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茶
2023-09-05耿艳菊
耿艳菊,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阳光》《草地》《散文百家》《脊梁》《娘子关》《躬耕》《羊城晚报》《扬子晚报》《北京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土豆发芽当花看》。
一
晨光逶迤着爬上了桂云家的青瓦屋顶,仿佛已是翻山越岭的憔悴。周围天翻地覆,各家都建起了二层或三层的楼房,桂云家还是多年前的老院子老房子,而她却比老院子老房子还老。
究竟是崭新的一天。像贫寒人家过新年穿新衣,素朴的衣料的每一条纹理都是齐齐整整的喜气。门前蓝铁皮炉上的水壶咕咕咕,欢快地唱着歌。窗下的那一排薄荷带着露珠,像刚梳妆打扮过,尤为精神清新。
桂云站在薄荷前看了一阵子,又仰头望着天空,嘴里轻轻说些什么。
这是桂云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家里人早已习惯了,并不去追问,也不觉得好奇。不过现在也没人追问了,去的去,散的散,奔前程的奔前程,往昔藤蔓一样缠人又惹人烦的热闹到底是有限的。人这一辈子,到头来总是会有孤零零的时候。
陪伴桂云的只有小花和小黑。小花是一只老猫,小黑是一只老狗,该叫它们老花老黑了,然而她还是习惯叫小花小黑,扯着嗓子喊它们。其实也没必要,院子就那么一小片。可是有那么一瞬仿佛多年前喊贪玩的孩子们回家吃饭,亲昵里有母亲的宠爱和威仪,突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水开了,桂云摸摸索索去茶罐子里掏茶叶。她身体很硬朗,只有腿脚走路费劲些,得缓缓地往前挪。即使这般,不拖儿累女,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干净体面,这是她骄傲的地方。
茶叶是桂云喝了一辈子的薄荷叶,没有喝够也没有喝腻,像一个人贪恋活着一样,吃苦受罪也乐颠颠的。活着的美妙之处,每个人说出的答案都不一样,可是又各有各的美妙,很玄妙,其实再简单不过。
这世上的道理没有复杂的,对于一个跋涉在荒漠里的人来说,一杯水的价值不言而喻,况且一杯清气氤氲的茶呢?生活看起来热闹欢腾,可哪个人不是在人生的荒漠里行走?
薄荷是桂云的陪嫁。
薄荷是强韧的植物,乡村里司空见惯,就连一向对她颐指气使的大伯母也苦口婆心地劝,哪里没有呢,巴巴地带过去,还不让人笑话,你要是喜欢,等你过去了,缓一缓,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带走薄荷,桂云是坚决的,就像她坚决地迅速地离开大伯父大伯母的家一样,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了。
桂云尚在襁褓时,父母就不在了,大伯父大伯母碍于情面,不得不收留了她。可是他们家的日子本来就很难熬,一大群孩子张着口要吃饭,又添了一张嘴,自然会讨人嫌。
桂云一直是不快乐的,在排挤和冷眼里长大,她唯一的朋友和倾听者就是窗下那丛野生薄荷。
一天,桂云把新鲜的薄荷叶在铁锅里烘焙了,和新汲上来的井水一起煮成一壶薄荷茶,竟然分外地清香。大伯父大伯母从田里劳作回来,她赶紧恭敬地给他们端上一碗晾凉的薄荷茶。
大伯父赞赏的眼神,大伯母抬起手温柔地给桂云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虽然她的手沾满了泥土,可桂云觉得那温柔的手比云朵还洁白柔软,比棉花还轻盈温暖。
夏天,桂云跑着到处去捡蝉蜕,晒得黑黑的,本来就瘦,现在更像一根干黑的枯树枝了。蝉蜕拿到镇上换了冰糖,放在薄荷茶中,清凉里一股甜蜜,堂姐堂哥堂弟堂妹,嘁嘁喳喳围着她,一时间的快乐简直像菜园里圆滚滚的香瓜熟透了要炸裂。
有一回,大伯母养的大花猪拱倒了猪圈,踩坏了薄荷,桂云眼里噙着泪,默默收拾着残枝。大伯父埋怨了大伯母几句,大伯母不依,指桑骂槐,惊动了四邻才罢休。
薄荷的命也真大,没多久又莹莹出一片青绿。
