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体书风创作的当代价值探赜
2023-09-14陈胜凯曹圆杰
陈胜凯 曹圆杰
关键词:欧体 传承 创新
欧阳询的书法熔铸汉隶,同时继承魏晋南朝温丽的书法神韵,吸收北朝书法刚劲朴茂的特点,取王羲之书法之神髓融会贯通,创出自家独特的风貌,世称“欧体”。欧体书风指欧阳询父子及受其影响而形成的书法风格,主要特质有内擫、纵逸、冷峻、古质等。欧阳询书法在当时就产生了巨大影响,唐代以后在各朝受重视程度和传承情况虽不尽相同,但欧体书法的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尤其是近年来欧体风格书法作品登上国展舞台引起了众多书法爱好者的关注。欧阳询是欧体书风的核心人物,探讨欧体书风创作的价值首先要谈的必然是欧阳询书法艺术的价值和意义。其次,内擫用笔对笔法和结构的改变在书法史上贡献重大。最后,欧体书风的代表书家都是学欧的佼佼者,他们的学书经历、书法风格对当今书法创作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尤其值得当代欧体学习者学习和借鉴。
欧阳询书法和理论的当代价值
欧阳询书法影响深远,论者甚多。就其楷书而言,可谓骨韵并重、法意相融、质妍互用。“欧阳询穷其一生的努力,出入南北,取法北碑、隋碑,精研二王法书,融会贯通,糅﹁骨﹂入﹁韵﹂,高标﹁楷则﹂,独树新风,形成了他笔力充实雄峻,结构险绝生动的欧体楷书。”[1]他的楷书具有鲜明的个性和时代风貌,为唐楷的成熟化、程式化奠定了坚实基础。其行草书既有二王妍雅之美,又具自家雄强跌宕之风。宋《宣和书谱》云:“询虽以正书为翰墨之冠,至于行字,又复变态百出,当是正书之亚。”[2]从“正书之亚”的评价可以看出欧阳询行书的成就并不低,尤其是《宣和书谱》对唐代书家各种书体著录显示“宋时御府所藏欧阳询行书作品有二十八种,是唐代书家中收录行书最多的”[3],更印证了这种评价。
近年来,西安陆续出土了唐贞观年间六种墓志,分别是《李誉墓志》《翟天德墓志》《王女節墓志》《窦娘子墓志》《邓通夫人任氏墓志》《丘师墓志》,非常接近欧阳询楷书,这些新发现为欧阳询书法的研讨与临习增添了丰富的新材料。有不少学者对这些墓志书法做过字体、风格比较,认为与《化度寺碑》《九成宫》等书出一脉,有强烈的欧体特征,但因没有款识,列为疑似欧书最为适宜,其中精品如《邓通夫人墓志铭》《丘师墓志铭》等,让人乍看之下竟有胜却欧书之想,可能也和刚出土有关,字口如新,再好的欧书北宋拓本在这些刚出土的新拓本面前宛如两个世界。新墓志的出土极大弥补了由于材料匮乏带来的认识不足,强烈的视觉震撼和高清晰的风格还原,让人赞叹不已!这六通新出土的墓志各有特点,但又有共同之处,都是一流的书写和刻工,都凸显欧体书法风格的强大基因:险峻奇崛、内敛蕴籍,古雅遒劲。
欧阳询不仅是一位书法实践者,还是一位研究者、探索者,他在传承和总结前人书学理论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自己完整的书法理论体系。欧阳询传世书论有《八诀》《传授诀》《三十六法》《用笔论》等。他在《传授诀》中提出:
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均,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攲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形枯;复不可肥,肥即质浊。细详缓临,自然备体,此是最要妙处。
由此可以看出欧阳询具有系统的结构意识和超高的驾驭能力。“他在《三十六法》中对于如何使笔划分布匀称、偏旁部首组织协调、整个字重心稳当等作了具体说明。”[5]这是欧阳询在长期的书法实践中归纳总结出的楷书结字方法,王岳川先生称其为“中国书史上最早、最系统的字体结构理论,对后世影响深远”。[6]唐代书法最伟大的贡献之一是对中国书法中“法”的建立与建设。欧阳询在法规确立上表现为对楷书结构的全面整理和精确把握,他将书法理论与实践完美结合,把楷书的技法难度发挥到了极致,对间架结构规律的归纳提炼进入造形分析的层次,并将这一领域的研究推向了一个全新高度,对当今书坛楷书创作仍具有理论指导价值。
欧体内擫书风在结构和笔法上的突出贡献
