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话
2023-09-06陈玉龙
月亮升起来,胖胖的,像一张人脸。是哪个的脸呢,这么光鲜,这么明亮?刘老倌端着酒盅自问,而后自个儿笑了。
小黑,你知道么。
桌子底下窜出一条小狗,浑身漆黑一团,卷着毛发,两个眼睛又圆又大,尾巴摇得像把老蒲扇。小黑噢噢叫着,前爪不住地扒拉着刘老倌的双膝。刘老倌说,想上来吗,自己上呀。小黑听懂了意思,折腾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睁圆着双眼噢噢叫起来。刘老倌一只手抓起小黑的前爪,把它拉到膝盖上,一张口,把酒喷在了小黑的嘴巴上,说,小黑,陪我喝一盅。
酒香四溢,小黑吧嗒吧嗒舔着嘴巴,刘老倌说,小黑呀,没曾想你还真能喝啊。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
小黑,去把手机给我拿过来。
小黑纵身从刘老倌膝上跳下,窜进屋里叼出手机,音乐还在响着,小黑歪着脑袋听着,似乎有些不舍,刘老倌喝问道,小黑,快点给我。
又在喝酒吧。
不喝酒干嘛呢,这么圆的月亮,喝酒才有兴致呀。
和谁喝呢。
还有哪个,小黑呗。
哪个小黑?男的还是女的?
母的。
手机里面短暂沉寂,忽传出笑声,是条狗吧,你个死老头子还要母狗陪着你呀,真是越老越不正经呢。咦,哪个送你的。
哪有人家送哟,捡的呗。那天去乡街上买东西,它硬是跟在我后边,一直跟着我回家,还要上我的床。
你让它上了?
哪能呢,除了让你上我的床,哪个也不行,哪怕是一条狗。
哼,说得好听吧。对了,最近身体怎样?
刘老倌没立即答话,而是从碗里夹起什么往嘴里送。女人说,你这嘎嘣嘎嘣的在嚼着什么。
你不是问我的身体么,能啃得动鱼骨头总不能差到哪儿去吧。
那是你的牙好,都七老八十了,没想你的牙还可以嚼得动鱼骨头。可惜我的牙早败了,现在成了个瘪嘴老太婆,当初,你可是比我大十岁呀。
刘老倌呵呵笑起来,现在还是比你大十岁嘛。
当初,我可是花骨朵一般,是你死皮赖脸天天拎着酒往我家送,我爸硬是经不住那个酒香,才答应了这个婚事,当时哪个不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哟。
后来不是都说我们郎才女貌嘛。
嘿,你有什么财,穷得叮当响,那时还是个木工学徒。还记得结婚那晚吗,我们把一张破床都睡断了,害得半夜三更睡在了地上,要不是我大哥第二天给你买来一张新床,我们就要睡地铺了。弄得全村人都把这事当笑话讲,羞死人了。
咕嘟一声,刘老倌美美地喝下一口酒,正要接话,里面的声音忽然说,宝儿醒了,要拉尿……话未说完,挂了电话。
酒兴正浓的刘老倌把说出嘴的话给咽了回去,一抬手,便把盅里的酒给干了,大声喝道,小黑,又跑到哪儿去啦。椅子底下猛探出一只毛绒的狗头,刘老倌一巴掌拍了上去,说道,你这个狗东西,竟然躲在底下偷听我们的电话?小黑噢噢叫了两声,很委屈的样子。刘老倌见状,便把它抱上来,从碗里夹出一块肉骨头,小黑张开嘴巴接住,刘老倌说,你这狗东西真会享受,还要我喂给你吃。
也不知什么时辰,夜空中起了一层薄雾,月挂高空,四处一片迷蒙。刘老倌收拾好碗筷酒壶,才感觉到露水已洒在了头发上,衣服上早沾着一层湿气。虽是夏夜,湿气挺重。好在刘老倌喝了酒,浑身热气腾腾,当然不怕。
此时,村里已是一片深寂。
一大早,刘老倌的屋门被一个女人给拍响了。
昨晚喝酒有点多,半夜醒来又睡不着,早上正迷糊,就被拍门声给吵醒了。刘老倌打开半边门,有些惊讶,门外站着的是表妹香花。女人一屁股坐在厅堂中的椅子上,重而急,椅子吱吱乱叫。女人说,真是让人说着了,木匠家里没有好椅子。哥,嫂子又不在家,你睡得这么晚还不起床,我敲门的手都酸了。
刘老倌不理会她的话,反问道,你这么早赶来有什么事么?
