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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祭

2023-09-06俞雪峰

雪莲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姑小脚爷爷

4月14日是我下乡扶贫的日子。等车时,心里莫名其妙猛地一紧,右眼皮也莫名其妙地跳了几下,心里思忖,不知今天会发生什么。正准备上车时,电话响了,是远在老家的二弟打来的。我疑心是多病的母亲可能又住院了。电话里二弟说话的口吻比平时稍显低沉,语速不快不慢,说奶奶走了。我的心抖了一下,吐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对于这个消息,虽说我有心理准备,但面对突来的噩耗,心头还是一阵悸动,饱含酸楚和苦痛。

该请假回家奔丧了。坐在去扶贫点的车里,想到奶奶的许许多多,猛然觉得此时自己不应该坐在这车里,而应该改路线回老家奔丧。可无奈单位人少,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拍屁股走了,扶贫的工作又撂给谁呢?强按下心头的焦急,往扶贫点行去。

路途上,我怅然若失,又后悔自己不应坐在这车里,而是该守在奶奶的灵柩旁。心里的矛盾和伤痛无法说,忍受着熬煎,到了扶贫村,将工作干完,中午吃完饭,就往老家赶。坐在长途车上,想打个盹儿,但闭上眼全是奶奶的音容笑貌。奶奶充满了我的脑海,与奶奶有关的事情尽在眼前。

心里纷乱。静下来想,奶奶是寿终正寝,人老了都得走这一步。这样一想,心里又安然了许多。看奶奶最后一眼,尽管路途遥远,这一眼也会很快看到的。

奶奶安详入睡的面容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她躺在冰棺里,就跟睡着了一样。但这已是阴阳两界,不可逆回。奶奶的样子和我过年看她时没什么两样,不一样的只是过年时她躺在床上,很安然,而现在躺在冰棺里,永远睡着了。

我久久地注视着奶奶的面容……

奶奶传承子嗣,繁衍后代,既感受了儿多母苦的辛劳,又享受了儿孙众多的福气。

在农村,盖房子是父母对儿子人生的一个交代。有了房子,儿子结婚生子,正儿八经地生活,才能了却父母的一桩心愿。至于儿子以后能否在乡下常住,父母就不用考虑了。

记得父母盖房子为我成家做准备时,奶奶的热情一点不逊色于我。她颠着小脚,来回查看询问,语气中透着一种得意。帮工盖房的乡邻对奶奶的走動不太在意,奶奶的问话大多得不到回应。人老话多,这是母亲和婶娘对奶奶的评价。奶奶她走来问去,话题都与房子有关,事无巨细,琐碎具体。对于奶奶的操心,我非常留心。七十多岁的老人,用灵活的小脚传递着她的操持,让我心里充满感动。按说,奶奶完全可以不搭理父亲给我盖房子的事,她的使命完成了,完全可以坐在阳光下晒暖暖或者从热处挪到凉处,过一种闲心不操闲事不管的日子,但奶奶心里放不下我父亲立业的大事,以她力所能及操劳的秉性,在盖房子的工地上奔忙着。

吃饭时辰,我不忘给爷爷奶奶端去一碗。刚出锅的饭菜端到奶奶面前,热气弥漫。我说:“奶奶,给您送饭来啦,有肉的饭,您要多吃点。”奶奶说:“那么多人吃饭,不要端了。早上的饭还没有吃完呢。”奶奶的推让,让我难过。我说:“差谁的饭都可以,就是不能差您的饭。再说饭做得多着呢。”奶奶端着碗噤声了。因为吃饭,奶奶经常推让,生怕饭少不够吃。奶奶从未因家庭琐事见怪过儿子媳妇,和儿媳妇生闲气。也从未当着儿女的面说过儿媳妇的不是。对于吃饭这样的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端来客气,不端来也不见怪。对来客就更不用说了。这是奶奶的品质。

