是孤独的”。这一段和周嘉宁第一次去北京身临申奥成功之夜的感受完全神合。这是论坛时代的侧写,如同珍贵的原初场景,念念不忘,一再倒映于周嘉宁的小说中。《浪的景观》里,群青和“我”在走南闯北进货过程中,结识各种各样的人,“去小饭馆里吃刀削面,旁边坐着一群穿匡威球鞋的朋克。特别野,特别贫穷,特别嚣张,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成为这个公社的一员”……这一幕让人联想起当年各行各业的文艺青年在论坛上“吵架”,将与他者的互动转化为自我更新的动力。而在“社恐”成为口头禅的今天,我们确实已经“不懂社交”,丸山真男认为,所谓社交精神并非仅指呼朋引伴,“而是每个人经常具备的、尽量想法子让彼此的对话更加具有普遍性、更加充实的一种念头”,“并不是说物质材料方面充足完备,我们生活的精神方面就会自动地丰富起来。如果没有想从生活中创造出‘诗’的主观能动性精神,那么无论到何时都是老样子”。1丸山真男:《从肉体文学到肉体政治》,收入《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24页。当论坛时代风流云散,带走了“从生活中创造出‘诗’”的主动精神;可是历史前行罅隙里一闪而过的微光,曾内在地决定了这一代写作者的文学烙印,论坛以及由此营建的温暖的共同体意识,值得珍视与反顾。

然而我们必须重温阿伦特的提醒:抱团取暖的方式很可能引导着人们退回“内在的生活”,“热衷于一个幻想的‘应然’世界”,进而撤离公共空间。2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王凌云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由此不妨转入对第二个关键词“创伤”的探访。历史的伤痕不容回避,此处具体的问题意识是:青年个体与外部世界之间的隔膜、对立,是青春文学中俗见的主题;而创伤记忆加入之后的影响在于,这一来自某种特定主体——历史关系的理解,会不断再生产出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认识装置与文学结构。不妨以“80后”一代的“文学史形象代表”3笔者近期检索新世纪以来出版的文学史(除了冠以文学史题名的著作外,也包括若干具备史论、专题史性质的研究著作),发现至少有十五种文学史已经对“80后”文学有所论述,而相关章节中提及频次最高的作家是韩寒。这肯定存在争议,但这已然成为客观的“文学史事实”。详见拙作《小议“80后”文学之入史可能性》,《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年第6期。韩寒的创作来举例,其长篇《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与《十八岁出门远行》一样选择“公路小说”的形式来表达成长仪式的主题,二者构成跨越时代的呼应。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后来被韩寒改编成电影《后会无期》,电影一开场,满怀热情的主人公(冯绍峰饰演)准备投身家乡建设,这里延续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传统主题——青年人发现身处的环境不理想,于是投入环境,发起变革,最后,在完善环境的同时也获得个人幸福。在这个传统主题里,青年成长和社会发展之间有着有机关联。然而韩寒已经无法自洽、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主人公在周围环境中得不到任何理解与支持,无比绝望,最后只能背井离乡、上路流浪……沿着当代文学史线索回溯,当《人生》中高加林目睹亲手发动的“卫生革命”夭折时,当《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我”的见义勇为被暴力围殴扑灭时,这些年轻人内心回荡着同样的焦虑感、绝望感。韩寒最近的电影《四海》,已无法在日新月异的现实中将青年驾车上路的故事自圆其说,主人公进城之后在游乐园为都市人表演飞车特技,当年血肉饱满的驾车上路完全被奇观化。创伤主题的再生产,会将曾经热力四射、野心勃勃的上路,宿命般地改写成退居孤岛、中年迟暮的一声叹息;甚至后者完全取代了前者,定格为青年涉世时一种先在的姿态。于是焦虑、绝望就变成了躺平、佛系,前者毕竟暗示着与现实之间曾有过的紧张对峙,仿佛齿轮在磨合过程中磔磔作响,而后者意味着磨合过程已然终结。晚近文学中的对应,是想象力流溢下,青年人驾驶的交通工具被“升级”为“夜晚的潜水艇”,“在理性牢笼与系统困局中,如何安放内在经验——勇于向外反抗抑或致力于向内安顿——成为青年写作者不得不面对的课题”1李静:《“内向型写作”的媒介优势与困境——以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为个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8期。。动荡的时代中如何安放内在经验,这样的课题无法在偏安一隅、内/外对立的格局中解答。为什么“退居内在城堡”2关于“退居内在城堡”,以赛亚·伯林描述如下:“我希望成为我自己的疆域的主人。但是我的疆界漫长而不安全,因此,我缩短这些界线以缩小或消除脆弱的部分”,“退回到我的内在城堡——我的理性、我的灵魂、我的‘不朽’自我中,不管是外部自然的盲目的力量,还是人类的恶意,都无法靠近。我退回到我自己之中,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借助某种人为的自我转化过程,逃离了世界,逃脱了社会与公共舆论的束缚;这种转化过程能够使他们不再关心世界的价值,使他们在世界的边缘保持孤独与独立,也不再易受其武器的攻击”。参见以赛亚·伯林《两种自由概念》,胡传胜译,《自由论》,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04~205页。的姿态会如此轻松地回收起跑线上的热血与理想?周嘉宁在小说里也会以回望的视野来推敲“开始那一天”的美好,朋友会渐渐走散,事业会渐渐黯淡,然而月光下棒球少年出门闯荡世界的原型结构就像起搏器一般,为疲沓的肌体注入生机。“如果你确信或许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你就会想办法到达那里。或者说不管你最后能不能到达,你还在论证那个世界存在的可能性。”3李敏:《专访周嘉宁:写小说,为故事里的人提供冒险途中的庇护所》,“十点人物志 ”微信公众号,2019年12月23日。只有在无与有、内与外、想象与行动、确信与现实的辩证结构中,我们才能理解《浪的景观》超越为黄金时代谱一曲挽歌的意义。