“内擫”与“外拓”的提出,首见于元代袁裒的《书学纂要·总论书家》:“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度;大令用笔外拓而开廓,故散朗而多姿”[7]。王羲之是内擫法的首创者,丰坊《书决》云:“右军用笔内擫,正锋居多。”[8]而在欧阳询的学书历程中,取法王羲之是最显而易见的。《旧唐书》本传称欧阳询“初学王羲之书,后更渐变其体。”[9]朱长文《墨池编》:“询师法逸少,尤务险劲。”[10]元人郭天锡指出:“欧阳询初学王逸少书,后渐变其体,笔力险劲。”[11]这些评论都强调了王右军对欧阳询的影响,但终自成一家,这才是要点。
欧阳询学于古人又不泥古,将内擫笔法和内敛构字法继王羲之后再次发挥到另一个巅峰状态。冯班《钝吟书要》云:“余见欧阳信本行书真迹及《皇甫君碑》,始悟《定武兰亭》全是欧法。”[12]此时欧阳询已然能随心所欲驾驭自家语言书写王羲之作品,这更加说明欧阳询用心翰墨,同时也会受时风影响,其书熔铸了“二王”及六朝诸书,可以说是广采各家之长,这样一条清晰的学书轨迹,恰好说明欧阳询因善于学习思考,敢于探索,才能终成一代大师。因此临习欧体行书有两个细节不能忽略:一者以《兰亭序》《圣教序》《奉桔帖》《频有哀祸帖》等内擫为主的王羲之作品照映欧体,取其高格调,另者参研《定武兰亭》,找出欧公自家书写兰亭的符号所在,直接打通王羲之和欧阳询之间最大的融合关键点,此谓殊途。
内擫与外拓是两种风格截然相反的用笔方法,它能引发出完全不同的结体特征。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13]道出了书法线条方圆用笔的精髓所在。如王羲之、欧阳询书法用笔以内擫为主,故神采内曜,精神挺拔;王献之、颜真卿书法用笔以外拓为主,故元气外放淋漓。一般而言,内擫用笔易得骨,结字体势内敛纵长;外拓用笔易得筋,字势开张。在书法史上,用笔纯内擫或纯外拓的书家极少,大部分都是二者结合,或以内擫为主,外拓为辅,或反之。但欧阳询的内擫和颜真卿的外拓确是两种极致的表现,堪称具有伟大的原创精神,成为书法史上的两座丰碑。若依风格论,内擫法用到了极致的是张瑞图、黄道周、沈曾植,强烈的锐角翻折让你牵肠挂肚、百味杂陈,这些都是欧阳询内擫法带来的空前强烈的风格拓展,与纯正一脉不离温醇的欧体内擫法具有极大差异。
内擫是结构的外在特点,其造形特征为腰鼓形,左努呈顺时针笔势,右努则反走逆时针方向往内擫压,向圆心集聚,造成反弹的十足张力,又因其折笔的停顿,在行草中形成了明显的节奏韵律,这是造成欧阳询书法视觉险峻感的直接内因,又加以纵向挺拔,有些被横画分割的竖画的上半部竟比下半部还长,如白杨的挺拔,又如高士的风骨、神仙的气度!而其转折处更是内擫法的又一风格点,纯以方折内压几乎不见一丝圆转之意,有些由横先圆转再擫压折笔,沙孟海先生最擅用此法。张瑞图由横转折完成两次逆笔,转折关节处隐然若现一逆圆圈,到了沈增植则更是逆横(内擫法横以逆时针笔势行笔)折笔处硬生生增加了一个外拓再折,完整的三个动作,神乎其神的创造,令人叹服。
由欧阳询完善的纯内擫法,带来了传统结构和笔法上的改变,这是书法史风格意义上的独创,给整部书法史注入了活力,为书法创作走向更为纯粹的艺术表现形式提供了最为鲜活的元素。欧阳询完善并构建起来的内擫笔法结构,让整部书法史绚烂增色,其开拓贡献泽被后人。
欧体书风对后世书法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欧阳询以独特而巨大的成就对唐以及唐以后书法艺术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甚至影响海外。”[14]唐代以来,众多书家从欧阳询的书法、书论中汲取营养,充实丰富自己的思想和创作,其中还出现一大批杰出书家,形成独具特色的欧体书风,对当代书家书法学习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受欧阳询影响最大的海外书家当属嵯峨天皇(七八六—八四二),他是中国书法在日本传播的最大推动者,他的书法明显受到欧阳询影响,以纯正欧氏风格被誉为“三笔三迹”之一。当时,日本书法进入了唐风书法发展的全盛时期,大量书法真迹被使团带回日本,嵯峨天皇学习资源极其丰富。上行下效,当时的经生也以欧体抄经。嵯峨天皇所书《光定戒牒》《李峤杂咏残卷》等作品无论结字還是用笔都深得欧体行书三昧,打破了欧氏书体界限,风神峻拔,极为动人,开一代风气,堪称经典,也是当下书坛突破欧楷法则的一剂良药。
欧体书法对元代书家康里巎巎、鲜于枢、杨维桢的影响较明显。从三家传世墨迹来看,竟有许多与欧体书法暗合妙契之处,尤其在风格塑造上给我们诸多启发。康里巎巎善用圆转法,亦有内擫时出,但其结字纵长、神光内敛,于欧体笔法外别开一花,其章草、小草的精熟圆融,其气质绝妙汇聚在行草一体,为欧体行草注入新鲜血液。其传世之作《李白古风诗卷》以章草写出挺拔峻奇之姿,尤以方折内敛处夺人眼目,是欧体风格在草书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拓展。
