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叙事:张爱玲创作与《金瓶梅》的“互文性”研究
2023-09-06刘晓蕾
内容提要 1940年代,张爱玲以一部小说集《传奇》走红上海,她以上海、香港为故事背景,对大都市生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与描摹,被认为是中国现在城市文学的代表。成书于明代中后期的《金瓶梅》,依托于运河城市临清,描绘了那个时代的商业活动和市民生活。从城市叙事角度看,借助克里斯蒂娃广义的“互文性”理论,探讨张爱玲以《传奇》为代表的城市小说与《金瓶梅》间丰富的互文性是一个有意义的话题。首先,《金瓶梅》里的临清与张爱玲笔下的上海,虽外部表征相异,但其商业性和世俗性的城市生态相通;其次,《金瓶梅》与张爱玲城市小说中的城市叙事,都没有预设“乡下人”立场,没有“城乡对立”的情节;最后,两位作者聚焦城市的世俗生活,呈现了不同时代的新型城市伦理关系。通过对张爱玲城市小说和《金瓶梅》之间城市叙事的互文性研究,将张爱玲的创作置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加以评议,可以为张爱玲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关键词 张爱玲 《金瓶梅》 城市叙事 世俗生活 城市伦理
刘晓蕾,北京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一、张爱玲创作与《金瓶梅》的互文性基础
“互文性”也被译作“跨文本”“文本互涉”“文本间性”,可追溯至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巴赫金认为“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际”,文本的意义产生于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对话中,孤立的文本不足以生产意义增殖思想[1]。受其影响,1960年代法国思想家克里斯蒂娃在《词、对话与小说》中首次提出“互文性”理论:“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2]
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论是广义性的,它跟传统的“影响”研究不同,后者是对具体研究对象的来源进行追溯、考证和阐释,而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則不仅聚焦于对以前作者创作的融会借鉴和再创造,还把各种艺术类型、社会、政治、宗教等均视为如文学一样的“文本”。之后,法国的热奈特等人从修辞层面加固了互文性理论。后者由于把“互文性”定义为“两个或多个文本的共现关系”,强调“一个文本在另一文本中的确定存在”,被批评定义过于狭隘,故又被视为狭义“互文性”理论[1]。
对具体的文学批评而言,广义或狭义的互文性理论都有助于研究者打开阐释文本的多个通道。在不同的文本之间寻找“互文性”,并不会有损文本的原创性,因为它们之间并非简单移植挪用的关系,而是转换与呼应。研究者可以在文学史内部游走充当文字“侦探”,在不同文本间寻找关联,从而获得文本意义的再生产。
张爱玲坦言:“这两部书(《红楼梦》和《金瓶梅》——作者注,下文同此)在我是一切的泉源。”[2]对《金瓶梅》她未有专文论析,但对其精研程度非常高[3],甚至在她的小说里频频向《金瓶梅》致敬——《倾城之恋》里男主角范柳原曾说白流苏爱“低头”,灵感来自《金瓶梅》潘金莲在王婆处初遇西门庆的场景;范柳原去机场接白流苏,说穿雨衣的她像“药瓶”——“你就是医我的药”[4],这句话源于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告白。不仅文字细节,就连人物形象也跟《金瓶梅》有鲜明的“互文性”——《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身上有宋蕙莲的神韵;曹七巧的性格里有潘金莲、王六儿的影子;而《连环套》里的霓喜仿佛是直接从《金瓶梅》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举手投足有吴月娘和潘金莲们的气息……如果让吴月娘和李瓶儿们穿上旗袍来到民国的姜公馆、白公馆,俨然就是张爱玲笔下的玳珍和兰仙们。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一直以诗文为正宗,相比之下,如今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认识也许还远远不够。鉴于张爱玲的创作与《金瓶梅》有丰富的文本间性,本文将对此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互文性”对照研究。
二、临清与上海:城市的商业性与世俗性
“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全部文明的历史并一直延续到现在。”[5]城市代表了一种文明的新形态,以经济形态的商业化和市民生活的世俗化,形成了迥异于农耕社会的城市文明。
