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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美育的 “广大”与“精微”

2023-09-14贺文荣

中国书法 2023年7期
关键词:静美

贺文荣

关键词:书法美育 广大 精微 通会 静美

论“美”,必然是哲学性的,形而上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书法之“美”和“美育”与其他艺术并无相异,但同时书法是非常独特的,具有突出的中国文化品性,是体悟和践行中国文化艺术精神的一个极好“门径”,是传承中国文化艺术精神的载体。所以,书法美育在很多方面又是独特的。书法美育从哲学层面的共性和艺术的独特性上来说,是“广大”而“精微”的。

书法美育的“广大”。书法美育之“广大”,第一层含义在于书法美通于“道”。《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论语·述而篇》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依此逻辑,如果从“艺”反溯回来,其最终目的还在于“道”。按照中国文脉大统来说,“道”是人生的终极追求,“得道”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同时“道”也是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钱穆先生说:“我认为中国文化精神,应称为﹁道德的精神﹂。中国历史乃由道德精神所形成,中国文化亦然……即是没有了此种道德精神,也将不会有此种的历史。”[1]尽管中国文化中儒、释、道所言的“道”其内涵并不完全相同,但钱穆先生这段话却可以概述中国古代士人所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

书法美育“广大”的第二层含义,在于书法的美通于中国哲学中“道德”的“德”。毕竟无论是“道”,还是“美”,因形而上的品性,不可捉摸,难以把握。“道”是虚空的,但性能的显现则是可见可感的,这个性能便是“德”。在此需提示的是,现代汉语所言之“道德”被政教化和功用化了,与哲学意义上的“道德”并不相同。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德”是“道”之“用”,“道”是“德”之“体”,当然“道”实际上是万物之本体。也可以说,“道”与“德”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从这个意义来说,“美感”即是“德”。《周易》又认为“一阴一阳之谓道”“反者道之动”。可见一切阴阳因素的和谐与运动是“德”,也就是“合道”。所谓“反者道之动”就是“道”无形无色,但其功能却可以通过“反”表现出来,即阴阳相生、相克又互根、互转。为此,从书法美中感受到的对称、变化、动感、静美、力量、态势等关系,都是从互为阴阳的动静、正欹、大小、长短、虚实、松紧等因素的构成与运动中表现出来的,都是“道”之“德”,都是“普适性”的美感。如果我们不能从哲学的角度去认识书法美,不能还原书法美以“广大”的本体,就会在“古质”与“今妍”的对错、“帖学”与“碑学”的高低、“入帖”与“出帖”的关系、“师古”与“出新”的主次等问题上纠缠不休,还会造成书法美无标准,以自美为美的局面。甚至在任何一个具体问题上,如什么是“中锋”,什么是“侧锋”上卡住,绕来绕去难以达到“会通”“圆通”之识之境。也就是说,没有透彻的知见和通达的体悟,书法创作、理论和教育等,就不能从某些套路中走出来。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可从孙过庭《书谱》中人们熟能成诵的一段话中探个“究竟”。其曰:“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2]对于这段话,一般多从“结体”“境界”等角度来解读,其实这段话亦可做“通人”之论。由前文所论可联想,“平正”与“险绝”正是说“阴阳”;从平正到险绝再到平正,是两次反,也是返;不偏执两端,是为中;一言以蔽之,即“通会”。

书法美育的“ 精微” 。法之美通于“ 道” 与“德”,因此书法美育的理想和目标必然是“广大”的,因其“广大”,必然“精微”,因为要达到“广大”之境,必要通过“精微”之途,即“致广大,尽精微”。这也是徐悲鸿一直在强调和践行的美术观,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和书画题跋中,也多次谈到。如一九二八年,徐悲鸿完成《九方皋相马图》,并以此段话为题跋。一九二九年,给徐志摩的书信中,更为明确地表明这就是他自己的美术观:“弟对美术之主张,为尊德性、崇文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后来徐悲鸿还在多处表达此观点,并开始着重强调其中两点—“致广大、极精微”,中央美术学院建立后徐悲鸿又反复在学生中倡导。[3]为什么“致广大”就得“尽精微”呢?因为在中国哲学中,“广大”是“道”的境界,而“精微”是“道”的存在状态。“道”是万物之母,万物为“道”所生,但是万物名相繁多且过于具象,会让人陷入其色相、名相之中。就老百姓来说,会陷入“日用而不知”的状态。那么,“无”与“有”各执一端,都难以体道,就从二者之中取一个“中庸之道”,既要常观“有”,还要常观“无”,于是先贤就选用似有似无的“气”來比象这种状态,构建出“气”“精气”学说体系。《管子·心术下》云:“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4]《管子·内业》云:“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5]“精”是构成天地人的细微物质,其本质是“气”,其本原在于“道”。

无论是说“气”,还是说“精气”“精微”,最终都是在形容“道”的显化状态。《道德经》第十四章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6]《道德经》第二十一章又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7]从《道德经》这两条引文,就可知道,中国古代文化常用“精微”来描述“道”的存在状态。这样我们就厘清了『广大』与“精微”的学理关系。也就是说,既然“精微”“恍惚”是『道』的显化状态,那么通过“察几而知微”的方式就可以把握『道』。