奶奶吃饭时,常会有人进来。总之,都是她的孙儿嫡女,她很热乎,让着吃饭,别人吃了,她就不吃了,怎么让着她吃,她都会找到不吃的借口。大家走了,锅里还有剩饭,她才会动饭碗。奶奶先人后己、善良仁爱的品质,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辈。

我小的时候,在奶奶家混饭是很寻常的事。奶奶孙子众多,我是长孙,在奶奶家吃饭的机会自然比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多一些。而奶奶对我这个长孙的到来,一般是放任自流。

爷爷在山里放牧,时常会将一些冻死的羊带回来。我鼻子尖,一旦屋里飘出肉香,我就赖在奶奶屋里,享受和小姑小爹一样的待遇。

一年寒冬,爷爷从山里带回来一只冻死的山羊。听到叮叮当当熟悉的驼铃声,我和弟弟们忙不迭地跑过去,跟随着骆驼,高兴地喊着爷爷回来啦。爷爷回应着我们,黑红的脸膛上洋溢着喜悦。爷爷每次回来都是拉着骆驼,但这回却骑着骆驼。我知道爷爷爱驼如命,从未见他进村也骑着骆驼。是爷爷腿脚受伤了?还是乏得走不动路了?这种情形,不由让我思忖。

爷爷拴好骆驼,拿出死羊,让我去拿刀。剥羊是爷爷的拿手绝活,而我们则显得多余,碍手碍脚。我很想为爷爷做点什么,就讨好地说,我洗羊肠子。爷爷笑着说,你洗出来不干净,吃到嘴里也是臭哄哄的。爷爷笑我,也是有情可原,即便如此,我内心很不服气。可弟弟们嘲笑让我忍无可忍。我发火了:“都走开,有什么好笑的!”爷爷收拾好羊,我们盼着奶奶快回来。

羊肉做好了,奶奶让小姑给每家端一碗。小姑撇嘴摇头不情愿的样子,我记忆犹新。端到每家的一碗肉,也只够闻个腥气。我溜到奶奶家,小姑见我来了,沉着脸,举起左手,赶我回去。我也抬起左手准备迎接。我们都是家里遗传的左撇子,小姑无奈的表情告诉我,她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这顿肉我吃定了,能赖就赖,绝不会轻易放弃。

趁着小姑颐指气使训话的机会,我已经溜到炕沿,迅速脱掉鞋坐到炕上,大模大样又心虚胆战,生怕小姑把我轰下来。于是我躲到奶奶的身旁。小姑仍不依不饶地说:“你给我滚下来。”奶奶说:“干嘛动气,让不让孙子吃,我说了算,你还没出嫁呢,就当开家了。”小姑不说话了,吊着脸色用眼睛狠狠挖我。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留心小姑的眼神。

说话间,二弟也溜进来了,两个堂弟也低眉顺眼地进来了。看到我盘腿坐在炕上,他们的神色里布满羡慕嫉妒恨。他们小声喊着奶奶盛肉。小姑说:“盛什么肉,给你们家都端去了,又跑来做啥?”二弟说我没有吃饱。两个小堂弟说我妈让来奶奶家吃。奶奶说:“你端过去的肉够谁吃嘛!”堂弟接着奶奶的话说:“我妈说奶奶小气,端到家里的肉没有几块……”奶奶说别给我胀气了。你们来吃,奶奶小气嘛。我们异口同声说奶奶不小气。奶奶满意地迈着小脚给我们盛肉。我很荣幸,坐在炕桌上和爷爷一起。弟弟们坐在炕沿上。奶奶不吃,面容平静地看着我们热火朝天的吃相,两手在衣襟上不住地抹着。

……

春夏之交,偷羊毛卖钱,请小伙伴们看电影,我自以为干得巧妙,但还是被爷爷发现了。

夏季暑热,大人们在院子里纳凉,我看完电影大摇大摆走来,坐下来听他们说话。爷爷突然抓住我,把我拉到屋里。我感到不妙,夺门而逃,爷爷拿着鞭子紧追不舍,边追边说:“给我站住,再偷打死你!”

