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的驿站

美丫

到底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好多年后，皓然还总做同一个梦，梦见年少的自己，小心翼翼地对老苏说：要不，你把我送回舅舅家吧？

而老苏低头不语，只狠狠地抽烟。那短短一刻，毫不夸张，在皓然感觉中恰如一个世纪般漫长，以至于每次醒来时，脊背都蒙了一层冷汗。那一刻，皓然多么害怕老苏说，那好吧。

好在，老苏掐灭烟头看了皓然一眼，淡淡说：算了，留下来吧。

12岁的皓然松了一口气，感觉腿明显发软，但是并没有哭，直到老苏离开，屋子里剩下皓然自己时，他才抬起头对着妈妈的照片，眼泪流了满脸。

皓然自小命运多舛，出生后便不曾见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妈妈将他留给姥姥，独自外出打工赚钱。没有什么特别技能，也只能在流水线上费精力，收入不多，但也将皓然一天天养大。只是姥姥和舅舅住在一起，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慢慢地，舅妈脸色难看起来，动辄说难听的话给姥姥和皓然听。

皓然慢慢能够听懂，于是妈妈再回来，就求妈妈，咱们回家吧。

妈妈却只是抱紧皓然不语。再后来，皓然知道，他们没有家，妈妈在偌大的城里，拥有的，只是集体宿舍的一个窄窄铺位。

但妈妈还是将皓然带走了，在皓然10岁的时候。

于是第一次，皓然拥有了自己的家，虽然那个家里，除了妈妈，还有老苏——妈妈嫁给了她称作老苏的男人，那两间位于老街区的旧房子，属于老苏。

老苏其实并不老，应该不到40岁，瘦高的身形，曾是妈妈做工的那家工厂的小领导。不过厂子效益实在很差，老苏买断工龄，开起了出租车。

大抵知道老苏有过短暂婚史，没有孩子。是他的缘故，所以后来女人跟他离了。

老苏从不叫皓然的名字，而是叫他小子。有时喊皓然，小子，把烟给我拿过来;小子，去把垃圾倒了;小子，试试这双鞋子合脚不……

皓然总是答应着利落去做，那次试鞋子，明显小了一点，但皓然没有说。后来还是老苏发现了，兜头给了皓然一巴掌，不合适不知道说吗？小鞋穿着舒服啊！

当然打得不重，皓然嗫嚅，也不太小。

老苏嘟哝一句，闷葫芦！

那样的生活经历，皓然确实不太主动亲近旁人，但心里是知足的，终于能够和妈妈在一起。有时妈妈也会悄悄试探劝皓然叫老苏一声“爸爸”。

皓然不语，“爸爸”两个字，从小就没有叫过，皓然叫不出口。或者也并不情愿，因为太清楚地知道，老苏不是爸爸。

而多舛的命运并没有完结，两年后，妈妈查出乳腺癌，晚期，已经扩散。

已经没有住院的必要，妈妈跟老苏回家。那天晚上，妈妈抱着皓然哭得天昏地暗。

老苏在一旁不语，烟抽得更厉害了。

之后，妈妈没有再哭，而是开始每天拼命给皓然织毛衣、毛裤。

也给老苏织，别的，什么都不说。

两个月后，皓然12岁升初中的暑假，妈妈离开了，留下厚厚一摞毛衣、毛裤，老苏的，皓然的。

是在处理完妈妈后事的那天晚上，皓然对老苏说了那句话：要不，你把我送回舅舅家吧？

老苏最后还是留下了皓然，却狠狠地在皓然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你小子，没准命太硬。

皓然心一凛，这几个字，小时候听舅妈说过。也为此，舅妈一再让妈妈把皓然带走。

不过我不怕。老苏似是自嘲地说一句，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

唯一收留他的人

皓然就这样留下来了，在妈妈离开后，留在了老苏家里。

心里却并不踏实，常常做梦梦见那晚的情形，也梦见被老苏赶走，无家可归。

始终没有太多交流，因为见面的时候并不多，老苏早出晚归，开白班车时，也只是回来吃晚饭，会喝两杯。有一次想起来，倒了一杯推到皓然跟前，皓然犹豫一下，端起来喝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老苏喝高度的衡水老白干，格外辛辣。

老苏呵呵地笑，以后，没再让皓然喝过。

隔月，老苏开夜班车，白天皓然去上学，老苏在家里睡觉，下午皓然回来，老苏已经走了，桌上会有做好的饭菜，鸡蛋面条或者番茄炒鸡蛋。

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皓然已经觉得万幸，成为孤儿却不至于流落街头。为此常常在心里感谢老苏，在这个世上，老苏不是他的谁，和他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却是唯一收留他的人。

