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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记忆

2023-09-05敖广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4期
关键词:保管员姨夫干事

敖广胜,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等刊。现供职萍乡市某机关。

杨义根年纪大了后,脑子有些糊涂,特别过了八十,几乎连孙子孙女都认不出。“秦叔宝卖马,杨志卖刀,可怜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呀,怎么两百斤谷子,就压断了腰呢?”自言自语,絮絮叨叨。有时亲戚、朋友,或儿子的朋友、同学、公司员工,正小心陪他说话解闷,不期凭空冒出一句,又口齿含混,不太清楚,叫人莫名其妙,张大嘴巴接不了下文。老伴听了,嗔怨道:“老东西,四五十年旧账,还翻出来干吗?”几个子女看着父亲枯瘦、呆滞的脸,紧锁的眉头,和眉心两道又深又长的竖纹,默然,暗叹,似乎往昔的心酸、愁苦,带着古墓般阴冷砭骨气息席卷而来,铺天盖地,让人笼罩其中,惊悚战栗。他们劝道:“妈,由他吧。”

北渚江为赣西一普通村庄,紧邻袁河,在当地算是大屋场。《泸西县志》记载:咸丰始,袁河船帆如梭,客货两通。一河心底有巨石,状若龟背,船行至此受阻。有男子结伙,在旁河洲搭棚,专营拉纤,日夜不息。这是北渚江屋场的前身。历经百余年发展,繁衍,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人口四百余。那时,农村孩子在哪出生,基本上就在哪长大,结婚生子,然后老去,死了就埋在旁边山坡,成为小小一抔土。他们大多数一辈子没出过县市,没坐过火车、轮船、飞机。不像现在,读书,考学,打工,旅游,办企业,做生意,大家可以天南海北,来去自由。而今北渚江屋场房子愈建愈高大豪华,常住人口却只剩一百几十个,只有过年几天热闹。如果杨义根生在这个时代会怎样?知道没有假设,但总让人忍不住地想。他年轻时,真称得上一个好后生:一米七二的个,上下匀称,皮肤白皙,带点书生味,不同于其他农民的粗糙,黝黑。二十出头,翻地、储肥、育种、除虫,犁、耙、耖,样样精通。上下两三个屋场,干脆叫他杨公子。只是父母过世早,家里经济条件实在有些差,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沉闷,忧郁。

二十四岁,与邻村何家大姑娘好上了。何家死活不同意,放出狠话,敢上门打折他腿。请媒人上门,媒人受一肚子气回来,见到他直摇头,劝他尽早放手。他脸色变得苍白,自尊心第一次受到沉重打击。此后何家姑娘来找过他几次,他躲着不见。一个燥热夏夜,他独自在村边小道低回。何家姑娘不知从哪蹿出,一把抓住他胳膊,拽进旁边小矮房。那是生产队牛棚,十几头牛关在一处,一股闷热扑面而来,牛膻味、牛粪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月光从窗户穿过,映在地上,脸盆大块惨白。他哑着嗓子说:“我们分手吧。”何家姑娘没吭声,伸出双手搂住他腰身,用力把他抵在牛栏柱子上,鼓鼓的胸部紧贴在他身上,亲吻起他来。她眼泪打湿了他的脸。然后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待在黑夜的寂静中,只有牛偶尔走动声,甩尾巴声,舌头卷起稻秆的慢慢咀嚼声打破这寂静。一个万物竞生的春日,阳光洒在大地,一切如水洗了一般明亮,清澈。蜜蜂嗡嗡叫着,忙着在油菜花、桃花、杏花、迎春花、风信子中穿梭飞舞。他托人在供销社买了两斤龙虾糖、两斤油炸角仔、一斤葵花籽,也不用竹篮装,直接提着,晃荡晃荡,挺直腰杆走进何家大门……事后她心有余悸,有次在赶集路上悄声问:“你好大胆,爸真要拿棍子打怎么办?”杨义根大笑:“我傻呀,不会跑?他打我就跑,你爸跑得过我?”其实他早做好打算,要打就让他打,不就是一条腿?“你跑干吗,他要动手,我肯定站你面前,一定不会伤你一下。”停了一会。“嗳,你爸怎么对我看法那么大?”“别在意,总有一天,会变的。我们有手有脚,一块努力,不怕!”杨义根不顾路上有人,紧紧抓住姑娘细腻温暖的手,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活出个样子。