《十八岁出门远行》结尾,当“我”蜷缩在卡车内部这个狭小空间里舔舐伤口的时候,很可能转化出一种自我说服的逻辑:外部世界危机四伏,“我”曾经做过抗争,但都失败了,失败就封存了主体继续行动与抗争的意义,“我”只有退回自己的内心之中,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于是,一个行动的主体消散了;同时萎缩的,还有这个主体在现实世界中实践自由意志、展开行动的决心。“历史的人质”“现实的牺牲品”——类似这般受害者的自我指认(有时转为一种自负)很容易强化上述躺平逻辑,所以当年余华笔下由抗争受挫而转入蜷缩的青年,今天文学内外大行其道的失败青年,二者间的关联顺理成章。周嘉宁的意义在于,她让“主人公动了起来”,重新“找到和社会、世界的沟通方式”“重新回到了和外界的互动,也更主动地去面对问题”。1周嘉宁、罗昕:《小说不是记忆,是现实的一些阴影》,澎湃新闻,2022年10月11日。《浪的景观》中小象为我们采写了一篇人物报道,下面这段对话非常有趣——

“你写得真好。你把我们写得像堂吉诃德一样浪漫。哎。”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在叹气。”小象说。

“因为在所有浪漫的事实中,你还是漏掉了关键性的一项。”

“不可能。你说说。”

“我们会开手动档,持有货车驾照。是不是大浪漫,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吗?”

周嘉宁擅长塑造文艺青年,《浪的景观》中的主人公可能是她笔下最不具备文艺气质的两个人物,但是他们以驾驶手动档货车改写了浪漫。于是,一度抛锚、遍体鳞伤的老爷车再次启动,年轻人再次上路漫步于高低起伏的公路……大专毕业后,“我”和群青成为倒腾衣服的个体小贩。倒在高考的门槛前,原该使得他们成为自怨自艾的失败青年——有时,失败青年成为现实生活中人们自我防御的一张面具;有时,失败青年板结为文学中宣泄某种姿态的符号。但“我”和群青从来没有这样的身份认同,他们在凌晨的薄雾里等待货车,连滚带爬地蹬着板车运货,将钱款分塞在袜筒和裤腰里奔赴各地加工厂搜觅订单,在青年旅馆的大通铺和网吧间休息,甚至和打劫的小流氓厮打,“我们不断移动,在各种交通工具上,从浦西到浦东,从长江流域到华北平原,带着一点点的钱和可有可无的决心,游荡在批发市场铁皮大棚闷热的通道间”。人物唤回行动力,以及这个行动者与周遭世界的互动关系,焕然一新。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身上蓬勃的实干精神毕竟又保留着文艺气质的余晖,拒绝被资本收编。群青和“我”的服装档口位于迪美地下城,“这里的气氛极其地下,男孩女孩大都没钱没背景,美院和服装学院的学生居多,也不急着赚钱,因此有一种不成气候的学校社团感”。所谓“不成气候”,是指他们掘获第一桶金之后,并不急吼吼地投入利润的滚雪球;这也意味着,这群青年人的奔波与实践,总带有自治、自娱自乐的特性,接近马克思指出的:“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0、332页。《明日派对》中,王鹿和“我”在电台做节目,“我们未经训练的声音和想法将被传播到如此坚固有序的城市里”,不曾被格式化的生命力,赤手空拳地闯入钢筋铁骨的既定秩序,那也是外化过程中“人的自为的生成”。但是当电台宣布商业化改版后,王鹿和“我”只能平静退出。《浪的景观》中也有类似的告别时刻,市场大楼里那场“庞大的斗殴”以一种前现代的残酷方式为资本清场,“一个时代落幕了”。残酷逐利的商业浪潮和渐趋森严的社会规则终将剥夺青年们野蛮生长的空间。但是棒球少年出门闯荡的原型会激励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曾经的时代很美好,曾经的我们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但回望的同时理应积蓄起开创未来的能量,“越是在压抑和失望之中,越应该去追溯和召唤一种曾经存在过的可能性,相信那种纯朴自由、生气盎然的青春能量并非偶然出现、注定消逝的短暂好运,而能够如一颗火种长久保存、持续燃烧在个体生命内部,在下沉的时期保留一种腾空的热望,在单一的规则和价值之外鼓舞、激发另一种想象世界的可能”2李琦:《一道浪总是连接着下一道浪——读周嘉宁〈明日派对〉》,“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2022年3月11日。。