皓然想，以后会回报的，等长大了，好好赚钱，加倍偿还老苏。

而有能力回报前，皓然开始约束自己，裤子短了不吭声，把腰部用力往下拉。回家后换上拖鞋，把有洞的球鞋藏起来……

那天晚上，老苏还是察觉了，骂皓然是哑巴，然后去卧室拿出一张存折，你妈去世的时候给你留了一笔钱。小子，不是我白养活你，你花的是你妈的钱，不用过意不去。

皓然愕然，却将信将疑，妈妈会有多少钱？她生前从来没有说过。

老苏索性带着皓然去查，存折果然是妈妈的名字，钱也的确不算少。皓然才信了，哭了一场，暗暗发誓绝不辜负妈妈。

以后，皓然照常节俭，但心里舒缓好多，也不觉得欠老苏那么厉害了。感激还是有的，毕竟是住在老苏家里。还有，老苏对他也的确不坏。

老苏的家倒像个收容站

这样过了6年，皓然考上大学的时候，老苏对皓然说：又找了一个女人。

皓然愣了片刻醒悟过来，点点头说：行啊——还能说什么呢？现在，皓然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老苏也可以自由选择他的生活，他们本就是没有关系的。

你不看看就说行？老苏问。

皓然抬头看老苏一眼，忽然发现这6年，老苏明显有些老了，真的成了老苏，依然清瘦，鬓角却全白了，额头也有了清晰皱纹。可是老苏，也不过44岁而已。

你看行就行。皓然笑笑，心里还是难受了一下，这些年，他和老苏交流也始终不多，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倒是彼此也习惯了。但到底，在一起也6年了。姥姥也已去世，除了他，皓然的生活里没有别人。不过这次老苏很坚持，你快走了，还是见见吧。

于是那天晚上，皓然见到老苏的女友，一个同样40岁左右的女人，相貌平平，衣着简朴，虽是城里人的气质，但显然生活境况一般。

皓然主动跟女人打招呼，女人笑，回头看老苏一眼，你儿子挺帅啊，比你好看。

那是。老苏拍拍皓然肩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也比老子有出息，名牌大学呢。

此时的皓然，已经高出老苏半个头，也度过了青春期的青涩，确实是英俊帅气，只是皓然意外，显然，老苏没有对女人说实话，没有告诉女人，他们真正的关系。

看着老苏，皓然也终究没有说出实情。

那顿饭，因为多了女人的絮叨，热闹许多，女人对老苏和皓然都很满意，两个男人的家，整洁有序。也满意皓然的礼貌、少语，兴许是见面之前，担心皓然会反对令她难堪。

老苏还是叫皓然小子，这样的称呼，在女人看来自然是父亲对儿子的昵称，再正常不过。

送走女人，皓然对老苏说：我看还行。

老苏看皓然片刻，点头：你说行，就行了。

这样，皓然离开，去省城读大学，女人搬到了老苏那里。皓然想，老苏的家倒像个驿站，一拨一拨，不同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此停留。

而这一站，皓然总算是过去了。

真的可以两清吗

大学4年，皓然只在寒假时回去，还是女人打电话催回去的，电话里也喊他小子，责备他，你这小子够狠心，暑假也不回来看你老爸。

皓然支吾，打工嘛。

皓然没有撒谎，他算得出来妈妈留下那张卡上的钱，并不够自己4年的大学花费，他不想花老苏的，所以自己赚一些。

回去，女人照旧把皓然当老苏的亲儿子，为讨好老苏，拉着皓然买东买西，做一堆好吃的。

老苏笑说，倒是沾儿子的光了。

皓然也就随着老苏把这个谎撒下去，反正只是偶尔回去，没有拆穿的必要。

4年转眼过去，皓然毕业留在省城，最初的工作不是很理想，但皓然不怕吃苦，愿意从头做起。旁人不知，人生的苦，皓然自小都吃遍了。

耐得住性子，前程反倒是越来越好。皓然并不给老苏寄钱，但会买一些东西快递回去，衣服、香烟、手表……已经知道老苏的喜好甚至衣服的尺码。

电话里，女人跟皓然唠叨，老苏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争气，还孝顺。

皓然只笑不语，觉得自己是在偿还这些年老苏的付出，偿还一些，心里就轻松一些。

打算买房子付首付的时候，女人给皓然打了电话说：老苏疲劳驾驶，不小心开车撞了人，要赔人家两万元钱。女人说：你看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

皓然知道，电话是女人背着老苏打的，只是他不太明白，两万元而已，老苏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车，不会这点积蓄都没有。

现在不好揽活，份子钱又多。女人絮叨，你爸这些年赚的钱，也就只够负担你们爷俩的生活，又供你读了大学，皓然，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你爸遇到难处了……

女人还在絮叨什么，皓然却忽然听不清楚了，眼前只恍惚浮现那张旧存折——这么多年怎么就没细细想过，妈妈哪里会有那么多钱？如果有，早就把他接出来了。那些钱……没错，那些钱是老苏的，只是皓然刻意回避分析这个问题。老苏不善表达，皓然又生性不主动与人亲近，所以就错过了感受生活背后的温情。总以为只是份恩情，拿物质回报后便可两清。

但真的可以两清吗？那天晚上，皓然想起和老苏一起的光阴，光阴里的点点滴滴，忽然那样想念老苏——是对亲人的那种想念，想得心疼。

皓然终于知道了，老苏是自己的谁。

拨了老苏的号码，皓然说：爸，我明天回家，等我啊！

那边，老苏只是顿了一下，平静地说了一个字：好。

许震宏摘自《人生与伴侣·上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