可惜命运多舛,结婚后,因常年辛苦劳累,坐月子又没坐好,才三十几岁,老婆患了风湿性关节炎,而且病越来越重,到后来冬天穿棉袄都要人帮忙。生产队赚的工分少,加上家里养猪猪死,养鸡鸡亡,四十多,还住着原来的两间土砖房子,灶头也是土砖垒就,寒酸得连灶面都没用白石灰抹抹。八个孩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吃饭时,围着灶头一站,密不透风,黑压压一片,耳边只听见呼啦啦的嘴巴响、喉咙响,像蝗虫掠过,像天边阵阵闷雷,像多少谷子都填不满的大队那打谷机的无底洞,听得人心里发慌,发急,发堵,发愁。喉咙深似海,一餐不等一餐啊。杨义根晚上常常失眠,发躁,长吁短叹。米饭掺红薯丝,稀饭掺青菜,三餐改两……为了肚皮的事,難为他绞尽脑筋,想尽办法。他头上过早有了白发。但即便如此,他仍事事不服输,不甘心做矮子,不愿他人怜悯。家里没米,没盐,没油,要借,向兄弟、亲戚伸手,都是差遣老婆、儿子、女儿去,他宁可饿肚子,也从不低三下四去开这个口。继续昂着头,继续跟许焕发较着劲。

许焕发与他同一生产队,娶的何家小女。事后才知,何家原本有意把大姑娘许给许焕发,当时都准备上门提亲了。许焕发胖胖的圆脸,好像两边各摁了个馒头。似乎没有烦恼,一天到晚,咧开嘴笑。社员问他:“这样可以吧?”“行,很好很好。”他答,笑眯眯。他能有什么烦恼呢,老爸在巨源煤矿挖煤,国营单位,许焕发差点还转了商品粮。不过还是很多人怵他。虽只是小生产队长,却在大队、公社吃得开,与上面很多领导关系不一般,经常看见三五个干部来家吃饭,闹酒,称兄道弟。以前,老丈人对杨义根就看不上,现在简直嗤之以鼻。对小女婿则宠爱有加,当面“焕发、焕发”地叫,背后与人交谈称“我焕发怎样怎样”,甜得腻人。老丈人说话,喜欢扯着嗓子,声音尖细刺耳。他说:“到焕发家,我酒也能多喝两杯,饭也肯多吃两碗。为什么呢?心情舒畅呀。”这些话比锋利的剃刀还伤人,他却偏要当着杨义根面说。杨义根听了,心里只差没有滴血。难道我家酒饭放了乐果,拌了六六粉、三步倒,吃了会死人?不就是少些粮食吗?可是嘴巴长在他人身上,有什么办法?心头一口气堵着,几天没咽下去。

当地风俗,不管贫富,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趁春光正好,家家户户都要选个日子,邀请至亲好友聚在一起,吃一两场春酒,在醉醺醺中谈谈家常,叙叙感情,说说农时。这天老丈人家请客,本来杨义根准备十一点钟出发,刚要动身,结果家里三只瘟猪,估计饿坏了,拱断栅栏,从猪栏里钻出来。七八十斤重的猪,还没起膘,就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精力旺盛。一开始它们还挺斯文,慢腾腾地这边拱拱,那边嗅嗅,呜呜地叫唤。杨义根拿荆条一抽,一轰,它们便疯了般乱窜。左邻右舍赶来帮忙,围追堵截,好不容易缉拿归案,可已过去半个小时。那时没有手机、电话,杨义根急出一身汗。“太晚了,我不去了吧?”“快,赶快,莫让大家久等。”答应了不去没道理,客人不到,主家得等到啥时候?老婆催他。杨义根两步当作一步,匆匆赶到老丈人家,却发现其他客人正团团圆圆坐一桌,高高兴兴相互敬酒吃菜,许焕发端坐上席。杨义根随即转身往回走,许焕发赶紧下席。“姐夫,不要走,刚刚开始。”“我吃过了!”“真的才开始,等了你十几分钟,以为有事来不了。”大舅子死死揪住他不放,脸都憋红了。拉扯间,老丈人火上浇油,在屋子里尖着嗓子嚷起来,当着一屋子亲戚训斥道:“一年到头只看到忙忙忙,忙出个啥名堂!吃饭也抽不出时间?放开,别再拉拉扯扯了,他吃了让他走,走!”杨义根偏不走了,直通通闯进去,挑衅般站在老丈人面前。“好啊,有钱有势的孙子坐上,无权无势的公公坐下,这就是何家规矩、做派吗?”杨义根高个子,立在桌子前,自有一股威严。坐在上席的许焕发脸一热,赶紧收拾碗筷,清理干净桌面,笑呵呵离开座位。“肯定大姨夫坐,大姨夫请坐!是我不懂事,罚酒,罚酒,与其他人没有关系。”杨义根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在上席位子。