四 “灰烬时间”

2012年上海书展期间,同为“80后”的周嘉宁与英国作家邓索恩有过一场有趣对话:周嘉宁20岁出版短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情人》,两年后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其后五年内连续出版七本书,包括长篇、中篇和短篇集。这样一份爆发式的成绩单让邓索恩惊羡不已。1吴越:《“80后”周嘉宁与同龄英国作家乔·邓索恩共话“成名后”困惑》,《文汇报》2012年8月27日。坦率地说,周嘉宁青春写作时期的创作,我虽有追踪但并未留下深刻印象,也感受不到其辨识度。如果屏蔽后见之明,站在周嘉宁青春写作的时段向未来张望,我决计想象不出她会脱胎换骨写出《基本美》《浪的景观》。《浪的景观》发表,在我看来,周嘉宁迄今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台阶已经迈过,有的台阶只是量的积累,《浪的景观》是质的跃迁,这一步台阶踏上之后,眼界、气度与作品质量就将稳定在一个更加上出的层面。

从创作论的内在视景而言,“上出”恰是因为经历了一次“下降”。在成年仪式和民间童话中,往往存在一段“灰烬时间”,在灰堆里“经历某种冬眠或昏睡的仪式”,象征孩子气的死亡和人格的再生。比如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子沦为厨房小厮,从事卑微鄙俗的日常杂务,“代表了从高处摔落”,但日后的建功立业实则离不开这段日常性的磨炼。2徐丹:《倾空的器皿:成年仪式与欧美文学中的成长主题》,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66~67页。在黑格尔看来,“教养”的本义就是“能做别人做的事而不炫耀自己特殊性”3史蒂文·史密斯:《现代性及其不满》,朱陈拓译,九州出版社2021年版,第240页。。这么说吧,在“灰烬时间”,青年人了解自身的限度与潜力,从而学会谦卑而热情地面对世界;灰烬中埋藏的点点星火,正是未来持续燃烧的热源。

《浪的景观》中,女友调去北京当调查记者(请注意这个职业身份,路内《雾行者》中也有人物从文艺女青年转型为卧底记者),恋爱关系行将中断,按说这是一个感伤时刻,然而“我的心脏所遭受的重击不是痛苦,而是极其难得的喜悦。我为女友感到高兴,她不再是年轻的女孩,她在自己的世界实践中成了年轻的女人”。这才是本篇的情感主调,活泼而刚健,不断舍身到具体而流动的现实世界中去抉择出自我。联系到前文议及的秘密花园,花园固然美好,但无法长久驻留,必得从抒情、天真走向经验,联想到冯至注引里尔克:“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4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灰烬时间”仿佛通过仪式,由此出则见众生、见天地。敏感的论者注意到,《浪的景观》中三篇小说都安插了一段相似的“再认识”情节,“青年主人公忽然意识到身边亲密熟悉的同伴还携带着他们从未想象过的‘现实的重力’。《浪的景观》中‘我’看到群青熟练地准备饭菜,才‘想起来他在日本待了好多年’。事实上小说开头已经交代,群青在日本不只是‘待了好多年’,而且际遇惨痛,先是被留学中介欺骗,后沦为黑户在东京打黑工,最终被强制遣返。而《明日派对》中,直到在最后的演出中见到带着孩子过来的欧老师,‘我’和王鹿才意识到她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欧老师有另外一种生活’。相似地,《再见日食》中,拓在偶然通过互联网得知泉的‘天才女孩’往事后‘感到哀伤’,因为‘他们彼此交换过那么多想法,是那么好的朋友,那些普遍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事情,泉却一件都不曾和他讲过’。拓的内心独白概括出文艺青年面对生活的一种特有的‘偏见’,他们热衷于借助书本经验谈论各种抽象的事物,也能够凭借热情与天赋在擅长的领域开拓创造,却常常会忽略‘那些普遍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事情’”1李琦:《〈浪的景观〉:走出“虚构”与再度“理想化”》,待刊。。挣脱文艺青年们习惯性的滤镜,当视野扩大之后,“现实的重力”纷至沓来;在此“灰烬时间”,世界向个我全然敞开,个我也必须诚恳地打开己身,而“现实的重力”同时意味着参与型塑生命的经验即将涌入。