还有一回,小堂弟和堂妹闹别扭,小堂弟闹不过姐姐,桂云不过去劝和,小堂弟怪起她,把她的薄荷全拔了。她惊得目瞪口呆,大伯母笑笑却不责怪。心里的痛翻江倒海,面上也只好苦笑,还假装附和着:解气就好,几株薄荷而已嘛。
晚上,桂云趁大家都睡了,悄悄起来,把拔掉的薄荷栽进土里,细心浇了几次水,薄荷又活过来了。
小堂弟也有七十五岁了。人哪,任是多深的苦痛在岁月面前,都会成为一抹淡淡的笑。
院子西边,葡萄藤蔓和南瓜藤蔓葳蕤苍翠,爬满了葡萄架,又浓又厚,葡萄架下十分清朗怡人。一张四方的小桌子摆在葡萄架下,环绕着几把椅子,静静地和着一架青翠缓缓吟唱着光阴的歌谣。它们很旧了,却旧得温柔可亲。
它们也是桂云的陪嫁。
那年桂云出嫁,家里实在穷,大伯母一反常态悄悄卖了自己的玉镯,为桂云置办了嫁妆。其实那个时候,大伯母已经病得不轻,而且大伯母不顾自己的几个儿女,在那样艰辛的年月里,把自己仅有的都给了桂云。
桂云一時恨极了平日里自己的假心假意,再怎么说还是大伯父大伯母养大了她。她还没来得及一心赤诚地孝顺大伯母,喊大伯母一声“娘”,大伯母已撒手人寰。她趴在大伯母床前,几次哭晕,比堂姐堂弟他们几个都悲伤。他们却觉得桂云是装的,说她从小就点子多,不知又要装什么名堂。
桂云嗓子也哭哑了,啊啊地说不出话,干脆就默然不语,辩与不辩都没有意义。
没多久,又浮出了一点真相。那玉镯原是桂云母亲的,大概是极其宝贵,那夜闹匪,慌乱间藏在桂云的棉衣里。不知道是不是大伯父杜撰的,堂姐堂弟们忿忿的一颗心总算平衡了一点。大伯母藏藏掖掖这些年,也真傻,到底是物归原主。
大伯母的这一点子善,像一颗春天的种子落在了桂云那饱受人间凉薄的心田,发芽抽枝长叶,一路繁茂成纷纷披披的大树,也如那百折不挠、百难犹青的薄荷,让桂云在生活波荡的河流里始终相信有冷就有暖,在不堪的境遇里也从来不会有绝望之心。
后来,桂云的生活条件好了,和堂姐堂弟们往来,比亲姊妹还亲。为此,桂云的丈夫和孩子颇有微词,她不说什么,心里镜子一样清亮。
二
桂云的婚姻和大多数人的婚姻一样,谈不上爱情的。婚姻的实质都一样,也许最初的时候,两个人相爱,欢天喜地走进围城,可总有意料不到的这样那样的事情磨蚀着爱情,一天天磨着,水滴石穿。
桂云和丈夫老苏连起初的一点美好也没有,生活的锤子敲打着,叮叮当当,哪还顾得上其他。
老苏瘦弱,一脸老相,年轻时镇上的人都喜欢在他的姓氏前加个老字,好像他从来就没年轻过。
桂云只见过老苏一面,就答应了亲事。亲戚邻居嘴上都说她贪图富贵,毕竟老苏家在镇上,从前是殷实人家,现在是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自己的闺女不能往这火坑里跳。
老苏白担了个富贵的虚名,一天福都没享上,在镇子上反而是处处受挤兑,活得艰难。老苏胆小,木讷,怕事,又孩子气,跟着老娘生活。老娘勤劳,本分,懦弱,也一味忍气吞声。桂云来到这样一个家庭,一朵花照亮了黯淡的庭院,这个家迎来了春天和生机。
桂云生得美,鹅蛋脸,一双微微含笑的大眼睛,十里八乡一枝花。镇上的一群泼皮无赖常在家门口转悠,无事生非。那天上午,桂云去镇东街挑水,这群泼皮拦住了路,嘻嘻哈哈说些俏皮话。东街上人来人往,桂云不慌不怕,计上心来。擒贼先擒王,她故意扭着腰身走向为首的那个被称为青哥的黑壮汉子。青哥果然伸出了黑绒绒的手,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没伸到,脸上已吃了一记桂云响亮的耳光。
青哥何曾吃过这样亏,一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桂云早已扔了扁担水桶,拼命往西跑,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青哥的家在西街,桂云跑到他家门前,又哭又骂,吵吵嚷嚷,泼妇一样,要青哥的老娘替她作主。
桂云早打听过,这青哥虽然在镇上横行惯了,但也有软肋,是极孝顺的。青哥的老娘喜欢吃甜食,桂云做的桂花糕给她送过两回,又新鲜,又软糯。老太太再吃别的点心都觉得不及桂云做的。
桂云打定了主意老太太会给她撑腰,才敢这样闹一闹。老太太拐杖狠狠地一拄,厉声道,桂云是我干女儿,我看你们谁敢欺负她?