女人站起身来,看了看刘老倌的脸色,轻嚷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刘老倌当然不相信她的话,平常与这个表妹往来不多,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这么一早上门肯定是有事来了。此时,刘老倌的脸色已缓和下来,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眼光瞟了一眼表妹,见她头发松散,只用一根黑色皮筋束住,里面的白发更显眼露出来。以前那可是一张苹果似的脸,现在但失却了水分,萎缩了一圈,岁月风尘谁也抵挡不住啊,一时让刘老倌有些恍惚。
女人从背上的包里拿出几样东西,说,这都是你侄儿买给你的,适合老年人吃的,有营养,还补钙。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亲戚家,客气什么。
哥,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个喜事,昨晚你侄儿又来了电话,说谈着了一个媳妇。说出这话后,女人停顿下来,看着刘老倌脸上的表情。
刘老倌接过话头,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呀,什么时候接侄媳妇过门呢,我过去喝一杯喜酒。
女人脸色一转,低下头说,哥,我正为这事发愁呢,你侄儿说了,对象要求先要在县城买房。买房么,当然是好事,钱不够可以房贷吧,可他连个首付都付不起,还差十多万哩,要我给想办法。
劉老倌终于明白,表妹不是来请他吃喜酒的,而是借钱来了。亲戚找上门,不借肯定是说不过去,况且儿子全家都在外地繁华的大都市工作,还买了大房子,亲朋好友夸赞,村里人都羡慕着呢。
见刘老倌有了借钱的意思,表妹不由喜上眉梢,颠着硕大的屁股热情地帮着收拾屋子,把昨晚残留在小桌子上的油渍也抹得干干净净。刘老倌留她吃早饭,女人连说没空,一家人还等着她去做早饭哩。女人要刘老倌给她一个准信,刘老倌想了想便说,明天给她电话。
刘老倌身边是有十几万块钱,那是他慢慢积攒下来的。平常吃住用行一切开销都由城里的儿子负担,把那钱就存了个定期,再说老伴在城里给儿子带孩子,他一个人也没多少开销。儿媳去年生了二胎,不用儿子开口,老伴主动请战,小两口自是满心欢喜,叫刘老倌一起过去。刘老倌在乡下待了一辈子,过不惯城里的生活,虽说先前做木工手艺也进城干过活儿,毕竟干活与生活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区别,至少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在自家小院喝点小酒。
村里有人走動,鸡飞狗吠的,看似热闹,其实刘老倌知道,村里大半个屋子都是空壳,剩下的人还没狗多。
狗们见到了小黑,可来了劲,冲着它吼叫。刘老倌干脆抱起小黑,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女孩子见了,便喊叫,刘老倌抱崽了。旁边过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把拉过那个女孩子,骂道,你这个孬婆晓得什么,那是人家的宠物。孕妇笑着给刘老馆打招呼,刘老倌问,快要生了吧。孕妇说,还早呢。刘老倌说,莫非是双胞胎?孕妇笑而不语。此时孬婆无端地哈哈大笑起来,伸出两个乌黑的手掌要抢抱刘老倌手里的小黑,刘老倌一时性急,伸手一挡,孬婆顺势躺在地上,大哭。孕妇挥手对刘老倌说,倌爷不用管她。随即走到孬婆身边说道,你再不起来,我可喊派出所的人来了。一听这话,孬婆从地上一跃而起,颠跑着进屋,砰地一声把大门给关上了。