“灰烬时间”的引入,往根柢处说,正是为了反思制约青年写作的浪漫诗教传统。强烈的自我意识是一种现代性与浪漫传统的特征,但这种特征背后也隐含了现代自我意识的浮薄与脆弱。周嘉宁参与主创的主题书系《鲤》曾出过一卷,题为《文艺青年》,卷首语对“文艺青年”的描述是:“他们用从文学、音乐、电影等艺术门类中小心翼翼挑拣出来的一砖一瓦,建构起自己精致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是完全封闭的,没有一扇与现实世界对流的窗户。”2张悦然:《卷首语》,《鲤·文艺青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十年过去了,《浪的景观》中的人物直言不喜欢文艺青年聚集的歌友会那种“阴郁气氛”,并宣告“我想先对生活负责”。对文青式生活姿态的反思,将重组内在的文学质地;周嘉宁的个案中,转变迹象较为清晰地显现于《基本美》(《收获》2018年第1期),在诚恳表述精神生活遭遇的危机与成长这一意义上,《基本美》是《浪的景观》的前篇。在这个群体此前的文学表达中,触目可见颓废、愤怒、对世界大声说“不”的姿态。周嘉宁通过《基本美》中“洲”这个人物对上述姿态作出清醒的反思。那种愤怒和排他,会板结为一种程序化的表达,恰恰成为青年人拒绝介入世界的姿态;在这种浪漫化的表达过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其实大声说“不”还不是困难的,困难的是在说“不”之后,滤去愤怒和排他的姿态(这种姿态中还附着着一种优越感,就是周嘉宁在小说中提及的“傲慢”),仿佛经历“灰烬时间”,转而降落到日常生活中,确立起自身的位置和意义,长久而耐心地展开修复世界的工作,这项工作必然是从点点滴滴的琐碎事务开始的,必然伴随着和各种各样凡庸的人事产生交涉、拉锯与撕扯,无疑这一切都是耗损心力的。但这才是青年人真实地去触动世界的开始,这才是现实有可能发生改变的契机。

难能可贵的是,周嘉宁并未以单向的视线看待天真与经验、文艺与世俗、理想与现实,而是在看似对立的两极间预设了涵容、往返的可能性。秘密花园一再出现,又绝不会凝固为内闭的空间;但毕竟提供了不混同于现实甚或批判现实的超越性维度;灰烬中持守着千锤百炼后的星火,恍若青春的热情与理想持续地为年轻人提供开天辟地的能量。类似的辩证势能,充盈在周嘉宁小说书写中,“很多个凌晨我坐公交车或者在人民广场拼黑车从南浦大桥那个著名的弯道回到浦东,在车上困得睡着了,最后会被离心力晃醒,睁开眼睛外面是来自江面的风,和一种非常辽阔的青春感受。绝不会让这种感受被损毁或者覆盖”1周嘉宁、张诗扬:《凌晨四点的上海曾经让我感受到开阔和力量》,上海作家网,2019年4月23日。。棒球少年出门时的少年志气,如同起搏器一般矗立在“青春感受”的源头;时代的顿挫不能纵容我们就此昏睡过去,历久弥新的“青春感受”必将一再唤醒我们去感受八面来风。前者是见山是山,后者又翻转出一层,见山还是山,复合着“既浪漫又务实”(这是《浪的景观》中对人物的评价)的现实感。这种复合的能量最完美地显现在《再见日食》中的乌卡身上,“一个从流亡的世纪中艰难走出,在来来回回的时代洋流中致力于以文学弥合断裂与敌对的老人”2李琦:《〈浪的景观〉:走出“虚构”与再度“理想化”》,待刊。,而“她一直是我们中间最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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