1.商业性《金瓶梅》明写宋代徽宗时期,实写明朝中晚期万历年间,故事以山东临清为地理背景[6]。从宋代起,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出现了具有一定规模的城市。至明代,商品经济更加活跃,京杭大运河的全线开通让沿河城市的发展更为迅猛。作为八大钞关之首的临清,“为萃货之腹,舟车络绎,商贾辐辏,天下之行旅出乎其途”[7]。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有当铺、牙行、布巷、钱庄、茶叶街、酒肆、旅店等。《金瓶梅》里的街道上也走动着各色手工业者——理发匠、裁缝、货郎、帮工伙计、中介捐客等。西门庆凭借运河的交通优势,将商业活动拓展至全国,派人到杭州、湖州、松江和南京贩货。第六十回西门庆的绒线铺第一天开业,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从商业发达程度和人口密度看,当时的临清之地位堪比现在的一线发达城市。“商业和手工业的发达,海外贸易的扩展,国内市场的扩大,计亩征银的一条鞭赋税制度的实行,货币地租逐渐发展,高利贷和商业资本更加活跃,农产品商品化的过程加快了,商人阶级兴起了。”[1]结合同时期其他经济现象,史学界一度认为明代中后期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这个话题虽有争议性,但也侧面体现了那个时代商业的繁荣和城市的发达程度。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商业、城市构成了型塑个体人格和价值观念的结构性语境。西门庆在水浒世界里是配角,在《金瓶梅》里却依托运河城市临清缔造了商业传奇——开生药铺、当铺、绒线铺和绸缎铺,还做盐引和特供生意,短短几年积累了近十万两银子的身家。他是天生的商人,能敏锐地抓住一切商机,故有学者认为“西门庆是16世纪中叶我国封建末世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一个新兴商人”,“是在朝向第一代商业资产阶级蜕变的父祖”[2]。
传统社会“重农轻商”,商人居“士农工商”最末位,但在《金瓶梅》浓郁的商业氛围下,商人也成为世人羡慕的对象。张岱说明末很多地方“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3]。除了西门庆创造的财富传奇,小市民们也都做着发财梦,做生意赚钱成为人生要义,商业更成为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西门庆的伙计来旺出狱后去铺子里学会了做首饰的手艺,当了走街串巷的货郎。陈敬济败家落魄后,其父故交送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做个小买卖。第五十八回西门庆、乔大户合伙开绸缎铺,雇了韩道国、甘出身和崔本做伙计。三方批了合同,应伯爵是保人,利润分配为西门庆三分,乔大户三分,其余四分由伙计均分,俨然已是现代股份制的雏形。
那么,张爱玲生活和描绘的1930年代的上海又是怎样一副面貌?众所周知,张爱玲出生于天津,在上海生活,又到香港求学,1940年代回到上海并写出其成名作《传奇》。跟三百年前的临清不同,上海的兴起有强大的国际因素。自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外商外资纷纷涌进,划定租界,设立码头,开办银行和旅馆等,借助港口的对外贸易,把上海的商业贸易带入了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同时也汇集了各地移民,以400万的人口成为位于世界最前列的都市之一。办公大楼、饭店、教堂、俱乐部、跑马场和百货商店的橱窗、耀目的霓虹灯广告,再加上电车、洋房、石库门、亭子间和棚屋区,构成了新旧、华洋、美丑、贫富交错的现代都市景观。这既是一个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并峙的时代,也是一个开放的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以《传奇》为代表的城市小说,是认识1930年代上海都市的窗口。“她代表了上海的文明——也许竟是上海百年租界文明的最后表现。”[4]上海的商业化和开放性,带来了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剧变,以“一个多元空间的‘社会,取代了单一性的家族生态”[5]。现代都市生活的要素渗透到各个角落。张爱玲擅长写无法适应汹涌而来的商业时代坐吃山空或分崩离析的旧家族——《倾城之恋》的白公馆“往破落户的路上走”“,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6]。白流苏离婚后,娘家哥哥拿着她的钱去投资股票、金子折了本。而张爱玲的父亲、舅舅等遗老遗少亦如此,他们不事生产,不是抽鸦片、喝花酒,就是忙着娶姨太太……昔日大家族因赶不上时代的步伐而快速衰败。