奶奶跟在身后,喘着气说:“别追了,承认错误就行了。别把孙子打坏啦。”奶奶的话让爷爷放慢了脚步。

我藏在生产队的麦垛里,怕爷爷找到,把麦洞掏得很深。洞里面闷热,憋得难受,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热了,我把洞口打开一些,让凉风进来。我怕挨打,不敢回家。我快睡着时,奶奶悄无声息地过来,边拉我边说:“大孙子咱们回去吧,保证不让你爷爷打你。只要你承认错误,以后千万别再干错事,改正就行。”说完把我从洞里拉出来。

回去后我跪在爷爷脚下,承认了错误。那一夜,我没有回家,躺在奶奶身边睡得很香。

一年四季,不论哪个孙子感冒了,都会让奶奶挑指头出血。重感冒趴在热炕上,奶奶给拔火罐,省去买药。

我渐渐长大,在吃喝上,奶奶开始偏心年龄小的弟弟们,对于奶奶的做法,我没有任何意见。

房子盖好了,奶奶还颠来跑去。生怕房前屋后剩下的石块、水泥、砖瓦、沙子、土坷垃会被别人家当宝一样拿走。房前屋后,屋里屋外散乱一地的砖瓦,绊着奶奶的小脚。奶奶一步一挪,把好多碎砖碎瓦拼成片儿,辟了一条她走的小路。本来,这些活儿应该是我干的,却被奶奶悄无声息地干了。

奶奶的厚道仁爱也受到村里年轻人的尊敬。村里有些老人婆媳不和,性格古怪,斤斤计较,爱占便宜,被年轻人不敬不尊,叫着死老婆子。奶奶不同,不但婆媳关系融洽,而且宽厚仁爱。村里年轻人人前人后都叫她俞奶奶。

奶奶整天在新房子的工地上转悠,看见有碎娃跑进大门敞开的新房里玩捉迷藏游戏,奶奶会不声不响地过去,手里捏着几个豆子,贿赂几个碎娃。碎娃嘴里嚼着豆子,喊着老太太真好,高兴地离开。

房子盖好,还有很多工序要干。里墙要上两次泥,抹光,然后再上两次白灰;墙抹好了,要吊顶装灯。奶奶勤快的腿脚丝毫不减,天天往来跑。论帮忙,奶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却给我心里增添了一股温热的力量。她来了打个照面,说几句话,让我的心里很落实。

奶奶每天跑两趟,成为雷打不动的习惯。我习惯了奶奶问这问那的,如果她不问点什么,我倒觉得少了些什么。奶奶似乎就是我精神的依赖,她的习惯,自然也会传染给我。

奶奶往来跑,我也会往奶奶家跑。在奶奶家里哪怕喝口白开水我也感到舒心踏实。

奶奶的菜园子足有半亩地,西红柿、茄子、黄瓜、豆角、葫芦等蔬菜应季而生。我走进奶奶的菜园,摘西红柿、黄瓜,吃奶奶家的东西习以为常,心安理得。见我来了,奶奶就笑着说:“又来糟蹋祸害来了。”如果我不来,还真没人来祸害奶奶的菜园。

我如果忙得顾不上去摘的时候,奶奶就颠着小脚,把西红柿和黄瓜用衣襟兜着给我送来。我吃着西红柿和黄瓜,汁液流出口角,奶奶笑着说:“吃满实,没人和你抢,慢慢吃。”看着我的吃相,奶奶抿嘴笑了。菜园子蔬菜吃不完,奶奶就颠着小脚提着篮子给人送。

1993年冰河解冻时,我准备结婚。买结婚物品需要到银川,坐车绕道石嘴山,来回两天时间。

走前,奶奶拉住我的手说:“结婚是大事,买一身好看的衣服,穿给奶奶看。”转商场,我和妻子很有耐心。结婚的那套西装买回来后,奶奶让我拿出来穿上。用手摸着我的脸,看了又看,然后用手摸了摸我身上的西服,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眯着眼说:“好看着呢!”