刘老倌放下小黑,狗们立即围上来,刘老倌一脚踢在领头的大黄狗屁股上,大黄狗嗷嗷叫着跑开,众狗见状,也散开。不一会儿有一条黑狗又试着走近小黑,大摇着尾巴,很友善的样子。小黑迎上去,互嗅着对方的身体,很快就成了朋友。
村头有人吵架,有人见了刘老倌,向他招手,叫他赶紧劝劝桂花。
一个中年女子双手叉腰与一个老年女人在对骂,叉腰女人声音大,显然占了上风。旁边有老人和小孩观战,都不敢上前劝架。刘老倌的到来,让他们松了口气。吵架的双方也都停歇下来,让刘老倌来评理。
事情并不复杂,吵架的两个女人是一家人。婆婆说,儿子在外打工,儿媳在家照顾着上中学的孩子,媳妇穿着洋气地走村进乡,是打扮给哪个看?儿媳妇桂花见了刘老倌,说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往他面前扫射。
倌爷来得正好给俺评评理,俗话说吃饭穿衣各凭自己,哪有婆婆还要管着媳妇的穿着。倌爷你不晓得哟,上次俺衣服穿得差点,去学校给儿子送菜,你晓得我儿子怎么说,他说我再要穿这身皱巴巴的衣服,就不要进学校的门,同学们都在看笑话。当时俺又气又急,恨不得给儿子一巴掌。后来俺想想儿子说的话也有道理,一出村就换个像样的衣服。可婆婆硬要说俺穿着洋气想勾引男人,这是什么混账话,亏她说得出口,亏她多活了这么多岁数,亏她……
好了,我晓得了。刘老倌打断桂花的话,转过身拉过两人,说,都回家说去,一大早在外面吵架,成什么样子?
顺利平熄了桂花婆媳之间的战火,从桂花家出来后,刘老倌想道,自家的事情也该琢磨一下,那就是准备借给表妹多少钱呢?这事肯定是要和老婆商量一下,但自己得先拿出一个初步意见。表妹的家底他也清楚,自她和男人离婚后,完全靠她一个人在县城做小工供养着儿子上大学,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孩子买房是一件大事,况且还和婚姻联系在了一起,这次肯定是要帮表妹一把,数额也不能太少了吧。刘老倌在心里敲定了一个数,便带着小黑回了家。
家里的房子在村里应是数一数二的,三层的小楼房,偌大的一个院子,只是,现在住着却是刘老倌一个人。刘老倌有时就站在院子里发愣。日头当空,阳光普照,地上的一切都真真实实,可他老觉得虚幻,像行走在梦境中,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下半生么?记得当初结婚时,老婆总是羡慕地盯着村里五斤家的青砖瓦屋顶说,要是自己这一生能有那样一幢房子就心满意足了。可现在村子里几乎很难见到这样的房子了,全都是楼房,没拆除的也成了养鸡养鸭场所。
夜晚的降临让刘老倌的生活变得颇有滋味,小黑的陪伴,喝点小酒,间或与老婆子嗑叨嗑叨,刘老倌心满意足啊。
拿出手机,刘老倌拨动了老婆的手机号,一般来说,刘老倌不会主动打过去,基本上都是由老婆打过来,间隔时段多则七八天一次,少则二三天。电话无人接听。再打,还是一样。刘老倌心里一沉,转念一想,老婆跟儿子一家子生活,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肯定是没有听到或者手机不在身边。果然,不一会儿,电话就打了过来,里面的声音有些急促,老倌,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一听老婆的语气,刘老倌的口气有点儿冲。
我是说你很少主动给俺打电话,怕有什么事,你这个人不识好歹,俺是关心你哩。
每次主动给你打电话,要不就是关机,要不就是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就习惯了由你打过来。咦,刚才怎么不接电话呢?