而伴随着分工的专门化和细致化,出现了资本家群体和中产阶级职员群体。据《近代上海城市研究》的考察,“中间阶层职员的崛起是二三十年代上海社会结构变化的一个显著特征”[1]。大量新职业诞生了——律师、会计师、工程师、医生、银行职员、新闻记者、邮局职工等等。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他们是市民阶层的中坚力量,经济独立而相对体面。他们穿西装住公寓坐小汽车或乘电车,去跳舞场电影院咖啡馆面包店,读报纸买股票。《琉璃瓦》中的姚先生是印刷所里的广告部主任;《心经》里的许峰仪是金融领域的成功人士;《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留洋归来,在上海一家老牌子外商染织公司居高职。发达的商业也带动了文化出版业。张爱玲《第一炉香》就发在1943年《紫罗兰》杂志上,这是鸳鸯蝴蝶派的大本营,深受市民喜爱。借靠上海的商业化面向市场和大众写作,张爱玲不仅能自食其力,也实现了“出名要趁早”的梦想。
2.世俗性《金瓶梅》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那样聚焦帝王将相和英雄好汉,转而凝神书写市民的婚姻家庭,也没有传统文学“文以载道”的道德热情,反而对世俗生活有极大的兴趣。作者细细描摹西门庆的家庭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和妻妾们的钩心斗角,无非一些“茶杯里的风波”,但在这些琐细的俗人俗事里,亦有深广的人心世態,故鲁迅先生称其为“世情书”[2]。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市民阶层逐步壮大,依托于城市丰沛的物质条件和流动性,富有世俗性和娱乐性的市民文化也随之勃兴。《金瓶梅》中有各式喧闹的饭局、花酒、笑话、唱曲等活动,作者不厌其烦描绘花色繁复的服饰和堆盘叠盏的美食,对以物质享乐为主的世俗生活,作者的态度是包容乃至认同。书中的宗教活动也没什么庄严神圣气象,而是充满世俗功利。尼姑们常来西门庆家里讲经,目的就是赚钱。西门庆十兄弟结义在玉皇庙举办,后来为了让官哥儿好养活,寄名在道观里,需要给道长送钱送礼。中国人看重春节、中秋等伦理性节日,书中花笔墨最多的却是元宵节,因为故事发生在商贸发达的临清,远离传统宗族和乡村,注重市井娱乐的元宵节自然成了最重要的节日。
金钱意识也空前提升。小说开头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应伯爵推举比自己年小的西门庆当大哥,因为“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3]连婚姻都以金钱为重,西门庆娶孟玉楼和李瓶儿都是先看上她们的巨额财产。王六儿当西门庆的情人换金钱和新房子,其相公韩道国竟然欢欣鼓舞,新邻居也对其刮目相看。流风所至,就连读书人也乐于结交商人。蔡状元和安进士不惜开口向西门庆告贷,后者慷慨解囊相助,他们感激涕零:“倘有寸进,自当图报。”作者对此并无严厉的讽刺和批判。传统文化宣传“义重于利”,到朱熹更是把“义”抽象为“天理”,把“利”打入“人欲”。不过随着明代商业经济的发达和社会结构的变动,义利不容的思想堡垒被阳明心学撕开一个口子,后者给“利”留了一席之地。日本学者岛田虔次认为,王阳明肯定了“作为本来就存在于其自身之完全善美的东西”的人性,故而也就有“肯定欲望”的理论[4]。兰陵笑笑生几乎跟王阳明同代,对金钱和世俗生活的肯定,是《金瓶梅》城市叙事背后体现的价值取向。
三百多年后的张爱玲同样身处变动的大时代。白吉尔在《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1911—1937)》中认为,正是在这个时期,形成了一个现代的中国资产阶级群体,这个群体秉持“追求利润的实用主义”的价值观念,迅速扩展了城市社会的新价值观[5]。很多作家选择批判金钱腐蚀人心,张爱玲却反其道而行之,她爱写姜公馆、白公馆等高门巨族因利益而生内讧,强调金钱对于个人的必要性。
很少有人像张爱玲这样坦言自己爱钱:“从小似乎我就很喜欢钱……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1]曾经向父母要钱的经历让她倍感耻辱,深知生存是要义,金钱是人格独立的基础。
身处那个特殊的变动时代,张爱玲却远离政治,关注的并非大时代、大历史、国家、民族等宏大叙事,而是小市民的悲欢和“饮食男女”。《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离婚后住在娘家被嫌弃。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到富有的华侨范柳原,偏偏对方不想进入婚姻,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争取未来。这不仅是一个反浪漫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走出传统家庭的女性如何在现代城市里谋生的故事。剥落抒情的外衣,凸显的是生活和生命的世俗底色。《连环套》里的霓喜靠身体在不同男人之间辗转,但对霓喜这样的人,张爱玲并不鄙视:“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死劲去抓住。”[2]因为对女性来说,“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3]。1923年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在当时鼓励女性从传统家庭出走的思潮下,他却提醒道:“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4]张爱玲亦作如是观。
