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守法思变法
2023-09-14潘文海
潘文海
们都说,能把个人爱好和从事的工作结合起来,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我就是这个幸运儿!二〇一一年初,中国书协刚刚完成第六届换届工作,我从中国文联机关调入中国书协。对于书法一道,诸如自小爱好、从师学习、投稿参展之类的经历,我应与大多数书法学习者并无二致,而调入中国书协,则是我书法人生的重大转折点。正如久居池塘的小鱼,突然游入浩瀚的大江大湖,眼界为之豁展,呼吸为之舒畅,平时崇敬仰望的名师大家可以握手致候、对面请益。从那以后,我感到我的书法之路开始真正走上正轨。
到了中国书协以后,我发现这里的工作十分繁重,我每天如履薄冰,负重前行。当然,学习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换届后我曾分管展览评审工作。每次展览评审,我都能接触到大量的投稿作品,尤其是每次评审进入复评环节以后,初审通过的作品都是要悬挂起来的,每次有两千件左右,国展和兰亭奖评审那就更多了。在评审间隙,我会来来回回地在挂满作品的通道里走动,观摩体悟这些作品的妙处,分析琢磨这些作品的缺陷。见到精彩的作品,哪怕是一个字的结体、一根线条的妙味,琢磨透了,记住了,就是一次收获;见到不如人意的作品,也要细细地品一品,知道不好在什么地方,创作时就可以规避,以免蹈其覆辙。这无异于是一种『偷艺』行为。毕竟这些作品无论优劣,都是作者学习书法的积年所得,我是站在了人家的肩膀上。此外,哪里有什么展览,我都尽量去看,人家写好写坏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收获。毕竟见得多了,眼界也宽了,判断力也强了,底气也就足了。
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肯定梁山舟的观点:『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写又次之。』我想,这话放在今天也是适用的。说到天分,我们书法界把悟性高的人称作『老天爷赏饭吃』。人的天分高低、聪明与否是客观存在的,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毕竟没有几个人是生而知之的,佛教里不是有一个词叫『开悟』吗?一个普通资质的人经过学习、磨炼、内省,一样可以到达福至心灵、豁然开朗的境界,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妄自菲薄。
除了多见外,多写是必要的,但写多少算多呢?我想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不好一概而论。曾经有一个书友跟我说,他每天都在非常努力地练字,那些天他每晚写一刀纸,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这得花多少精力啊!诚然,这种苦练精神是令人敬佩的,但凡事过犹不及。你写得那么多,思考的时间就一定不够,如果方法不对,你还非常用功,闷头苦练,那就更麻烦了,不断巩固错误,加强习气,只会让你越写越差,以后改都不好改了。『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临习碑帖,追溯传统,是学书人的必经过程,『二王』、米芾、怀素、王铎、祝枝山等等先贤的法书,都是我心摹手追的对象。因为工作原因,我没有很多的时间去一一对临前人法帖,但展帖之时,可以手以笔会,可以静心体会,也可以凝神意会。我并不提倡依傍时贤的笔墨技巧,以防落入他人窠臼而泯没自己的个性。
经常会听到书友们对书协展览评审工作的议论和意见,在这里我也跟书友们分享两点看法。
首先,千万不要相信一些别有用心或『吃不到葡萄』的人所说的现在展览评审中有猫腻的谬论。毋庸讳言,在早些年,书协举办展览的时候,可能出现过所谓的『东道主』现象,一些参评者想方设法与评委套交情,甚至请人代笔等等。自十一届国展和六届兰亭奖以来,中国书协对展览评审中存在的一些问题,采取了相应的对策,对展览的评审机制进行改革和完善。现如今,中国书协的评审制度已被书坛乃至全社会一致认可,公平、公正、阳光、干净的评审氛围已经基本形成。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现在如果有人试图在评审时玩什么花样,没门儿!