婚期临近,奶奶乐得跑前跑后,虽然帮不了什么,可制造着喜庆的氛围。在新房里,她摸着床上的结婚用品,眼里的兴奋和喜悦不言而喻。姐姐问好不好,奶奶笑着说好嘛。声音软软的。

村里人说奶奶有元宝,让我趁结婚之际要一点。我只当玩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可能向奶奶开口的。也许有,也许没有。给了,也是奶奶,不给,还是奶奶。孙子那么多,给谁不给谁啊。给不给都有道理。奶奶随小爹,元宝留给小爹,也能理解。明白这一点,结婚尽可能为父母减轻负担。

爷爷奶奶随小爹过。小爹上班,小妈干活,堂弟堂妹上学,爷爷放羊。偌大一个院落,只有奶奶在家。清早敞开院门,村里的闲人就集中过来了。

人们夏天聚在奶奶的院子里乘阴凉,冬天晒太阳。有老人,也有年轻人,谝闲传,侃大山,逗笑取乐,奶奶就热情地倒水。村里也分好人坏人,奶奶心里很清楚,不会当着别人说,只会在家里嘀咕。有时,人们说到过去,不免就扯起谁谁整过爷爷,嘀咕过奶奶的事。想起那段时光,奶奶也很动情,虽然她憎恶整过爷爷的人,但时过境迁,撇开这个话题,她还是很理智地,把恩怨放在一边。

爷爷话少,很少在村里走动,侍弄完牲口,喜欢骑自行车去城里赶集,喜欢在城里吃一碗羊杂碎,转悠够了回来。奶奶小脚,喜欢在村里走动。有谁家婆婆和媳妇扎堆闲谝,奶奶从不掺和,从不传是非闲话。这也是奶奶受村人尊重的原因之一。

明媚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奶奶眯缝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有走村串户买羊皮羊毛的贩子,路过家门,奶奶就很热情地告诉谁家有羊毛羊皮,谁家要卖,贩子就目标明确地赶过去。如果爷爷在家,贩子就呆在院里,和爷爷扯一气羊毛羊皮的行市。此时奶奶就走出他们的话题,开始操心喂羊喂狗喂猪,干自己要干的活儿。

奶奶的小脚遍布村庄的每一个巷道。奶奶从西边的村巷转到东面的村巷。东面住着父亲、二爹、三爹。奶奶绕道打一头,家里有人就坐会儿。奶奶很明事理,儿媳妇和邻居扯磨,奶奶不会插话,除非问到她,她才会说。我惊叹奶奶的听力,拉话声音那么小她也听得见。邻居捣点是非闲话,被她听到了,她撇撇嘴,坐一阵儿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奶奶家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奶奶出去转,一个巷子一个巷子走,走不动就坐下歇会儿,接着再走。她走得最勤的就是東面那条巷子。因为那条巷子住着她的三个儿子。奶奶喜欢热闹,于是她用脚步追逐着热闹。

村庄里不仅凝结着亲情乡情族情,还承载着勤劳善良仁厚的品质。

车到了村口,我的心口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再熟悉不过的村口,是奶奶身影经常出现的地方;是我走出梦想走向他乡的地方。我忍不住眼眶发热。

村口边上,是二十多年前父母为了我结婚盖好的房子。房子不远处就是奶奶的家,相距不过二百米。在这有限的距离,只要我回来,就能目睹到奶奶的身影。奶奶的声音也宣告着我从远路回来:“梦远,你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儿子,儿子看着我,亲热中的父子,无视了奶奶的存在。可奶奶的声音,却永久住进了我的心里。我从不觉得奶奶的声音苍老,总感觉她的声音依然和年轻人一样有力。我寻着奶奶的声音,看到儿子蹒跚着向我走来。我老远回来,迎接我的是奶奶的一脸灿烂。