高尚美德与实用功利两种伦理价值的冲突,其实是伴随文明社会的永恒话题。对实用功利和世俗生活的认同,往往成为颠覆宏大叙事的“飞地”。在《金瓶梅》里,作者惯于以人性和生活的复杂、矛盾去消解整齐划一、高大抽象的观念世界。寡妇孟玉楼改嫁时,杨姑娘(亡夫姑姑)支持她嫁,张四舅(亡夫舅舅)出面作梗,杨姑娘对围观众人说:“他(孟玉楼)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聲道:“姑娘见得有理!”[5]在接地气的世俗生活中,一味守贞没有道理。后来孟玉楼又带着钱财再嫁李衙内,是书中结局相对最好的女性。
张爱玲说:“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都是离现实很远的。”[6]她充分意识到世俗生活与宏大叙事之间的分裂和冲突,并认为前者才是“真相”。小说《封锁》里她写一个乞丐反复唱:“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在乞丐和电车司机的重复下,这首乞丐的歌成了一首“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7]。这揭示的是日常生存的世俗理性和底层逻辑。张爱玲喜欢听市声、听电车音,喜欢菜市场里的芸芸众生相,烘山芋的炉子、热腾腾的煮南瓜、女佣菜篮子里银白的粉丝、朱漆盘子里的寿面、小女孩拎的锅盖……是她心中素朴的人生和“沉到底”的中国,是一个从“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8]。对她而言,尊重众声喧哗的世俗生活才是小说的真义。
三、远离“乡愁”的城市叙事
《金瓶梅》移植了《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并加以重新演绎,作者特意把故事背景从阳谷挪到了清河(临清),这意味着从乡土社会到城市空间的视角转化。那个时代的文人是如何看待城市的?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曾翻阅1610年的歙县县志,书写县志的知县张涛与兰陵笑笑生几乎同代,他写明代初年“诈伪未萌,讧争未起”,商业的兴起却导致“贪婪罔极,骨肉相残”[1]。市声嘈杂的城市也代表了堕落,这是典型的传统文人对商业和城市的态度。传统中国是乡土社会,生产方式是男耕女织,国民性偏安土重迁,而“鸡犬之声相闻”、四民秩序井然,是传统文人理想中的乡土共同体。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下,主流文学多强调田园乡居之乐。而传统道德亦建立于乡土社会的基础上,乡土生活不仅拥有道德和审美的先天优势,也代表了安身立命之所,就连写京城贵族的《红楼梦》也要安排一个乡下来的刘姥姥。兰陵笑笑生却没有这样的“乡愁”。他笔下的人虽职业各异,但都是脱离土地和家族共同体的陌生人和生意人,没有一个乡下人。西门庆的社交网络相当复杂,他的饭局上有告老还乡的皇亲、太监,有状元、秀才,也有地方大户、大小商人、手工业者,这些人相互之间并无血缘和亲缘关系。应伯爵给西门庆推荐伙计,只介绍他曾在何处帮佣。来旺带着媳妇宋蕙莲来西门庆家当仆人,等宋蕙莲的故事即将完结时,读者才知道她的过往。就连西门庆本人也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父母皆亡,亦无亲兄妹,被作者有意切断了与传统的伦理关系。
明代商人多坚守“以末起家,以本守之”的信条,发财后回乡购买土地和房舍,把商业资本投向土地。发家后的西门庆却一反常态,不买地,对房子也无甚兴趣(只修葺祖坟),赚的钱或买官或放贷,或投入再生产环节,拓展商业新渠道,展现了一个新兴商人超乎寻常的进取心。他曾这样宣称:“兀那东西(钱),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2]这是一个新时代商人从货币流通的角度对金钱的新认知。正因作者放弃“乡愁”视角,反而呈现了更为广阔的城市生活和人心世情。“作者在书中千百次提到物价、工价,不但西门庆做一笔买卖、置一所宅院、收一笔贿赂、送一份厚礼等‘大事记述得价值详明,就是书中人物沽酒、裁衣、剃头、磨镜、买汗巾、称瓜子乃至赏赐厨役、打发轿夫等细事也都笔笔叙及,言必称价,银两的计算甚至细致到几钱几分。”[3]作者热情拥抱城市生活,以至很多研究者猜测兰陵笑笑生本身就是商人,至少有过从商经历。总之,明代中后期独特的商业和城市环境孕育了一个天才的城市写手。
随着明清易代,城市化进程被猝然打断。一直到晚清,新一轮的城市化进程再度开启。上海以城市面相进入小说领域。在一些小说里,洋场十里的上海就是烟花之地,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上海,也多停留在饭馆、茶馆、鸦片馆以及老城区的青楼。那些离开乡村来到城市的异乡人一方面被城市的喧嚣和繁华所吸引,一方面又因为城乡的异质性而陷入深深的孤独和焦虑之中。传统乡土社会按血缘和亲缘排序聚居形成家族。费孝通认为,这样的家族共同体构成了传统中国社会最基础的单元。而秦晖认为,在这样的共同体内,一方面存在着人身依附关系,另一方面,“它作为一种‘保护,又把人置于温情脉脉的共同体荫庇下和田园诗的宁静中,使人得以逃避商品经济下的竞争、分化、动荡与风险,‘安全地在共同体内占有一个位置”[4]。但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传统农业急剧凋敝,曾经天经地义的共同体家园被撕裂,回望传统和乡土就成为一种迫切的心理需求和文化旨归。因此,“中国现代文学的底色、基调是乡土。写到大城市,作家大都持有意批判态度”[5]。他们满怀“乡愁”,认为城市是物化的欲望空间。可以说,这是当时许多文人的创作心态。