杨义根那些话,摊在桌面上讲,理直气壮,简直无可辩驳。老丈人不好发作,恹恹地,坐在桌上喝闷酒。许焕发倒是站起来敬了三次酒,杨义根很不客气将了一军:“要喝就满杯,不要虚情假意,半杯酒舔来舔去有意思吗?在外面是队长,在这里不是,没那么大架子。”许焕发没奈何,勉强喝过三杯。他酒量不好,三杯下肚,就被老丈人搀着,跌跌撞撞烤火去了。其后两人再没回到席上。这餐酒吃得寡淡无味,下了席后客人纷纷告辞。此事几天后才传到老婆耳里,她嗔怪杨义根不该如此草率,鲁莽。“都是至亲,上点下点,高点矮点,有啥关系?看你把亲戚都得罪光了。”“如果家里搞好点,哪怕能够填饱肚子,还会有人如此看不起吗?嫌贫爱富,一个样。”杨义根眼睛有点模糊。老婆本来还想说,发脾气有用吗?看不起最终还是看不起。到底忍住没说。想到自己身体,经常手痛脚痛,参加不了队里劳动,挣不了工分,她长长叹口气。

再难的日子也得捱过去。

转眼间,又到了深秋,于乡下而言,这是一年中最为宁静、惬意的时候。稻谷、高粱、红薯、芋头已经归仓。村头晒谷坪边,晒干的稻秆码成三座巨轮形状,在并不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柔和的古铜色的光。小黄牛、大水牛,漫不经心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或站,或卧,或吃草,或发呆,偶尔甩下脖颈,赶走身上讨厌的牛虻、蚊蝇。慵懒的风,帶来泥土味、青草味和淡淡猪屎牛粪味,在一望无际的田野自由飘荡。可惜这样的时光太过短暂。到下午五点,暮色迫不及待,滚滚而来。秋风似乎受了蛊惑,开始推波助澜,长出尖齿,咬得人手指、脚趾钻骨地痛。农村人都知道,明早肯定有场大霜。

这个时节,生产队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大事:平时大门紧锁的仓库,有人从后面打洞,盗了集体稻谷!

这天黎明时分,朦胧雾色中,早起的仓库保管员双手紧抱胸前,仍冻得哆哆嗦嗦。拐过墙角,突然瞥见那黑乎乎的窟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对,几个跟缺齿老头一般难看的窟窿!看到从洞口水一般泄出的稻谷,手脚不哆嗦了,身子也不觉冷了,他大睁眼睛,一路仔细寻去。然后拔足狂奔,找到还没起床的许焕发。“队长,不好,不好,打洞了!”许焕发在房间里窸窸窣窣许久。吵醒了瞌睡,他有些恼火。他一边扣棉袄一边走出房门。“鬼打了吧!慢点,说清楚!”终于听明白了,许焕发吓了一跳,谁呀?贼胆包天!刚刚还木木的脑子飞快转起来。保管员喉结上下蠕动,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知道哪个!”“哪个?”“杨,杨义根!”“胡说!扯淡!”“队长,这样天大事情,谁敢乱说。从仓库,到他家,撒了一路谷子。你现在去看!”“真的?”“真的!”“看清楚了?”“千真万确!”

好啊,你这个杨义根,不是一直狂吗?傲气吗?眼珠子朝天吗?现在打洞做贼,看你怎么说,看你面子往哪搁?许焕发像啃了朝天椒的驴,兴奋地在大厅快步来回疾走。十几秒钟后,他心里连着咯噔几下,仍然不踏实呀。见许焕发仍在犹豫,保管员急得再补一刀:“队长,你可不能因为他是你姨夫呀。”

许焕发抑制狂跳的心,慢腾腾地刷牙,洗脸。洗完脸,用毛巾把两只手反复擦了又擦。洗脸巾晾在架子上,上下左右扽扽,方方正正。面对眼前的稻谷,他腰杆子还有那么挺吗?个子还那么高吗?

