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动因、路径与特征
2023-09-16◎周英文,唐炎艳
◎周 英 文,唐 炎 艳
职业教育评价是引导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指挥棒”。2021 年10 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文件提出要完善质量保证体系,强化评价结果运用。国内的学术研究特别关注职业教育第三方评价,对国外的相关行业协会、委员会等第三方评价机构的评价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然而,我国职业教育社会评价的话语权一直较弱,功能没有充分发挥出来[1]。美国的职业教育评价是典型的民间组织主导型,其中,西部、南部、中北部的院校认证协会以及西北部大学院校审议委员会等专业评价组织最为引人注目。美国被称为非营利组织的温床,有着世界上最多的非营利组织。本文旨在通过探讨美国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组织有哪些、他们是怎样发挥作用的、具有什么特点等问题,分析美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情况,以拓宽我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方式和路径。
一、美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动力因素
在美国,政府公共部门被列为“第一部门”,商业部门是“第二部门”,“第三部门”则囊括了两大部门以外的所有的非营利部门[2]。非营利部门研究的代表人物莱斯特·M·萨拉蒙(Lester M.Salamon)将其界定为,“在本质上是私人性的组织,即在政府和机制之外的;不以从事商业为主,也不把利润在董事会成员或所有者之间进行分配的;自我管理,以及人们可以自由加入或志愿参与的组织”[3]。在美国,有很多非营利组织从事与职业教育相关的活动,如支持工作场所学习、开展学徒计划、拓展职业学校与企业的伙伴关系、追踪技能需求数据等,成为职业学校、政府、企业之间的沟通桥梁,具有“独立性”“中间性”和“服务性”的典型特征。在这些活动中,教育评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非营利组织通过质量评估、监控、咨询等方式,让职业教育评价更加健全和完善[4]。
美国社会学家沃尔特·鲍温(Walter Bowen)于20 世纪70 年代提出组织分析的新制度主义,该理论主张从组织生存所依赖的制度环境中寻找组织存在的依据[5]。据此,美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动因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法律和政策保障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
从根本上讲,社会力量在何种程度上参与教育活动完全取决于国家管控的尺度、取决于国家与社会的关系[6]。法律和政策对组织的行为具有强制、规范、约束的作用,但同时也为组织行为赋能,使他们能够或者被许可去获得一些特殊的权益。美国各类政策、法律、规章等为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提供了合法性依据。
《美国法典》由美国众议院法律修订顾问办公室于1926 年首次出版,自1934 年以来每六年修订出版一次。该法典规定,“在职业教育计划研究、开发、传播、评估的过程中,合格中介(Qualified Intermediary)可以与教育工作者、政府人员、专家学者等共同成为咨询小组独立顾问团的成员;合格中介有机会与高等教育机构等获得联邦的资助,与联邦签订合同或协议,从而执行以证据为基础的研究、分析与评估”[7]。《联邦法规》是美国联邦政府部门发布的一般性和永久性法规的汇编,其第600 条规定的认证机构资格里面包括非营利机构[8],并在第603.24 条目中规定了州公立中学后职业教育质量评估的可靠机构标准。
除国家层面外,美国各州的教育法律也为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提供了一定的空间。例如,爱荷华州为支持工作场所学习,在《爱荷华法典》第七章“教育和文化事务”的第256.40 条目中提出,设立全州性的中介网络基金,鼓励非营利组织积极参与职业教育课程开发、企业实习、教学评估等方面的事务[9]。此外,加州教育部面向高中生和成人职业准备提出的区域职业中心计划、华盛顿特区的四年劳动力发展战略、佛罗里达州教育部的《加强21世纪生涯与技术教育法案》等地方教育政策文件中都有涉及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估的规定。