对城市,张爱玲却没有这惯常的“城乡对立”视角。她出身显赫,但一心逃离传统大家庭,年少时便有这样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1]她在上海公寓间里居住,全身心投入城市生活:“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2]在某种意义上,上海给予她谋生成名的机会和场域,是她广义上的“家”。她把写作看作职业,比起从前的文人“货与帝王家”,她更愿意自己的衣食父母是“买杂志的大众”,因为大众不那么反复无常和“天威莫测”,“而且大众是抽象的。如果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个抽象的”[3]。张爱玲宁愿选择市场而非依附权力,显然,这个职业作家的角色是与城市空间和市民阶层共生互长的,代表了她对城市生活的深度认可。
由于商业的发达和交通的四通八达,城市人也拥有了更多可能性。小说《封锁》的故事发生在遭遇空袭而被封锁的电车上。短暂的封闭空间经历使一对陌生男女快速坠入爱河,这转瞬即逝的爱情故事只能发生在人头攒动的城市里。同样写上海,1930年代新感觉派作家“描画的上海是一个现代的声光化电‘奇幻世界,这个世界呈现在那些同样‘奇幻的都市女郎身上;而张爱玲的那个平常世界则更令人感受到它的地方性和互动性”[4]。换言之,張爱玲与上海没有隔膜,她以自己的经验和想象重塑了城市的空间和灵魂,笔下是贴心贴肺的都市生活细节。本雅明曾评价波德莱尔是真正的城市诗人,因为他“不是把人群当作一种对立的、敌对的因素来体验,正是人群给城市居民带来了迷人的形象”[5]。张爱玲亦如是。对于她来说,城市绝非可怕的异己存在,而是安身立命之所。在上海生活和写作,张爱玲并无多少“乡愁”,她从内而外都是一个现代都市人。这跟三百年多前兰陵笑笑生少有传统道德牵绊的城市叙事,堪可两相对照。
四、新型的城市伦理关系
商业活动和城市空间孕育着新的伦理精神,而新观念往往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形式破土而出。
1.自私、精明趋近中性价值乡土社会推崇勤劳、朴实,鄙视懒惰、精明、夸夸其谈和自私,因此《金瓶梅》里的帮闲应伯爵一向被视为丑恶的角色。但如果从商业逻辑来分析,这个人物承担的是新型社会结构中的新功能——介绍客户拿回扣,相当于中介;提供伙计人选,是人力资源中介服务;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痛苦万分,他一席话就成功安抚对方,俨然是现代社会的心理咨询师。毕竟,按照交易的公平原则,个人掌握的信息量、人脉资源和高情商也可以折算为生产资料进入市场。
由于商业和城市“本质上是一个以市场为核心的分工体系”[6],原本基于血缘建立起来的传统社会关系要按照新原则重新分配,于是在城市生活中出现了新型的伦理关系。在新的社会伦理关系中,计算、精明和自私这些原本饱含贬义的词汇也许要重新加以考量了。研究城市文化的杨东平先生在谈到上海时说:“精明,自然包含了精干、精练、精致、灵活、聪明……精明不是一种价值,而是一种素质。对上海人而言,这是在近百年的商业社会中磨砺陶冶出的一种生存能力。”[7]扩而言之,精明、自私其实是被充分商业化的小市民的集体性格。虽然算不上美德,但至少在价值属性上可以接近中性。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经典描述里,“小市民”一词颇具讽刺意味,相当于“庸人”:庸俗、胆怯、狭隘、懒散、观念保守[8]。在主流新文学的词典里,“小市民”也往往语带贬义,是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而不关心大事的自私庸俗的群体。不过《小团圆》里的比比说:“(上海人)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1]“大”与“小”也可能只是视线差异,不代表品行优劣。张爱玲就自认属于“自食其力的小市民”群体,“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2]。在张爱玲的笔下,人人都学会了精明和算计,夫妻、父子、姊妹、姑嫂之间,就连爱情场域也充满利益较量。《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女主人公主动退出婚外恋,不过在爱玲的追问下她说:“他就是离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3]归根到底也是算计。《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想要婚姻,范柳原只想调情,前者“不想白牺牲了她自己”,后者则“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留情》中的老夫少妻夫唱妇随,但张爱玲不相信这个,因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4]。在张爱玲这里,自私、算计与其说是道德缺失,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在一个不断变动的时代里,人都是脆弱的。她并不讨厌这样的小奸小坏:“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特异的智慧。”“我喜欢上海人”[5]。她承认自己书里的人,“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清楚后,面对这样的人,“也只有哀矜”[6]。