刚刚跟儿子他们在外面吃饭回来,手机放在家里呢,这不,屁股还没坐下来,就回你的电话嘛。吃饭没。
没有。
你先吃饭吧,我也要给小宝洗个澡,等我忙完了再打过去吧。
刘老倌的手机靠在耳边半天没放下来。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刘老倌懒得打开屋前阳台上的灯,从厨下炒了一个大蒜腊肉片和一盘花生米端到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又筛了一盅自酿的糯米酒,自斟自饮起来。间或夹起一粒花生米给小黑,与小黑说说话,管它听没听懂。屋里漏出来的灯光给地上投出了一个长长的倒影,随着小黑活动的变化而变化。
酒盅里的酒已见了底,老婆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刘老倌站起身正准备收拾桌上的碗筷,铃声骤然响起,老婆似有歉意,说小宝不肯洗澡呢,花了很长时间哄他,现在的孩子真拿他没办法,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哄。老倌,不做声了,生气了么。
我在听呢。
光听我说,你不是早早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当然有事啦,你是日理万机,理不过来呢。
还在生我的气啦。
没有。昨天表妹过来了,要借钱给她儿子买房付首付。
你是说香花要借钱?她儿子不是才刚刚出大学门么,就找着了对象啦。
是哟,她儿子像他爸,脑瓜子灵活,一出校门就要结婚,还要买房子,你看九仔的儿子,大学毕业都快十年了,还是名牌大学呢,至今还没有成家。
像他爸就不好,花花肠子,在外面养着一个女人,把香花蒙在鼓里。人还是老实点才好,像俺的儿子,虽然也老实,但在外面干得不赖。
嘿嘿,谁叫他像我呢。
自己夸,牛屎粑,人家夸,一朵花哩。咦,香花到底要借多少?
五万。說出这话后,刘老倌心里有点发虚。对他们来说,毕竟这是笔大数字,老婆不一定会接受。
你答应啦?
哪能呢,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里面沉寂了一会儿,才听女人说,香花也是没其他来路筹钱,她开了这个口,不答应你也没面子。
刘老倌轻轻松了口气,说这不也是你的面子么。
女人轻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小九九,当初香花不是差点儿成了你的老婆么,你心里还是记得她的。
刘老倌大声喊叫起来,你这是在乱说,我们是表亲,怎么能成亲呢,小时候大人们开的玩笑话,你还当真啊。
小黑爬上桌舔着碗筷,刘老倌喝道,下去。里面的女人听了,说你叫谁下去,刘老倌一手抱着小黑下来,一手拿着手机说,是说小黑呢。
我以为家里又来人哩,你一个人在家,自由自在的,想找个人就找个人,我在这里又看不到。
你又胡乱猜了,我到哪里去找人,村子里一到夜里,除了狗子乱叫,连个鬼影都没有。
还是给你买个智能手机吧,到时我们可以视频,你找了人也藏不住的。
那种手机我不会用,我这人就是笨。
我也不会弄呢。
你有儿子媳妇会教么,我有哪个会帮我?你问小黑会不会。刘老倌转头问小黑,你会不会呢,小黑!小黑睁着乌黑的眼睛盯着刘老倌,又爬到桌上去。刘老倌从碗里倒出一把花生米,小黑舔着他的手心,痒到心里去了。
村里有什么新鲜事没有,九平住院回村来了没。
哪里有那么多的新鲜事呀,每天都是几个老头干巴巴地走动,九平住院还没回来,听说还要化疗几个疗程。
九平年纪也不大呀,怎么就得了那个病呢,一大家子可都看着他呀。好在现在有医保可以报销,他是贫困户,报得多一些,自己要掏钱就不多了。要是换在先前,那可真是要命。
是呀,还好他女儿快毕业了,可以帮着支撑这个家了。
海生的媳妇生了没有。
她呀,肚子可大了,听人说是双胞胎。真怪哩,这个女人不生时就不生,一生就俩。
你晓得人家先前不生是什么缘故吗,那是海生的问题。这不,做了几次什么人工的,终于怀上了。
孙子现在长着可爱吧。
小家伙可调皮呢,要不真要换个新手机,让你看看他可爱的模样。
也不知能不能学会,怕我这老脑筋转不过弯来。
那我就跟儿子说,下次给你寄个新手机去,到时你可以叫海生媳妇教你么,村里也就她懂吧,其他都是老人和小孩子。
好吧。刘老倌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看着手机上那模糊的数字,突然出现一张圆月般的笑脸,不由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
你听岔了吧,我一个人笑什么,又没有捡到金元宝。
捡到了金元宝你也用不了,连个新手机都不会用,现在这个社会,没文化还真想花钱都花不了哩。
你就喜欢跟我抬杠。
这是说实话,俺是个直肠子。
还记得你说了一句大实话而引起人家追赶着打你吗?