那时,我还在乡下当老师,一周回来一次。妻子上班,照顾小孩子的重任落在了奶奶身上。奶奶带重孙子,心里自豪。奶奶七十多岁了,腰身硬朗,走路小脚咯噔咯噔的,我总感觉有些不稳。但奶奶却很稳妥,用这双小脚颠簸着,艰辛与苦难,幸福与喜悦,都由这双小脚承载。

我回来,奶奶把我儿子交给我,她则在院子里干些别的,喂羊喂猪,或是剥玉米。秋天,黄灿灿的玉米堆在院子里小山一样。麻雀飞上飞下,旁若无人,根本没把奶奶放在眼里。对麻雀的光临,奶奶并不欢迎,但也不敌视,她任凭麻雀叽叽喳喳飞来落下觅食。院子里公鸡母鸡理直气壮地吃着玉米。大黄狗恹恹地躺在奶奶的身旁。院里,奶奶和一群鸡鸭鹅相依相伴,景象热闹。有它们的陪伴,奶奶剥玉米的速度非常快,我竟然赶不上。奶奶无论干什么活,我从来没见过她戴手套。我端详着奶奶的手,这手干瘦如柴,布满褐斑,正是这样一双手,克服了爷爷不在家充当顶梁柱的艰难岁月,战胜了诸多心酸和苦难。

奶奶干活麻利,不惜力,剥完小爹家的玉米,又给三爹家剥。三爹是全村出了名的老末,活总是干不到人前头。要强的奶奶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便常常过去督促。三爹依然我行我素,急得奶奶团团转,能帮上的活,奶奶都要去干。

奶奶给这家干着,还惦记着下家的活。奶奶干活的速度和效率,比年轻人还快还高。奶奶肯下苦出力的家风深刻影响着我的父辈。父亲干活赶不上奶奶的速度,可吃苦耐劳的韧性和奶奶如出一辙,二爹小姑干活简直就是奶奶的翻版。

那几年,失业赋闲的妻子也种着父母给的三亩地,什么能卖钱,也跟着种什么。那时提倡种甜菜籽,家家户户忙着种,忙着挖;挖完后,再用手捋;捋完晒干再卖。我不在家,这活儿连续几年是妻子在奶奶和父母的帮助下干完的。卖了钱,没舍得给奶奶买一件衣服,至今想起来,我内心非常愧疚。

儿子上幼儿园,我们离开了农村,借住在岳父家里。随着妻子失业,我奔波的脚步几乎都在城里,回农村变成了一种责任。

在城里,工作,前途,票子,房子等一系列的问题让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与奶奶的距离一下子遥远了,淡薄了,奶奶的背影也时常只能出现在梦里。与奶奶有关的事情,只有我回到村里才会关心一下。奶奶于我似乎显得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作为丈夫和父亲,我体会到了人生的不易,忙于奔波,这也是我无暇顾及奶奶的自私表现。回到村里,我先看父母,其次是奶奶。有时只看了父母,却忽略了奶奶的存在。现在想来,我总觉得亏欠奶奶很多。

我回来了,奶奶依然颠着小脚来看我,一种久违的亲情弥漫在心间,让我感动,也让我内疚。奶奶坐在炕沿边,拉着我的手。我的手被奶奶紧紧握着。我感到奶奶这双喂猪、喂羊、喂鸡,一天都闲不住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奶奶用她的手,传递着对我的亲情。尽管奶奶的手枯瘦如柴,粗糙如石,但我的手被她的手握住,依然有一股温暖荡漾开来,让我心里倍感温馨。

我没能常回家看看,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解释。在亲人面前,理由和解释都是多余的,都是假模假式。解释会让亲人觉得生分。