桂云心下一喜,赶紧给老太太磕头,一迭声“娘”叫得老太太喜笑颜开。青哥也只得把这妹子认了。
这一番热闹,桂云泼妇的名声人人皆知,大家心底下对她都有些佩服:这小女子不简单。桂云在镇上立住了脚,也让老苏家扬眉吐气了一把。老苏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家中大小事也就乐得撂开手,凭桂云裁夺。
老苏家依着西地的几亩薄田度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恓惶得很。桂云看中了街北那棵一人合抱不来的老柳树,像擎起的一把绿伞,她想在绿伞下摆个摊,卖薄荷茶和桂花糕、绿豆酥等点心。
街北这条道四通八达,往北二十里就是縣城,西边有一个水泥板厂,一个砖窑厂,东边还有一所学校。桂云的薄荷茶摊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开起来了。
这年,桂云认识了夏辉。
夏辉四十多岁,从县里调到镇上的老师。夏辉和桂云之前见到的男子都不一样,他讲究干净,浑身洋溢着儒雅气质,不是呆板的书生气,是那种带着点江湖侠客的潇洒和不羁,说话温和悠缓,一字一句里都含着幽默。
夏辉第一次站在桂云的茶摊前时,桂云莫名地心怦怦跳。夏辉的书落在了茶摊上,桂云识字不多,勉勉强强认出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唐诗三百首。她用绣了几朵桂花的白绸帕子包着书,期待着那个潇洒儒雅的身影出现。
直到一星期后,夏辉似乎才意识到丢了《唐诗三百首》,过来寻,连桂花包着书的白绸帕子一起带走了。人走了,心却留在了茶摊,来得越来越勤,先是两三天来一回,然后两天,而后一天,再后来上午来一趟,下午下了课也要来转悠一回。
黄昏,阴沉沉的,夏辉喝了一点酒,微微地薄醉,他端着一杯淡绿色的薄荷茶,眼睛却盯着桂云,柔声说,四十而不惑,我却越来越糊涂了,深深爱上了你这薄荷茶。说着,一杯茶一饮而尽。
这是桂云期待的,可是又惶恐纠结,无疑是沿着悬崖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跌下万丈深渊。她本要去夺下那薄荷茶,赶夏辉走,却反被他捉了手握着。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纠缠了一会儿,似有万千话语要说。桂云怕人看见,忙转身蹲下收拾茶炉,心里漫上来一种很美妙的情愫—从未有过的,令人沉醉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像狂风一样席卷着小镇。桂云走在街上,不用往后看,就能感受到人们的手在她背上指点着,夹杂着一些难听的话语。流言比棍棒敲打得还狠还疼。夏辉执意要带桂云远走高飞,桂云一直犹豫不决。
夏辉早已离了婚,一个在省城读大学的女儿,当初也是跟了她母亲的。桂云心里却牵牵扯扯的,那时大儿子清水刚两岁。可到底抵不过轰轰烈烈的情感,她和夏辉约定了私奔。
那晚,桂云早早回家,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夜深人静,她悄悄下床,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裹坚定地走出了房门。月色真好,洒满了整个小院。桂云轻轻拉开院子的大门,一只脚刚迈出去,身后响起了老苏沙哑的声音,你安心去,我会养大清水的。
这句话藏着千军万马的威力,瞬间破了桂云千辛万苦建立起的防线,那堵巍峨的高墙呼啦啦倒了下去。桂云跌坐在门槛上,呜呜哭着。
半个月后,夏辉辞了学校的教职。他离开小镇的那天淅沥的秋雨一直下个不停,他向桂云道别,故意装作很平静,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和眼中的忧伤。
这一别竟是再也不能相见,无法相见。夏辉乘坐的汽车在路上打滑翻了车,一车人好好的,偏偏他丢了命。镇上的人唏嘘感叹:夏老师多好的人呢,都是命呀,可惜!可惜!这会儿人也不骂了,他往日的好都被翻出来当话题,都替他悲哀起来。