就文艺活动和书法美育来说,也是如此。陆机《文赋》曰:“塗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8]可见,从文艺活动来说,只有通达玄远精微者,才可得到弥纶天地、贯通古今之才能。这个原理在中国文化中始终是一脉相承的,所以我们在书论中也可以看到,古人对此不厌其烦地反复论述。张怀瓘在《文字论》中说:“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何有不通。”[9]那么,又该如何把握书法的神采呢?他在《玉堂禁经》中又说:“神采之至,几于玄微,则宕逸无方矣。”[10]说到这里,感觉古人并没有给我们指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津梁,更没有手把手地教给我们一套直接可用的方法,但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学理清晰但又不着于象,否则必落于胶柱鼓瑟的境地。由此,我们也可以体会到中国文化“通会”的境界。因此,书法美育岂可逃逸于这种文化规定性之外,岂可只执着过于具体的技法而数典忘祖、探流忘源?那么,强调书法美育的“精微”,意义是十分深远的。

“广大”与“精微”的教学探索。如上所论,书法美育既然言及“美”,就要上升到哲学层面,追求与中国文化整体上的“道德精神”相一致,而不应落于琐屑之技或汲汲于功利之需。由此可见,书法美育的目标是成就人,也就是成就符合中国文脉系统的理想人格和精神世界。在这方面,教师与学生的目标也是一致的。书法之美和书法美育特性既明,就需探讨一下书法美育的途径和方法,也就是“技进乎道”的过程和方法。从方法、途径、过程等方面来说,书法美育是具体而“精微”的。笔者试从“体察玄微”“内美静参”和“心物两忘”三个方面来论述。

前文已论述,如果着眼于天地万物和社会百态,人很容易陷于物质世界而迷失本性,而“微妙”“玄微”是“道”在万事万物上的显现;人要体道、悟道,就要通过反复训练“体察玄微”的能力。中国书法所用的书写工具毛笔颇具人文性:毫柔而力健,根丰而端锐,行而善变,止则山安。毛笔着纸轻柔,微妙生焉,侧而成点,如太极图的一半,黑白相生,另一半也自然在其中。太极生万物,毛笔也生万象,挥运之际,毛笔在纸上千变万化,可谓与天地同功,与易象同体。如果能在书法修习过程中训练这种体察能力,那么书法美育就不局限于书写教学与美术教育,而是心性化育、德性培育了。我们可以从对书法“笔力”的感悟阐述一下。对于书法的“笔力”,一般都会说其大小,这肯定不是物理可测力量的大小。對于“笔力强健”的描述,通常会用“力透纸背”“力能扛鼎”来比喻。问题是“透”和“扛”似乎又与物理力量的大小相关。其实,古人提出的一个说法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笔力”,那就“万毫齐力”。培养对于书法“笔力”的感知、操控和表达能力,主要是锻炼对于微细而多样力量的感知力、平衡力和操控能力。如果感知不到极其精微的力量,信笔由之,即使大力士也只能写出飘浮无力或粗暴狠厉的线条。如果能感知到微细的力量,却不能在连续运动中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关系,一点一线还是完成不了的。只有在精微感知和动态平衡中操控把握,才能用“万毫齐力”的方法完成一笔。进而言之,还要做到点画与点画、字与字、行与行的生发、生成,具备一种“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写气不写形”能力,才能完成整体的艺术表达。

再说一下书法美育中的“内美静参”。古人说“静能生慧”,古代士人把“习静”当作一门日常基本功课和基本修养来研习。所有的艺术和技能对于“静”都提出很高的要求,即使是动态的舞蹈和武术也是如此。为此,“静功”就是书法美育的核心目标之一。苏东坡言“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黄宾虹言“内美静中参”。书法“静功”的训练和培养,与太极拳、气功、瑜伽、武术及其他竞技体育一样,如“射击”中的静功训练,具体方法不同但本质是相同的。武术、太极、气功都有“气沉丹田”“意守丹田”之说,而书法则是“意守笔端”。前文所说的“万毫齐力”,就是一种“意守笔端”。当然书法中的“意”也不止这一个,还有“意在笔先”的“意”,宋人“尚意”的“意”,等等,因此“守”的过程,也是一个“不变”中有“变”的过程。那么,书法美育要做的就是细化这样的研究,同时通过“简约的、感性的艺术形式”,让学生感知其丰富性,进而通过书法这样的简易之道,不断接近或到达“广大而精微”的“美”的彼岸。美育何以要重视“静功”的训练?因为作为本体的“道”是空无的、虚静的,但无能生有,静能生动。就人的感官来说,眼耳鼻舌身意皆生于无,它们固然是人的正常功能,但如果一任其外逸与奔驰,人就会迷失本体。正如《道德经》第十二章所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11]因此,感官不能一味向外发散,要做到“收视返听”“意止念敛”,“意守笔端”也正是“习静”的好方法。《文心雕龙·神思》云:“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12]所谓“寂然凝虑”,可以说如“心斋”之内视;“视通万里”,则如“坐忘”之“同于大通”。书法习练也是修炼涵养这些功夫的有效途径,只有如此想、如此做,书法的习练和修为才可能具有哲学品性与真正的“美育”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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