(二)社会观念价值规范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
根据新制度主义学派的主张,共享的规范和价值观会产生强大的社会期待的观念力量,对组织的社会行为有着明确的约束作用[10]。在一定的环境中,组织要想获得社会的认可,其行为就要让人们看起来合乎情理且可以接受,甚至值得称颂。对美国非营利组织而言,志愿者精神对规范其行为发挥了重要作用。
美国非营利组织秉持着美国的志愿者精神,志愿者精神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服务于某种公共利益”[11]。自建国以来,美国就通过提供教育、培训、住宿、咨询及经济支持等帮助有需要的人,继而唤起团体精神、志愿者精神,树立公民可靠和邻里互助的形象,这在美国公众意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早在19 世纪中期,美国各州和地方政府就广泛求助于私人组织、志愿者组织,以帮助缓解快速城市化和工业化带来的社会问题。随着社区需求多样化的出现,非营利组织服务的范围不断扩大,逐渐被视为替代政府服务的机构[12]。
基于这份期待,非营利组织在职业教育评价中十分重视自身的声誉,并努力获得社会各界的认可。如非营利教育组织德克萨斯社区学院协会(Texas Association of Community Colleges)主要为当地职业教育服务,参与当地社区学院的各类评估工作,专门为职业学校设计改进和问责的指标[13]。该组织有76 年的发展历史,接受德克萨斯州社区学院受托人协会(Community College Association of Texas Trustees)的监督。
(三)组织自治传统引导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
归根结底,非营利性教育评价组织的建立是人们自愿结社的结果,由此决定了组织具有自治性的特征,即他们从根本上控制自己的事务[14]。美国有着悠久的社会自治传统,这不仅赋予非营利组织的执行者以自信,使其知道如何组建并运营一个非营利组织,也给大众以信心,使他们信任该组织能为会员争取利益和福利,因为他们“从小就知道必须依靠自己去克服生活的苦难,对社会的主管当局投以不信任和怀疑的眼光,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向它求援”,人们的愿望“一定会通过私人组织的强大集体的自由活动得到满足”[15]。如果非营利组织只能依附政府部门存活,那么组织的职业教育评价活动则笼罩着浓重的官方色彩,其专业建设将会有很大的限制。
组织自治使非营利性职业教育组织有能力增强自身的专业性,组织运营和相关的职业教育评价活动都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例如,教育设计实验室(Education Design Lab)与20 所大学和60 位雇主经过三年的努力开发了八类技能微证书,帮助雇主评估学生是否具备21 世纪所需的核心技能,目前已有30 多个州和地方的1 000 多家机构组织在使用这套工具,且在全球设置了40 个试点项目。
二、美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行动路径
美国除了广泛的校友团体以及与学生事务相关的团体,还有成千上万的学术协会和慈善基金会围绕各类职业学校开展活动。虽然组织的类型多样,但大多是非营利组织,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参与职业教育评价。
(一)基于用户需求明确职业教育评价指标
教育和产业是两个不同的社会体系,两者存在巨大的信息鸿沟,职业学校无法捕捉市场的瞬息万变,企业也难以了解学校五花八门的人才培养模式,这就需要有一个第三方质量保障系统,来建立一套透明、统一、可信度高的标准框架,从而维护学生、雇主和政府等利益相关者的利益。基于这一背景,美国非营利组织未来工作(Jobs for the Future,JFF)收购了教育质量成果标准委员会(Education Quality Outcomes Standards,EQOS),致力于服务美国劳动力系统和职业教育系统的转型。2020 年,EQOS 构建了一套职业教育质量评价指标体系,其评价数据可以让市场了解学生的学习成果,让学校了解市场的工作需求和薪资待遇,对职业教育质量好坏的评价,利益相关方可以根据数据自行判断。