怎不记得呀,说来都过去二十多年了,那时九平还只有三十来岁,整天穿着光鲜在村里晃来晃去。有一天,他忽然带着一个外地人来村里卖药,说是包治百病,不灵不要钱。
你也是嘴贱,偏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丸药是面粉做的,九平当时就要撕你的嘴,你也跑不过人家,幸好我及时赶到,但我还是被九平给打着了一拳。
你挨了一拳却没有让全村人受骗,后来他们不都是来感谢看望你了么,你这一拳值得。人哪,一辈子都不要做亏心事。九平好好的一个人就得了那病,但愿他慢慢好起来。
此时,院子里外都洒上了一层银色月光,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她胖胖的,像刘老倌心头的那张脸。
表妹再次进门时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水果、腊肉、鸡蛋等,蛇皮袋里还有一个活物。蛇皮袋放在地上,小黑兴奋地围着转,比刘老倌还要高兴。刘老倌把从乡街银行里取出来的五扎钞票放在八仙桌上,对表妹说,你点一下。表妹搓着双手,认真地看了看红彤彤的票子,说,哥从银行里拿出来的,不需要再点验了。哥,你这次可是帮了老妹的大忙了,以后有什么要老妹做的事,你只管说出来。说着话,表妹的语气有些哽咽,抹开了眼泪。刘老倌用一个塑料袋子装好,表妹早有准备,从背上拉下一个背包,放了进去,又仔细地检查一下拉链有没有拉紧。
表妹说,我写个条子吧。
算了,又不是别人,还要什么条子。
这两年可能还不上。
什么时候有了就还,我又不等那钱用,你记着就行。
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吧。
不用,你赶紧给儿子送去吧,我就不留你吃中饭了。
表妹转身的背影渐行渐远,在阳光下让刘老倌有些恍惚,或许,他想起了过去日子里的某个故事,或者想起了村里人对他们之间的笑话。
刘老倌嘿嘿笑起来,转眼一看,小黑在用爪子抓着蛇皮袋,喊一声,小黑,你想做什么。小黑跑过来抓着刘老倌的腿,好像在说,快打开,里面是什么东西,让我玩玩。刘老倌解开袋子上面的绳子,咯咯咯的叫声吓得小黑躲进了桌子底下。
里面竟然是一只大母鸡。
那天刘老倌正蹲在墙根下吃早饭,早上有些凉意,沐浴在初升阳光里,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手机响起,声音是陌生的,一个年轻女人说他有个快递,要自己到街道上的快递店去取。平常刘老倌也有快递,基本上都是儿子给他买的东西,一般他不会急着去领,都是让海生媳妇帮他带来。海生媳妇快递多,几乎隔三岔五就会领一次。这次的快递,刘老倌知道肯定是儿子给他买的新手机,心情激动。他来到海生家,他媳妇挺着个大肚子正在漱口,刘老倌问她什么时候去乡街上拿快递,海生媳妇说她昨天刚拿过了,可能还要等两天才去。女人说如果急的话,她专程给他跑一趟。刘老倌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在说,不好意思要她专门跑的,看着她那个大肚子连漱个口都气喘吁吁的。
去乡街上的路是大马路,骑个车子很快,十几分钟,但走路来回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对刘老倌来说,这还算轻松。先前去县城五六十里路,刘老倌都走过几回。现在的人图轻松,许多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都骑个电动车,还要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刘老倌也有过学骑车的念头,被老婆给打消了,她说吃好穿好都可以,骑车子一定不能。他一个人在家,要是摔倒了都没人知道,不安全。
路上行人很少,来回的车子扬起一股股风尘,带着热气和油气,刺激着刘老倌的鼻子,让他不住咳嗽起来。
从乡街上来回一趟还真有点累。刘老倌感叹,人是犟不过岁月这把刀的。