2.区别私领域与公共领域传统乡土社会不可能有隐私,因为“君子无隐”“君子慎其独”“圣人无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乡土社会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各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习的,到某种程度使人感觉到是自动的。只有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养出这种亲密的群体,其中各个人有着高度的了解。好恶相投,连臭味都一般。”[7]但商业活动和城市生活有效地隔离了人群。《金瓶梅》中,王六儿跟小叔通奸,被几个好事的小青年捉奸,二人被捆在街头引起了众人围观,其中一个老者说:“‘可伤,原来小叔儿耍嫂子,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相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8]更令人惊讶的是,四个捉奸者却被副提刑西门庆打了一顿,靠贿赂才被解救出来,每个人得了两腿疮又破了财。有趣的是,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游守”、“郝贤”、“车淡”和“管世宽”。这个故事说明,作者认可城市生活的逻辑,承认“私”的正当性。
张爱玲一方面喜欢热闹世俗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不善于交际,显得比较孤僻清冷、不苟于群。她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9]与其说她孤僻不近人情,不如说她比较看重个人隐私,小心翼翼保持着人际关系的分寸和界限。后来她说:“我小时候受我母亲与姑姑的privacy cul(t尊重隐私)影响,对熟人毫无好奇心,无论听见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奇怪。”[10]她很喜欢公寓生活,因为“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1]公寓是现代城市生活最基本的空间意象,可以拥有不被打扰的私密性。“公寓的匿名性特征无疑是最强的——户外没有半公共空间式的弄堂和其他合于交流的地方——群聚而边界分明。”[2]既是共处又有界限,既熟悉又陌生,正是现代市民生活的人际特征。这符合现代社会的“群己权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严格分清,让隐私有处可去。
“公寓更是一个‘社会人藉以维养个性的庇所”[3],同时也流动着隐秘的情感和欲望。《心经》里许小寒暗恋着父亲,公寓的电梯无法运行要爬楼梯,爬楼梯时忍不住会说一些“梦话”,所以她称其为“独白的楼梯”,她的秘密也只有这样的空间才能承载。《封锁》里被按了暂停键的电车车厢则营造出一个相对私密的类公寓空间,正可以容纳两个平凡小市民释放内心做一个不近情理的梦。《红玫瑰和白玫瑰》里佟振保最隐秘的情感悸动也是在一间公寓里。小说开篇:“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4]红玫瑰和情妇代表了他隐匿的私生活,白玫瑰和圣洁的妻更具有公共性质。公寓生活藏着一个人的“私人性”和真实自我,这正是张爱玲想象和安放城市中个体的独特方式。
五、结语
从《金瓶梅》到张爱玲的《传奇》,形成了一条相互呼应的城市叙事线索。他们都摆脱了“乡愁”式叙事,理解商业活动并尊重世俗生活,并以此部分消解了宏大叙事,发现了内在于城市生活的新型伦理,并发展出群己权界观念。
张爱玲当然借鉴了西方文学。她热爱毛姆、赫胥黎等的作品,但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也滋养着她的精神和创作,或许,传统对她的影响比我们目前所知的更多。在新文学背景下,“旧小说”的文学遗产一度曾遭受质疑。1943年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既赞赏张爱玲的文学成就,也担忧其“文学遗产記忆过于清楚”,建议她跟旧传统旧习气隔离[5]。这种担忧自有时代的特殊性。鲁迅也“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6]。不过,近年来更多研究者开始注目古典文学传统对张爱玲的意义,在她身上看到了《红楼梦》的巨大艺术投影。相比之下,《金瓶梅》与张爱玲创作的强相关性研究还远远不够。