EQOS 的职业教育质量评价指标包括五个关键指标,分别是学习情况、完成率、就业率、收入情况和满意度[16]。学习情况旨在评估毕业生在课程结束后是否达到了行业或者自我认定的基准;完成率为每个学习者在课程中的表现提供衡量标准,反映全日制学生、非全日制学生、转学学生成功完成课程的情况;就业率旨在衡量毕业生获得工作的情况,即是否在现有雇主那里获得职务、工资,是否通过创业增加收入,是否有在职晋升等情况;收入维度旨在呈现参与者在教育完成前后的薪资变化,包括绝对收入、净收益、随时间工资变化情况等;满意度主要通过对教师教学质量、教学内容和教学支持水平的三年跟踪调查,从学生角度评估教育成功与否。
在这五个指标中,最难衡量的是学习情况,EQOS 为此特别提供了一种衡量学习过程的一般性的指导原则[17]。首先,各专业要创建一个清晰的学习成果列表,列表呈现学生预期达到的所有学习成果,包括具体的知识与技能,陈述形式为“学生可以用这些知识和技能做什么事情”。例如,指标不能简单地陈述为“学生应具备批判性思考的能力”,而是要具体到“学生在所研究的领域或其他某个领域中,掌握区分和评估选定复杂问题的理论和方法”。其次,要有明确记录的学习成果。职业学校应提供验证学生学习发生过程的具体文档,包括学生的作品集、考试成绩、行业认可证书及评估测验等。文档应接受第三方独立、客观的评估认证,避免弄虚作假。
(二)基于学习成效明确职业教育教学标准
追踪学生的学习效果是一项长期且复杂的工作,需要有专门的机构从事相关研究。在美国,对学习成效的关注最具影响力的是德克萨斯大学的教育学院发起的社区学院参与度调查,即社区学院学生参与度调查(Community College Survey of Student Engagement,CCSSE)。CCSSE采用过程性评价,每年选择一个学生学业学习中特别关注的主题开展调查,如2021 年的COVID-19 对学习的影响、2022 年的双重注册对学习的影响、2023 年的指导路径对学习的影响等。德克萨斯大学的教育学院通过开发调查问卷或访谈提纲,获取社区学院学生参与教学活动的情况,发布调查报告供社区学院参考。
CCSSE 的效度研究主要集中在五项基准测量指标与学生学业结果之间的相关性分析,这五项基准评价指标包括主动与合作学习、学业努力、学业挑战、师生互动和学生支持[18]。指标设置的出发点为:(1)当学生在教育过程中积极参与,并有机会思考和应用所学知识时,会获得更多的学习成果;(2)学生的学习行为对学习和教育目标的实现有重要影响;(3)学生认知任务中的复杂性,尤其是挑战性和创造力对高质量的学习至关重要;(4)学生与教师之间的互动越多,他们的学习效果越好,坚持实现自己学习目标的可能性也越大;(5)社区学院的学生会从学业规划、职业规划、学术技能培养等支持中受益。具体指标如表1 所示。
表1 CCSSE 五项基准测量指标
续表
(三)基于证书内容明确职业能力评估要求
美国非营利组织在参与学生职业能力评估中主要完成两大关键任务,一是证书汇集,二是能力框架构建。
首先,明确有哪些证书及获得证书的要求是什么。每个国家都有数量庞大的证书,但大部分证书相互之间像孤岛一样存在着。证书引擎(Credential Engine,CE)是美国的一个私人非营利组织,该组织建立了证书平台,汇集了各类学位证书、职业资格证书、徽章证书、学徒证书等,使职业学校能方便快捷地搜索到相关行业企业认可的证书。
其次,通过详细分析职业能力构建能力框架,能力框架对职业能力清晰、具体的描述让职业能力评估更加明确。为证书评估开发细致的职业能力及标准,从而形成能力框架,让评估更加贴合实际,是很多行业协会都会做的工作。这种能力标准描述了企业一线的工作任务与能力要求,有助于对职业教育开展有效评估。如美国烹饪联合会(American Culinary Federation)为烹饪师证书的认证开发了197 项需要评估的职业能力,为副主厨证书的认证开发了110 项需要评估的职业能力,为厨师长证书的认证开发了272 项需要评估的职业能力。证书对职业能力的描述能紧密结合具体的岗位能力,可操作性强,如知识要求中的能“识别纯羊肉和人造羊肉”、技能要求中的能“根据烹饪要求熟练使用各类电器和燃气设备”、素养要求中的能“严格遵守清洁和消毒规范”等,都被详细列举出来,让评估内容一目了然。再如美国全国零售联合会基金会(National Retail Federation Foundation)提供的零售业证书有三种,分别为零售业基础知识证书、客户服务与销售证书、零售业运营与利润证书,每个证书都有对应的职业能力分析。零售业基础知识证书是入门级证书,要求获得者具备基本的客户服务和数学技能,了解零售业对经济的影响等。为此,基金会为该证书开发了20 条基础技能标准,如“描述零售企业是如何组织起来的,以及各个职能领域如何对整体发挥作用”“通过提问、仔细倾听,利用适当的资源、工具和技术来与客户互动,识别他们的需求并满足或超出他们的期望”“通过研究职位和雇主特点提出问题并决定着装和仪表,为面试做好准备”[19]等。客户服务与销售证书同样针对入门级销售和服务人员,注重对员工一线工作技能的评估。基金会为该证书开发了17 条客户服务与销售技能标准,如“时刻了解产品、服务和行业标准的最新信息”“聆听客户的评论和问题,并有针对性地回应”“根据客户需求推荐综合解决方案、产品、服务和相关物品”[20]等。零售业运营与利润证书要求员工更好地了解企业运营方式,基金会为该证书在前两个证书的基础上增加了“高级客户服务”的职业能力标准。