回去的少,奶奶就颠着小脚来城里看我,在我开的书店里问长问短。起先,我住在岳父家里,奶奶很少来。当我住上了楼房,奶奶来得次数就越来越多。我住五楼,奶奶很利索就能爬上去。好多次家里没人,她又颠了下来。吃了闭门羹,聪明的奶奶就会到书店看我。奶奶见到孙媳妇,话匣子便打开了,叙说着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在店里,无论怎么留怎么劝,她都很少吃饭。她似乎来看我们一眼,心里就舒展了,就少了那种焦心的挂念。

自从奶奶去我家里上了几次冤枉楼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暗暗发誓,只要以后奶奶来,即便爬不上去,我就是背也一定要背奶奶上去。但终究没有等来这一天。强大的奶奶,不可能在走不动路的时候让孙子背她上楼……

2004年2月撤县,我心绪烦乱,春节没有好好在家过,跑出去消遣了几天。回来后,知道奶奶打问我的下落,我内心惶恐不安。而立之年的男人,还让年迈的老人挂心,我无地自容。从外面回来,亲人们围在一起关心我的去向问题,可我又能攥住什么呢?

刚到中卫,由于不适应,有些难处回去也没给父母说,却对奶奶说了。奶奶鼓励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想家,也不要经常回来,这样你就能适应那里的环境了。我记着奶奶的话,回到中卫,尽快适应环境。

我答应奶奶,要带她来中卫转转。可是这个许诺一直没有实现。原因归结起来,是我没动力,缺乏孝心。这一直是我内心纠结的痛。孝心和文字一样,需要经常用心修正。

在外地长时间不回老家,内心纠结,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回去,别再拖沓。只要回家,脚步就会从羁绊中走出。心里牵挂最多的就是父母和奶奶。奶奶从来没有要求孙子接她到中卫住几天,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带奶奶来一趟。这一趟,终究没有成行。承诺中,我的无能比家乡的炊烟还要缥缈。

良心发现,我给奶奶买了两次鞋。奶奶是裹脚,我跑了好多地方,买回来的鞋还是大,不能穿。奶奶却很想穿,垫着厚厚的鞋垫,穿上还是松。我劝奶奶别穿了。从奶奶的神情中,我看到了奶奶不得不放棄的无奈和失望。我发誓下次买回来的鞋一定让奶奶穿着合适。

途径银川,我逛了两个商城,并给小爹打电话问清奶奶鞋的尺码,没想到新时代做出来的鞋还是比奶奶旧时代的小脚大一号。明知大一号,我还是买回来送给了奶奶。哪怕不能穿,放在家里,那也是孙子孝敬奶奶的。对不能穿的那两双鞋,奶奶看着也舒心,那毕竟是孙辈的孝心。尽管奶奶的鞋难买,可我始终希望她能穿上孙子买的鞋走村串巷,逢人就说这是大孙子给她买的……

2014年4月19日,爷爷去世,大家都忙着丧事,很少顾及奶奶。奶奶依然坐在火炕上不言不语。吃饭时,有人给她端过来,她吃得很少。我一直以为奶奶很坚强,离开爷爷会习惯独立生活。

爷爷出殡的那一刻,我跑进屋里拿东西时,看到奶奶脸上淌满泪水。别人在大声哭,奶奶獨自一人黯然地落泪。同样是哭,哭出的宣泄和哭不出来的伤心是两种感受。看到奶奶哭,我也忍不住哭了。我走到奶奶身旁,给奶奶把脸上的泪水擦掉。奶奶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奶奶。在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我读到了那色泽的坚硬。如果不是去墓地,我会抱住奶奶大哭一场。

爷爷去世后,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父辈们怕奶奶孤单,就让奶奶在各家轮流住了不到一年,又回了小爹家住。我去小爹家看过几次,奶奶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瘦成皮包骨头,脸颊塌陷,眼睑下垂,嘴唇青紫,那个在我记忆中曾经活泛的奶奶一去不复返了。我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奶奶,抚摸着她的手,把被子给她盖好。那时,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奶奶做什么。奶奶的视力也不如从前了。以前,她见到我一眼就能认出,现在却视力模糊,大脑也不清醒了……