通过对张爱玲创作和《金瓶梅》之间城市叙事的互文性研究,本文梳理了《金瓶梅》清晰乃至颇具现代感的文学传统,同时把张爱玲的创作置放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加以比较,进一步彰显她创作的中国气质及对传统创造性转化的文学特性,这或许能为张爱玲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此外,自宋元以来,小说的兴起与发展与城市化进程密切相关。城市的发展一方面见证了中国社会的变迁,另一方面以其独特的商业性和世俗性,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城市经验也由此成为小说叙事的有机部分。通过分析两个不同时代的城市叙事,可从中一窥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人们的境遇与心态,并在不同的城市化进程中发现可堪对比的互文性情节和审美立场。
〔责任编辑:清果〕
[1]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43页。
[2]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祝克懿、黄蓓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50页。
[1]姚文放:《文本性/互文性:生产性文学批评的文本形态》,《文艺研究》2022年第5期。
[2]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张爱玲文集》增补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
[3]在没有历史资料的佐证下,张爱玲觉察书中第53—57回跟前后文脱节。胡兰成回忆张爱玲看《金瓶梅》:“宋蕙莲的衣裙她都留心到,我问她看到秽亵的地方是否觉得刺激,她竟说没有。”(胡兰成:《今生今世》,远景事业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176页)读《金瓶梅》而不在意其情色部分,堪称真正的《金瓶梅》解语花,《倾城之恋》和《金锁记》里的颜色搭配就深得其中三昧。她不仅对《金瓶梅》的细节如数家珍,而且对情节有真知灼见:“西门庆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剧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说过后部远不如前。”(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331页)
[4]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5页。
[5]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330页。
[6]《金瓶梅》中的地名为清河、临清,皆以现实中的临清为原型,兼有虚构和想象。本文中的清河即指临清。
[7]王俊:《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序》,山东地图出版社影印2001年版,第174页。
[1]吴晗:《从〈金瓶梅〉到〈清明上河图〉:吴晗读史札记》,北方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6页。
[2]卢兴基:《论〈金瓶梅〉:16世纪一个新兴商人的悲剧》,《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3期。
[3]张岱:《陶庵梦忆》,徐建雄译注,三秦出版社2022年版,第128页。
[4]唐文标:《张爱玲研究》,台湾联经出版事业集团1986年版,第15页。
[5]叶中强:《从“家族”走向“中产阶层”》,《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
[6]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9、48页。
[1]张仲礼主编:《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22页。
[2]《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页。
[3]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晓园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页。
[4]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甘万萍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页。
[5]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89页。
[1]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53页。
[2]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75页。