三、美国非营利组织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典型特征
美国职业教育规模庞大,层次多样,且不同地区差异明显。基于这一背景,美国政府引导大量非营利组织广泛参与职业教育评价,各具特色。总体来看,美国非营利组织的参与体现出以下三个典型特征。
(一)组织历史悠久,职业教育评价可信度较高
公信力是第三方组织存在的基本前提,一旦受到人们的质疑,组织的生存空间就会受到限制。美国非营利组织有着悠久的历史,不仅法律保障较为完善,而且运作机制也较为成熟。在发展过程中,人们对非营利组织形成了天然的信任[21],从而支持其活动。例如,国家职业能力测试协会(National Occupational Competency Testing Institute,NOCTI)这一非营利组织是全美生涯与技术教育领域行业证书和协会认证的主要提供者,拥有50 多年的发展历史。NOCTI 获得了国际证书认证委员会的全面认可,其发行的CTE 证书遵循ISO 17024 最佳国际行业实践标准,其职业能力测评标准也获得美国教育研究协会、美国心理学会和美国国家教育测量委员会的认可。
(二)组织类型丰富,职业教育评价满足多方需求
美国非营利组织十分活跃,类型多样。由于享受免税待遇且组织成立较为容易,大大小小的非营利组织遍布全国,美国也因此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便于组党结社和把这一强大行动手段用于多种多样目的的国家”[15]。非营利组织的灵活性、分散性、专业性,使其更有机会向客户提供量身定制的服务,使职业教育评价更加多样,从而增加对职业教育的考察维度。例如,美国社区学院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Community Colleges)通过建立反馈模型来评估注册学徒计划的实施,测量了劳动力市场数据、持续投资回报率、成本收益分析等定量数据,以及项目准备情况评估、项目清单评估、学徒反馈等定性数据[22];技能美国(Skills USA)在国家技术标准的基础上开发了职业基本技能评估标准,通过在线方式帮助教师评估学生已有的知识和技能水平[23];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社区学院研究中心(Community College Research Center at 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长期对社区学院课程实施效果、多措施评估有效性等进行追踪与分析。
(三)组织相对独立,职业教育评价指标科学严谨
非营利组织的中介性决定了其具有相对独立的特征,随着服务范围的不断扩大,有些组织逐渐被视为替代政府服务的机构[12],他们在本质上服务于公共目的。因此,为了维护自身的专业性和良好声誉,非营利组织对评价指标的开发保持着科学严谨的态度。一方面,教育领域专家和行业企业专家共同参与指标的制定,同时评价体系要接受职业学校领导者、高等教育研究者、合作伙伴的监督和指导,使评价指标对职业学校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另一方面,评价体系本身呈现出维度清晰全面、指标细致多样的特征,大大提高了指标的可操作性。例如,NOCTI 为了制定科学的评估标准,邀请劳动力教育与培训方面享有盛誉的专家成立受托人董事会,聘请在企业某职业领域至少有三年技术工作经验的专家,以及职业院校经验丰富的教师,每两到三年审查一次并更新评估标准,详细描述职业所需要的关键核心能力[24]。
目前,我国有很多专门的职业教育社会团体,同时有很多其他社会团体也在积极参与职业教育的各类活动。然而,总的来看,社会团体在职业教育评价中的参与感较弱,既没有制定广泛认可的评价标准,也没有拓展职业教育评价的维度,更难以提供个性化的评价指标。其原因在于:一方面,这些团体可能缺乏参与职业教育评价的意识,认为有教育行政部门的评价就足够了;另一方面,这些团体也缺乏参与职业教育评价所应具备的专业能力。由于社会团体具有丰富的各类资源,因此,我国有必要在学习国外先进经验的基础上,充分开发国内各级各类社会团体的职业教育评价潜力,促进我国职业教育评价社会组织的快速成长,从而为职业教育评价提供更加优质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