两姨夫家分处屋场南北,走得急,四五分钟路程。赶到杨义根两间破土砖屋前时,副队长他们三个都到了,聚在一块,闷头抽着“喇叭烟”。天还黑沉沉的,看不清他们脸,只隐约可见一明一暗烟头,老远闻到一股呛人的生烟味。许焕发有些生气。“干吗站在这?”“等你。”许焕发哼一声,气冲冲走过去,抡起拳头用力擂门,“杨义根,出来!”他没有跟往常一样叫姨夫,而是直呼名字。“杨义根,快出来!”

那时,杨义根刚摸黑挑满水缸,身子变暖和了。放下扁担,灶膛里煤块已吐出长长火苗,铁锅里的清水冒出小气泡,正慢慢翻滚。三个小孩吃了早饭还要上学,女人这样的身体,他可不忍心她起那么早。他正要把淘过的米倒进锅里,急促的打门声、呼喊声把他吓一跳。开门伸出半个脑袋,见到门前站着队上几员大将,他愣住了。“大清早的,你们干吗呀?”“我们要进去!”“进来干吗,姨夫?”几个人没吭声,倒是用了一股暗力往内挤。杨义根被挤得倒退两步。“干什么,干什么?”有人答,“生产队仓库,被贼牯打了洞!”“那,你们快去捉贼呀,跑我家来干吗?”许焕发接过话:“少啰嗦,快让我们进去!”明白过来的杨义根,心中怒火腾地蹿出。“不准进!凭啥!”伸手使劲一扒拉。他力气大,闯进门槛的许焕发身子往后几个趔趄。

家里大大小小都起来了,围在杨义根四周。胆小的老婆连棉袄扣子都来不及扣,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靠在身边,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在寒冷中一起抖。

许焕发退回坪里,也火了。他弯腰,右手在地上飞快地扫两把,摊开巴掌,掌心可以隐约看到十几粒稻谷,好像凯旋的将军,巴掌直戳在杨义根鼻子底下,他叱喝:“看,看吧,这是什么?看清楚了吧?谷子!从仓库直接到你家门口!还不让我们进去?”

“不准进!”

老婆劝:“义根,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反正不是我们偷的,我们家没有做贼的种。”

“难道穷就做贼吗?”杨义根从墙角顺手抄根扁担,挡在大门,雷神一样凛然:“要搜,屋场家家户户都搜,我没意见,不能单搜我一家!”

生产队仓库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平常大门都要挂三把大锁,现在竟然有人砸墙打洞,盗走集体稻谷,闻所未闻。队长带人捉贼,捉的是自己姨夫!这样的新闻,实在狗血。消息不胫而走,屋场里的老老少少,匆忙往杨义根家跑,越聚越多,很快黑压压一片。许焕发缓了缓语气:“姨夫,当着大家面,你让我们进去看看,如果没找到,不也清白了?我们再接着搜下一家,好不好?贼,今天无论如何要捉到,逃不掉。”杨义根哪里听得进,北渚江六十几户,干吗第一个就想到自己?第一个被当作贼?他的想法一直在这里打转转,心里针扎一般,脑子憋得嗡嗡响。

一个要搜,一个偏不肯,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下不了台。十几分钟后,许焕发悻悻然,铁青着脸与副队长一块走了。临走,他指指会计、民兵队长:“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别动,哪儿也不能去。这就出了鬼。”杨义根针锋相对,重重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七点多,太阳终于从厚厚云层中露了惨淡光芒,但仍奇冷。八点不到,大队六个头头脑脑都来了,站在杨义根家门前,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一会,没有吭声,走了。又过了三四十分钟,一辆当时乡下很少见的吉普车,耀武扬威迅疾开进许焕发院子,吱的一声紧急刹车,从上面钻出四人,其中一个小年轻,板着脸,看上去挺傲气,大队干部围拢上去,亲热地叫他文干事。另外两个基干民兵,背着步枪,从黄色军装前襟,隐约可以看到露出半截锃亮手铐。还有一位司机。他们是公社来的干部。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远近几个屋场的村民,得到消息,异常兴奋,气喘吁吁跑步过来看捉贼。

文干事有股领导派头。他批评大队书记,说他们芝麻大事情也搞不定。

十几个人汇集一起,浩浩荡荡,没有谁吱声,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走到杨义根家时,一家人正在吃饭。杨义根堵在大门口,脸色苍白:“要搜,一视同仁,家家户户都搜,不能单搜我一家!”