第二是要纠正『跟风』现象。许多书法爱好者没有『板凳要坐十年冷』的耐心和毅力,为了早日入展获奖,不是在研习经典、提高功力和学养上下功夫,而是揣摩所谓评审导向,揣测评委的书风好恶,琢磨入展书体比重,甚至模仿当代名家、评委和获奖作者的字体风格,以期获得评委的关注和青睐。比如说,这次五届草书展的作品,我看到很多作品取法和表现十分接近,特别像是一母同胞,面目相似,风格雷同,让人审美疲劳。现在的评审方法是一种『多票决』的规则,程序上是十分公平的,但有一种可能,导致特别有个性的作品不大容易得高票。但是,如果作者因为这个原因就挫去锋芒、抛弃个性风格,即使入选了,也很难走得更远。
在多年来的书法创作和工作实践中,我对书法艺术创作问题有过一些思考,结合自己的理解,我很喜欢用『书法有法,法无定法,法外开新,非法法也』十六个字来形容书法创作的进程。
一是书法有法。借用了中国书协主席孙晓云的书名。书法这个词是唐代时才被大量使用的,唐代书法之所以强调『法』,与这个时代的发展有关。唐代楷书盛行,字法也开始要求统一规范,《永字八法》连点横撇捺怎么写,都会告诉得明明白白。
书法之法,无非笔法、字法、墨法和章法。
首先是笔法。几乎每个时代、每种字体,甚至每种风格,都有独特的笔法。其他字体不说,我感到最难写的是草书,可以说不拘笔法,也就是说很难总结所有草书笔法的规律。尤其到了当代,草书的笔法更加丰富。之所以说草书最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的笔法与字法、墨法有时融合在一起,很难分开探讨。
其次是字法。每种字体都是讲究字法的,每种字体也都有严格的字法规定。我最喜欢草书,草书的字法要求最为严格,稍有不慎便写成另外的字。所以,历代学草书的人都很注重草书字典,官方与学者编写了很多,只不过现代人好像不太重视了。
再说墨法。墨法一般会被书法爱好者所忽视,认为把字写黑一些就可以了。实际上,古人很关注墨法,认为墨分五色。比如董其昌就极讲究用墨,那种墨色变化的高级感,只有在看到真迹后才能被人感知,现在我们通过照片是感受不到的。到了王铎,更是采用涨墨方法。近现代,林散之使用生宣纸将那种墨的氤氲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是章法,即一幅作品的结构之法。古人讲『计白当黑』,讲『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有的书法爱好者把每个字都写得很好,写成一幅作品就不灵动了,这就是不懂章法的缘故。一幅字是讲究主次的,讲究大小穿插,講究起伏。如果写正书,问题不大,写行草书就要提前在章法上谋篇布局了。
总之,要想写好字,就要知法、守法,无法便不成书。
二是法无定法。我们讲『植根传统』,尤其书法最是讲继承传统。但是,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累积叠加的。古人喜欢讲创变,创变的意思便是继承之后的变化。变化的是什么?变的实际上是大家约定俗成的法则,一定要先学好再变化,既不能泥古不化,又不能弃旧图新,这是个很辩证的问题。我讲『法无定法』,意思书法是有法的,但这个『法』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法但没有固定之法。比如说王羲之写的字,在当时被认为是『新体』,大家很少见过这样的风格。他自己说『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意思是说,他和古人比是不差的,甚至超过他们了。王羲之创造了新体,后世把王羲之的书体视为『经典派』的开山鼻祖。
再说颜真卿。他的写法就与王羲之不同。他的书法风格从王羲之以来,以典雅为中心的审美风向中蜕变出来了。朴拙浑厚是他的风格,米芾称他是『叉脚田舍汉』,但宋代学习颜真卿的书家却最多。颜真卿变得接地气了,他的字写成碑,写成匾额,最见气象。加上他忠君爱国的人品,符合后世理想中的『大唐气象』,他的字可以代表中国的『正大』之美。
破法之后又成法的例子太多了。总之,古代传统之法是没有定法的,『法』是不断积累的,所以『法』又是不断变化的。
三是法外开新。书法是几千年积淀的历史文化,书法自古和文化共生共行,并聚合了历代文化精粹。唐代张怀瓘讲书法『先文而后墨』。杨守敬《学书迩言》在『学书三要』之后,又增加了『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二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为此,我说要『法外开新』。书法的基础是法则,但写到一定程度,『法』就不够用了,这个时候就看你的字外功夫了,所以『开新』是在字外。要单靠笔法、墨法、字法、章法『开新』,可能会感到吃力不讨好了。中国书协提倡『艺文兼备』,就是看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字外功夫很重要,除了学问与人品,也不能只在家里死读书、读死书。要走出去,要行万里路,要结交八方君子,这样心胸才能开阔,笔底才有乾坤。
四是非法法也。佛言:『欲入一行三昧,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无边无际,无名无相,非思量,无归依,无洲渚,无犯无福,无晦无明,犹如法界,无有分齐,亦无限数。』(《文殊般若》)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永远无法达到空相的境界,永远摆脱不了实相的诱惑和束缚。就书法一道,我们从『知法守法』,到『变法创法』的艰苦历程中,有囿于法者,有离于法者,有盲于法者,有悖于法者,也许需要再『非一下法』才知什么是真正的法。苏东坡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那是经过了漫长的求索之后,得到了顿悟,获得了解脱。我们一切的努力,终究是希望有一天能够摆脱『法』的束缚,超越『有法』臻于『无法』的彼岸,进入以心为法、随心所欲的自由王国,一如曾来德先生所说的『逍遥法外』的境界。這不是盲目的幻想,而是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