奶奶吃得很少,说话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奶奶大小便是小爹抱着去厕所的。看到那一幕,我钦佩小爹亲力亲为的孝心。其实,内心强大的奶奶也不愿意这样拖累儿女,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奶奶的归宿里,托举起的是儿女们的德行。

奶奶用她的慈善厚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和爷爷不同的是,奶奶去世竟然没有停三天就要趁夜里出殡。我请好了一周假,一门心思回来陪奶奶最后几天,刚回来只顾烧纸磕头,没有参加讨论奶奶出殡的大事。第二天吃完早饭,小爹坐在院子里,饭碗放在边上,手里接着电话,一个劲地“嗯”着。我走过去问小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了些不满的话,被长辈们打压了下去。我无话可说,一时感到郁闷悲愤,无处发泄。

对新近故去的老人,政府出台的新政策是一律要求进公墓。如果不想违抗政策,奶奶只能进公墓;如果奶奶和爷爷合葬,那就必须利用夜间逃避阻拦和干涉,偷偷在自家已圈好的坟地埋葬。所以这就是奶奶去世后没有大操大办、在家连三天也没有停放的缘故。我准备好的悼词,在匆忙的下葬中也没有机会追述了。

出殡的车辆夜里十二点上路了。此时路上一片漆黑,尾随的车辆车灯都没敢打开,就着点点星星,一辆跟着一辆,悄悄行进。

大地睡得很深沉。我们抬着奶奶的棺材,深一脚浅一脚走。大约走了一里路,我感到了棺材的沉重。我知道,瘦小的奶奶并不沉重,沉重的是我们的心愿没有实现。好在奶奶就要入土为安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愿我们没有惊扰了她老人家的睡梦。我们一直把奶奶抬到埋了爷爷的地方。那个曾经拿着拐杖,让大地震颤的奶奶一去不复还了,她的存在,已然注定成为儿孙们记忆中的碎片和云烟……

合葬是最好的选择。不声不响选定在深夜出殡,这是迫不得已而为。我理解了小爹的用心。爷爷旁边,是奶奶的坟坑。周围按序埋葬着已故的先辈。坟茔已立阙很久,老旧是必然的,借埋奶奶之机,再添些新土。

爷爷去世前,合葬的墓坑已挖好了。爷爷去世下葬后,墓坑又用土埋住了。奶奶下葬,只需把坑里的土挖开就行。活着,爷爷奶奶对沉默不语的土地给予了太多的深情,死了,他们也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回归土地,这就是生命的归宿。

生死离不开土地,终生与土地相伴,终生与土地难舍难分,这样的人生,是否该称为忠诚呢?

奶奶有的是儿子和孙子。漫天星星看着她的二十多个孙子轮流用锹挖土。因为是沙土,边挖边淌,费事费力。看来奶奶的“房子”需要儿孙们下大力气才能如愿修建。我们挥汗大干,直到把奶奶的棺材放下去,我才突然想到奶奶喜欢走路,就再多放一双鞋吧;爷爷爱读报看书,顺便再放点书报吧。了却了这个心愿,墓坑才填土……

明年清明节,儿孙都会来给您们上坟烧纸。血浓于水,虽然阴阳相隔,但亲情是化不开的。

爷爷奶奶不在人世了,但他们的照片我存在电脑里。看到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我有一种恍惚,感觉奶奶并没有离开,她在另外一个世界观望护佑着我们。正因为如此,我们后辈人才更有信心和力量好好活着。如今,我们正在完成着一件光荣使命,这就是编修家谱,让后辈人都传承祖辈们宽厚仁德通行天下的家风。

【作者简介】 俞雪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 《海外文摘》《散文百家》《飞天》《朔方》 《青海湖》 《雪莲》 等刊。出版散文作品集《律动心中河》、诗歌作品集《心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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