小黑兴奋地从屋里窜出来,要嗅刘老倌手上的包装盒,被他一巴掌给扇过去,小黑委屈地跑开,刘老倌说,小黑你一点也不懂事,一点也不晓得我的心情。说着便撕开包装,一部锃亮的新手机就摆在八仙桌上,还没开机的屏幕光光亮亮,映出了一张老脸,接着是一个手掌,两个手指头划过,屏幕立马有两道清晰的指印,那张老脸便模糊起来。
吃过中饭,刘老倌来找海生女人,小黑要跟着来,被刘老倌喝问住,回了屋。女人正半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见刘老倌进来,坐正身子,说,倌爷新买了个手机么。刘老倌说,你的眼真尖,刚从快递店领回的,麻烦你给教一下怎么用哟。两人说话间,没料到孬婆从后面走出来,一把抢过手机,两人都给吓了一跳。海生女人骂道,你再不放下来,我可打电话叫派出所的人来了。孬婆急忙松手把手机往沙发上一丢,说,我有好多手机,才不要你老倌的呢。刘老倌赶紧接住,用手拂着屏面上肮脏的手印。海生女人接过去,用纸巾轻轻擦着,说,这个手机蛮贵的,要几千块钱哩。刘老倌吃了一惊,晓得这么贵,还不如用我的老年机。
海生女人打开刘老倌的老年手机后盖,取出里面的卡安装到新手机上,打开,里面传来悦耳的音乐声,屏面上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刘老倌看得头皮发麻。女人点开微信菜单,从通讯录里找到刘老倌老伴的电话,添加好友。半天没有回复,便叫刘老倌给她打电话,叫她通过验证。拨了几次终于拨通,里面的声音显然有点慌乱,说我也不会操作,等下你儿子来了叫他弄吧。便把电话挂了。刘老倌心头不大舒服,好在海生女人把自己加了上去,并当场试着开通了视频通话。刘老倌拿起新手机,面对面地看到手机中海生老婆的脸面。镜头有点近,女人脸上长满了细细的雀斑,嘴唇也有点干裂。刘老倌就想,海生女人那么大的肚子,负担太重,肯定非常辛苦,脸面也就显得憔悴。往常,刘老倌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海生女人,手机真是个好东西。女人手把手地教着刘老倌怎样操作,试着面对面通了几次,刘老倌感觉自己学会了,这时女人看到刘老倌的老伴通过了好友,便叫刘老倌发出了视频通话的信号,响了半天,没有回应。刘老倌说,这个时候,她没有空,我晚上再发给她。
白天的难熬让刘老倌有了年轻时的那种冲动感觉,许久没有这种感受了,没想到自己体内还有这种能力。刘老倌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伸开双臂,像是要与对面的影子来一个拥抱。忽地,小黑一阵吠叫,原来是院外一条大黄狗瞪眼看着小黑,似乎不怀好意,才招致小黑的吼叫。刘老倌向那黄狗招手,反倒把它给吓跑了,小黑窜到门前,又对着走过来的人影吠叫。桂花大骂道,真是狗眼看人低,今天衣服穿得旧了,不认得老娘了?刘老倌出来一看,果见桂花扛着锄头,戴着一顶被雨水浸湿过的草帽,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外衣经过院门前。怪不得小黑对着她叫,连刘老倌都没仔细看出来。桂花停住,放下锄头,取下草帽,倚靠在墙角边,笑着说,倌爷,你看,我可不是说假话吧,今天我穿成这样,狗都嫌哩。刘老倌笑了笑,说做事有做事的穿着,出外有出外的穿着么,只要做人正经,也没人说什么闲话的。
早早吃过晚饭,刘老倌破例没有喝酒,还把过年时的新衣服都穿上了,自我感觉精神抖擞。月亮还没有升起,星星倒是有,若隐若现。他把院内和屋前的电灯都打开,天空上的一切都隐藏不见了,唯有院中一片光芒,像極了一个舞台。看看差不多到了往日的通话时间,刘老倌按照白天海生女人教的操作打开了视频通话。
悦耳的音乐响起来,刘老倌双手紧捏住手机,双眼盯着屏幕,竟然比他第一次给人做木工手艺还要紧张。
长时间无人接听,刘老倌心里问,难道是老婆还没有学会么。
音乐停止了,屏幕里现出一张中年女人的脸,那张脸是陌生的,甚至还有些丑陋。
打错了?这是刘老倌的第一反应。
里面的女人问,你找哪个?