夏辉走了,却从此住进了桂云的心里。桂云对着薄荷自言自语的习惯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夏辉的走,让桂云自责和痛苦,她无法纾解内心的悲苦,就只好倾诉给一直陪伴着她的薄荷听。后来,她觉得夏辉并没有走,薄荷就是夏辉,夏辉就是薄荷。这是他们前世今世的缘分。
每隔一段时日,夏辉就会走进桂云的梦里。还是从前的光景,他站在茶摊前喝一杯薄荷茶,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有好几次,桂云在梦里喊着夏辉的名字,喊着喊着就把自己喊醒了。寂静的夜色,到处都漂浮着孤单。旁边老苏和孩子们香甜地睡着,桂云的内心却是荒漠一样的孤寂。
三
桂云和老苏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清水,二儿子清流,小女儿清秀。没有跟夏辉走,桂云心底那颗儿女情长的心就如枯井一般了,和老苏生育了一群儿女,直到老苏71岁那年走,她也无法爱上老苏。
而桂云内心的母性却是坚韧和强烈的,宁愿牺牲自己,也得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当年,她辜负夏辉,除了感念老苏,最重要的是她要留下来护卫孩子,那是她内心的营垒。
老苏这个人也不是没有亮点,和桂云成家后,虽然事事仰仗着桂云拿主意,但他心眼实,勤快,细致,体贴。桂云对他一向是敬,这一敬就远了,淡了,冷了。老苏有时急了,也能咬牙切齿地说出一番道理:我也是个人,不是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你总是冷冰冰的,算啥么?
桂云一时想不出对答,只怔怔地发愣。她觉得自己这样对不起老苏,强拧着自己对老苏温柔体贴,却就是热不起来,越发显得怪怪的。而生活上桂云对老苏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像照顾孩子一样。两个人几乎不曾当着外人吵过嘴红过脸,镇上人看到的永远是妇唱夫随,热闹幸福的一家子。
老苏这辈子唯一一件没有让桂云拿主意的事就是去县里的饭店打工。家里的事都是桂云拿主意,但她一向尊重老苏的意见。桂云明白老苏去县里干活多半是负气,不过也好。孩子们也没什么好交代的,老苏在家总是默默的,干活吃饭,吃饭干活,影子一样地存在。
饭店是青哥开的。青哥虽是地痞无赖,人却是简单讲义气。哪怕桂云得罪过他,自从认亲后,还真把桂云当成了亲妹子。桂云的事业,从街边的薄荷茶摊到在镇上最热闹的街口开点心铺,这一路走来,哪一步都离不开青哥的照应。
青哥对桂云有着一分难以言说的情愫,他也从来不说,两个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人,又能怎样呢?他只能放在心底,紧紧地藏着。桂云又怎会不知,可她心里有夏辉在,再也装不下别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倍细致地照顾镇上的干娘,干娘和青哥的媳妇合不来,一个人一直住在镇上的老院子里。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雪花纷飞,镇上到处白茫茫的,两个黑影在雪白的世界里蹒跚着前行,最后站在了桂云家门前。一个是老苏,一个是青哥。
青哥揪着老苏要他给桂云一个交代。桂云却很平静地一笑,忙着给他俩拍打身上的落雪。
老苏和一个叫秋玲的寡妇好上了。桂云早已知道。几天前,老苏像一个凯旋的人,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桂云。桂云依旧淡淡的。老苏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其实期望桂云和他哭闹一番。桂云说,这些年对不住你了,你安心去和秋玲过日子吧。这几个孩子你放心,慢慢地都长大了,我会守着他们的。
桂云只有一个条件,带着秋玲走得远远的,不要让镇上的人知道,她不想让孩子们生活在流言蜚语中。她说她会告诉孩子们,父亲出了远门。她为老苏细心地收拾衣裳,没有一点悲伤,心情甚至是轻松而愉快的。