鲜于枢的书法豪放旷达,结字章法横斜纵放,天机妙成,传世墨迹极众,而惟独《醉时歌》一帖最称绝妙,亦最合欧阳询神采,更称妙处在于节奏感的蓬勃律动、高潮迭起,行草转换完全随着情感起伏完美相融。此帖对欧体激情和速度的借鉴足可一参。
杨维桢书法在元代书坛独树一帜,最能体现其与欧体行书契合的是《城南唱和帖》,方笔圆笔结合,内擫笔法穿插其中;而带来最大转化灵感的是《题邹复雷春消息图卷》《真镜庵募缘疏》和《草书七绝“溪头流水泛胡麻”诗轴》,此三幅作品在当下极其重视视觉创新的时代,可称为神品,且其不断生发的风格元素还会与日俱增。
对现代书家的影响以白蕉、弘一法师、高二适为例。白蕉是海派书家的代表,他早年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对着阳光可与拓本重合,可见白蕉对临摹所下的苦功,其书法风格的形成深受欧阳询的影响。白蕉深谙古人入古出新的道理,他说:“学书始学像,终欲不像。始欲无我,终欲有我。”[15]观其书法作品会发现他把欧阳询《化度寺碑》完全写活了,全然不见任何别扭的刻板和生硬,楷行之间过度自然,真正打通了二者之间的关隘,他学欧但不囿于欧,内擫外拓兼而有之,用笔时而紧结时而开张,任意错乱,真正晋韵神情。白蕉的主要成就在行草,成为一个时代不可逾越的高峰,《题兰杂存》是他书法代表之作,沙孟海在《白蕉题兰杂稿卷跋》上评价其书:“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16]这种评价是客观公允的。弘一法师的书法,结字纵长,神光内敛,却化去欧的棱角更显圆融,起止笔皆无迹,简到极则,这种笔调终其一生都形神不离。这种与欧法的暗合为我们提示了一个内擫法的无限可能,不论结字还是笔法都可以衍生出幻化万千的笔墨语言。高二适行书结字纯以纵笔取势,他的行书作品中时有楷书快写,时而杂揉章草、大草、小草,相映成趣,这与欧体笔法、结字是最为吻合的。高二适书法给我们最大的参照价值是章草与欧体风格行书的完美融合,他把看似遥远的两端通过其学问涵养融汇成一个绝无仅有的“高家样式”。此外,受欧阳询书法影响较大的还有褚遂良、柳公权、杨凝式、蔡襄、米芾、赵孟頫、祝允明、何绍基、沈尹默等,他们都是在汲取欧体精华的基础上博取众家之长,融合自家个性取得成功的,这种学古而不泥古的精神值得当代书家关注和学习。
在欧体书法的古今传承上,去唐愈久,学欧愈难。欧书一纸真迹难睹,无法准确解读碑刻刀笔转换,传世名碑经不断摹拓又失真严重,加之拓本选择不优,对后学易产生误导。欧阳询把楷书的技法难度发挥到了极致,若无高人引导难入奥堂。所以历代学欧者众而能出其右并卓有建树者寥若晨星,甚至后世学欧者中不少落入“刻板匠气”彀中,难有突破。
近十年来,欧体风格书法开始在国展上显露身影,如二〇一二年第四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上,李锐的欧体行书风格作品获得了比赛的二等奖;二〇一五年全国第十一届书法篆刻作品展中,有四件欧体行书风格的入展作品;二〇一九年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作品展中,欧体风格行书、楷书作品明显增加,入终评者达四十件之多。在大力复兴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背景下,欧体书风在当今书坛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我们应积极学习和借鉴前辈欧体书家的经验,“相信经过时间的洗礼,欧体风貌的书法作品结构、形式、风格在当代书家们的笔下将变得更加多样且丰富。”
重审欧体书法的历史传承规律和对后世书家及当代书坛的影响,发现欧阳询的书法实践和书法理论对当今书坛仍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欧体书法还有无尽宝藏等待我们挖掘。重审是为了更好的超越,超越欧体书体和时代的限制,贯通欧体书风脉络,为欧体书法的当代传承与创新打开一条新出路。以欧阳询为中心而辐射到所有唐代书法范式,真正写出一个盛大、清雅的时代新唐法。吾辈当知,习欧未必得欧,为的是更广大的舞台,进入是为了更好的跳出,以期进入更博大的书法世界,所有有志于书法事业的同道,当百折不挠、迎难而上,去开拓一个个书法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