刘老倌一时语塞。老婆的名字当然是熟悉不过的了,可就在此时他记不起来,往日通话只听声音就知道对方,难道视频通话还要有人转接?白天在海生女人那儿可是一接就看到了她呀。一个名字闪现出来,杨细娥。
这时手机里面的人影一闪不见了,但声音传了过来,你等会儿吧,她在上厕所。
画面停止不动,是一块白白的墙面,隐约可听见说话声。
小黑要爬到刘老倌身上,被他一脚推开,说死远点。
先是听到声音说,34床的,有人视频找你。接到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手机画面一晃,刘老倌就惊叫起来,老婆,你这是在哪里?
今晚你穿得这么整齐,新郎官一样啦。
你怎么啦,这是在哪里?怎么全是白的,衣服都是白的。
医院里呀,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脚给伤了,没大碍了,都快出院了。
手机里面的脸上带着笑,皱纹清晰得能看出深浅。
你怎不早说呀,每次我还以为你在儿子家里呀。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早说给你听也不管用么,还要让你担惊受怕的。医生说没有大碍,过几天就要出院了。
你一个人在医院里?
儿子和媳妇上班也没有空,还要照顾孩子。先前他们请了人护理,这几天我也可以下地走路了,我就把人给辞了。
你傻呀,干嘛不让人家多护理几天呢。
你才傻,请人不要钱?女人声音有点大,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拉动。见刘老倌愣着没说话,似乎觉察话重了点,忽然笑了起来。
你晚上吃了韭菜吧,我就知道你牙好。
刘老倌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呵呵,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自己的牙缝就知道啦。幸好你在乡下,要是在城里,人家可笑话哩。
刘老倌用指甲把牙缝里的东西给挑了出来,里面的女人说,要用牙签呀,这样多不卫生。
你到城里住了几年,倒讲究起来啦。哎,你别太小气了,看了半天还是你一张老脸么。
你想看哪里哟。
你说我想看哪里,你不是摔伤了吗,让我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镜头一转,刘老倌看到了一双瘦筋筋的小腿,女人指着一处疤痕说,在这里呢,现在不是好了么,没想老骨头长得挺快的,跟年轻人一样。
那是你摔得輕,以后别总逞能,做事小心一点。
你又不来帮我,要是你在身边我也不会摔倒了。
嗬,倒是我的不是了。刘老倌看到画面上女人笑嘻嘻的样子,知道是在开着玩笑。
你也别光让我看着一张老丝瓜脸吧。
你看,你看,让你看个够。刘老倌说着,把手机上上下下挪动着。女人笑着说,你不要这样拿着手机,多累,你把手机拿远点,手伸长点,对,就这样,我不是看到了你全身么。远处是小黑吧,也让我看看小黑。
小黑,小黑!刘老倌呼喊着,可小黑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肯过来。刘老倌只好走过去,抱起了小黑。
眼睛又圆又大,这是条什么狗呀,跟我们村里的土狗不一样啊。
是哟,我也不知道,是它跟着我来的,挺聪明的。
这时,听到里面声音嘈杂,女人高兴地说,儿子和媳妇孙子他们都来了。画面里一下子便挤进几张脸。
爸!儿子的眼镜闪着亮光。
爸!儿媳妇化了妆的脸上依然可以看出那颗小小的黑痣。
孙子呢,让嘎嘎看看。刘老倌早把小黑放了下来,急着对里面喊道。
一张胖嘟嘟的脸对着镜头双手乱抓。旁边的声音说,叫爷爷,快叫爷爷!
手机里面的画面拉远,让刘老倌清楚地看到了老伴周围几张脸,他们紧紧依靠在一起。
刘老倌抬头望了望夜空。月亮早升起来了,只是变瘦了,刘老倌感叹,这才更像老伴现在的那张脸啊。
【作者简介】陈玉龙,江西都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青年文学》 《雨花》 《青春》《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 《清明》 《安徽文学》《星火》《芒种》《鸭绿江》 《西湖》 《青年作家》 《飞天》《青海湖》《滇池》等刊发表作品约20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