[3]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64页。
[4]《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
[5]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晓园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页。
[6]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5页。
[7]张爱玲:《封锁》,《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98、107页。
[8]张爱玲:《中国的日夜》,《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46页。
[1]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和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
[2]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晓园出版社1989年版,第732页。
[3]侯会:《食货〈金瓶梅〉:晚明市井生活》,中华书局2016年,第26页。
[4]秦晖:《社会文化观与农民文化论》,《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期。
[5]许子东:《许子东细读张爱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2页。
[1]张爱玲:《私语》,《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页。
[2]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9页。
[3]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4页。
[4]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8页。
[5]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王才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页。
[6]叶中强:《从“家族”走向“中产阶层”》,《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
[7]杨东平:《城市季风》,东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458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134、2143页。
[1]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
[2]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3页。
[3]张爱玲:《殷宝滟送花楼会》,《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61页。
[4]张爱玲:《留情》,《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12页。
[5]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9页。
[6]张爱玲:《我看苏青》,《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27页。
[7]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
[8]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晓园出版社1989年版,第430页。
[9]张爱玲:《天才梦》,《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页。
[10]夏志清编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59页。
[1]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0页。
[2][3]葉中强:《从“家族”走向“中产阶层”》,《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
[4]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页。
[5]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10页。
[6]《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