“那就没有办法了。”文干事手一挥,正要指挥身后的人动手,保管员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说话都不利落了:“贼、贼找到了!不、不是他,不是他!”大口大口喘气。“那是谁?”七八个嘴巴几乎异口同声。“王明生!他偷的!”“啊?”“张老师早起跑步,碰见他担着一担谷摸黑在路上走,慌慌张张,就起了疑心。找到王明生,刚要开口,他咚地跪在我脚下。他这是做贼的料!到他家一搜,偷了三担,放在睡觉房里,谷子里面还落有砖墙上的石灰、砂粉。”“那路上的谷子呢?”“他想栽赃,故意撒的,该死的东西!”

文干事气极,瞪着眼睛骂一句“妈的×”,掉头就走。

许焕发异常尴尬,他向大队、公社报告的时候,都一口咬定是杨义根,否则他怎么会死死拦着,不让别人进屋呢?他胖圆脸拼命想挤出笑来,可是僵住了,做不到。“姨夫,姐,对不住了,不过这事,你们不能怪我……过几天给你们赔罪。”他跟在文干事屁股后面,连走带跑。

真相大白,大家都跑去看贼牯王明生了,转眼间,人就散尽。杨义根瘫坐在竹椅上,筋疲力尽,似乎在煤矿担了几日脚力。几个女儿还在低声抽泣,儿子则大声诅咒王明生。空气黏稠得好像停止流动。他突然怒不可遏:“住口,住口!”跟着一拳砸去,一把椅子哗啦散了架。他哽咽一声:“你们,你们都要争气呀!”背过身,眼泪出来了。

因为此事,大舅子把许焕发狠狠撸了一顿。老丈人在旁边为他辩解,说要怪就怪杨义根的犟脾气,当时就该同意队里几个到家看看,就不会惹出后面的事。“看看又不丢掉啥,你说呢?两间破屋,没一样值钱东西,请我都不想进去,闹心。”他这次没有扯着嗓子数落。大舅子生气了。“那是看?是搜!谁的家可以说搜就搜?再说,他们姨夫相处了二三十年,大姐夫的为人、秉性还不清楚?他会做贼?!”过了两天,大舅子来到姐夫家,背着杨义根,把半布袋米偷偷塞给他姐。他陪杨义根坐到深夜,直到茶柴蔸子烧得化为灰烬,还不肯离去。杨义根知道他情意,心中有些暖,可就是提不起精神。

如果说,两姨夫原来只是面和心不和,双方在暗地里较劲,不对付,现在好了,矛盾直接公开化、表面化。杨义根想几十号人,兴师动众,不就是想看笑话吗?不就是没权、没钱、没饭吃吗?许焕发呢,他一开始还有些愧疚,毕竟人是他喊过来,带过去的。可闲下来再想想,心思就变了,他跟老丈人想法差不多:两间破房子,进去看看又不失掉啥,为什么高低不同意呢?结果害自己在大队干部、公社干部中丢尽面子,这不纯粹挖坑埋人吗?两人心里都扎了一根刺,越扎越深,偶尔碰面,杨义根有意把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不给对方一丝颜色。许焕发却做出比以往还亲热的样子,涎着脸凑过去,可杨义根眼角都懒得瞟他,到嘴巴边上的话只能生生吞下,次数多了,两人愈发生疏。

对于农村,过年应该是最重要的事情。进入腊月二十,杨义根开始房前屋后清理垃圾,打扫灰尘。老婆带着几个女儿,洗被子,洗衣裤,洗桌子椅子柜子,洗腊肉、腊鸡……不是说辞旧迎新吗?老婆说,希望来年平平安安啊。裁缝师傅也请上门了,一年到头,总得给孩子们做身新衣服吧。当然,还得做些糕点、麻片、冻米糖,油炸点薯片、麻花、肉丸子。这个时候,整个屋场,捶打案板声此起彼伏,烈火烹油香、新酿的酒香,四处飘荡。学校早放寒假了,孩子们在村里追逐打闹,笑声、哭声、吵闹声、大人的叫骂声,响成一片。黑狗、麻狗、花狗,大的、小的,莫名地跟着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跑累了,傻乎乎地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年的气息,浓得伸手随手一抓,都能捏出黏糊糊、甜蜜蜜的味道来。

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廿二、廿三,仓库两扇厚厚木门一齐打开,队上开仓放粮。会计根据各家收支情况,关在家里连夜打了几天算盘,算出每家每户多少稻谷,以最大限度,保证在春节期间,大人、小孩可以放开肚皮吃饭。第一天下午,杨义根带着大儿子,挑着谷箩到了仓库。人挤人,但大家都高兴,你呼我叫。终于轮到他了。保管员掌秤,会计记账。看到他,会计有些为难。“老杨,你今年有些情况。”“怎么?”“只能称三百斤给你。”“这么少?”杨义根吓了一大跳。“本来有五百,但要扣二百。”“为什么?”“上次捉贼,大队、公社干部来,吃饭这些开销要算在你头上,大队、公社定的。”