未承想,老苏和秋玲没有一个是真心,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老苏没再去县城,他在镇东承包了一片菜园,人从家里搬了出去,常年住在菜园里,孩子们去找他,他总以菜园忙为借口,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吃顿饭。
日子就这样平静向前,如滚滚的车轮,周而复始。
从前,桂云最大的心愿是孩子们快快长大。仿佛一转眼的工夫,孩子们呼啦啦都成了大人。孩子大了,桂云想终于可以长长地缓一口气了,可是世间的事总不会让人十分如意。长大了的孩子面上在一起热闹闹的,却各有各的心事。
几个孩子里,桂云最喜欢清水。清水从小就安静,和书本有缘,一路读下来,竟读到了大学。他兴冲冲地要留在县城教书,还谈了漂亮的女朋友,看起来真是完满。然而女朋友家没有男孩,要清水做上门女婿。
清水起初也不愿意,但不同意就得分手,后来就有些动摇了。桂云说什么都不同意。清水回到了鎮上教书,但母子之间从此莫名地就有了一道小小的裂痕。后来仿佛是赌气似的,清水娶了镇上首富的女儿,人瘦瘦的,个子又矮,没读过几天书。但陪嫁丰厚,学校对面的一栋房子。婚后,清水就住过去了,也差不多成了上门女婿。但两人过得并不幸福,吵吵闹闹的,这儿媳妇平常不来桂云家,但只要吵了架便来找桂云哭诉,渐渐成了镇上人的笑柄。
二儿子清流和女儿清秀都不喜读书,早早就出了学校的门。清流像老苏,老实木讷,起先跟着老苏打理菜园。谁知镇上开服装店的女孩儿看上了他,这女孩儿嘴甜伶俐,主意多,桂云很喜欢她。清流和她婚后共同经营了一段时间服装店,后来她让清流去学开车,先是跑县城的班车,后来又跑省城的,再后来她自己也跑到省城开店,她和清流把家搬到了省城。
清秀一直跟着桂云在点心铺干活,直到嫁人。女婿起先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后来跟着亲戚去北方打拼,闯出了一片天地。清秀也跟着过去了。
桂云一直记得她六十岁生日的那次聚会,那时候儿女们都还在镇上生活。她早早去后山担了泉水,为孩子们煮薄荷茶,还特意放了一把冰糖。孩子们提着礼物纷纷来到桂云住的老院,热闹声欢快地流荡在每一个角落。
桂云和老苏在厨房里准备菜肴,孩子们在院子里喝薄荷茶。谁知清水清流弟兄俩打了起来,一壶薄荷茶都浇在了清流身上。一小块壶的碎片滚落到窗下薄荷丛里,挂着琥珀色的茶珠,一直在那悬着,在微微的风里左摇右晃。
桂云沉默着,一直盯着那琥珀色的茶珠,提着一颗心。啪嗒一声,茶珠摔在了地上—桂云的心也碎了一地。
人生没有完满,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后来的这些年,桂云总是这样劝自己。
孩子们都离开了小镇。清水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读书好,在大城市安了家,清水夫妻也过去了。清流一家在省城。清秀一家在北方。世事艰难,亲情可贵。可大江南北,千里迢迢,见一面实属不易。
薄荷茶早已落在了时代的后面,现在小镇的年轻人几乎都不知道了,他们也喝茶,浓稠的珍珠奶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
有些东西在变,有些却是永远不变的。人间情意,骨肉至亲。每个人都活得不易,体谅了,也便不怨不尤。
桂云每天依旧煮薄荷茶,絮絮叨叨和薄荷说话,仿佛薄荷是她的孩子们,是夏辉,是青哥,是老苏。午睡时,夏辉又走进了桂云梦里,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点没老,儒雅温和,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桂云再也没有醒来。这一年,她八十八岁。
二十八年后,桂云的孩子们天南地北赶回小镇,再次相聚在苍老寂寥的老院子里。窗下薄荷叶上的露珠一滴滴往下滑落,像是一个人的眼泪。六岁的重孙轩轩惊叫一声,薄荷叶哭了,原来薄荷也会流眼泪呀!满院子的人一时愕然,转而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