真是岂有此理!三百斤,这不意味着大年初八、初九,至多初十,家里就断粮了,这年还怎么过?!十张嘴,十个深不见底的洞,哪天哪日不要东西填?总不能新春年头就去借米吧?再说,两百斤不是小数目,这缺口拿什么补?想想就不寒而栗。杨义根拦在保管员前面,阻止开工。保管员哭丧着脸哀求:“义根,我是做事的,你不要为难我。”会计给他出主意:“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找,就去找大队、公社干部,只要他们哪个开了口,我们就称谷子给你。要去就赶快,不要耽搁,他们到时也要放假。”

“你先回家。”杨义根对大儿子吩咐一句,迈开大步就往大队走。幸好大队书记他们都在,听了他的话,说:“找文干事去,他的决定。”磨了很久,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从大队出来,天已暗沉沉,去公社只能等明天了。一夜无眠,只觉胸口似乎压了一副磨盘般沉重,又似百爪挠心般难受。第二天拂晓,一脚踏进浓雾中。真冷呀!路边枯草,田里的卷心菜、菠菜、白菜、油菜,都蒙上了一层暗沉沉的冻雪,毫无生气。地上结了冰凌,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一个多小时后赶到公社,前面发梢、眉毛染了层白霜。杨义根在公社门前籃球场拦住一个中年人问:“文干事呢?”对方奇怪地看看他,“还没上班呢。”杨义根站在大门旁边,不敢乱走乱动。不一会,上班的人陆续进来。他目不转睛,生怕看漏,看到后来眼睛有些酸胀。太阳很高了,进来的人越来越少,没有看到文干事。找到办公室,一位个子不高、头发花白的男子正低头写着什么。“文干事呢?”“下乡了。”“什么时候回?”“谁知道呢。”对方瞥他一眼,没抬头。怎么办?杨义根慌了神,他拖着双腿,一步一步挪出门外。出门被耀眼阳光一照,脑壳清醒了。今天无论如何得等,哪怕等到半夜也得等。他打定了主意。一想到两百斤谷子,心里就阵阵抽疼。中午在街上小吃店买了三个糖包子,吃过,又讨了一杯白开水喝。下午继续到公社办公室,白头发男子看看他,说:“你也不要再等了,他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这样吧,你明天早点来,我让他在办公室等。”果然,第二天白头发男子一见他,点点头说:“跟我来。”带他转了两个弯,出门,站到两层楼房后面的一排矮房子,敲了敲其中一间房子的门,“进去吧。”转身离开。

文干事正哼着欢快曲子,挽起袖子擦拭桌子,两手冻得通红。见了楊义根,停下来。“哦,我记得你,北渚江的。有事?”“两百斤谷子……”“什么两百斤谷子?”“就是那次捉贼……”“我记起来了,怎么?”“那不能叫我出呀!我……”声音很大,几乎要哭了。“那不可能,要不你怎么能长记性?这是副书记定了的事情,改不了。”“文干事,文干事……”“不可能,不可能……”

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文干事办公室,十多里路,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他想把文干事桌上厚厚的书报一张张撕碎,想把他的茶杯砸得稀烂,想把他干净漂亮的办公桌子掀得四脚朝天,想抓起抹布狠狠甩在他可恶的脸上……可是,两百斤谷子呀!回到北渚江,已是上午十一点多。到这时,他连早饭都没吃。他又急又苦,又累又饿,看到村头几垛稻秆,终于没了半点气力,一屁股瘫坐在稻草上。他双手横放在膝上,头埋在上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保管员正好经过,见到他软塌塌的样子,有些不忍,踌躇再三,停下脚步。“义根,你还不担箩来称谷,就只剩你一家了。”“嗯。”杨义根没有动,头还是枕在两只手上。“唉,有些事不一定非得去求那些大菩萨,求求身边的土地、山神这些小菩萨,也管用,你懂我意思吗?”杨义根没有出声。停了三四秒钟,保管员接着说:“你去找你姨夫许焕发吧,他是队长,有办法,不就是两百斤谷子的事?”还是没出声。保管员又说:“置气要紧还是肚皮要紧?我看还是肚皮要紧。你们是姨夫,有话好说。当然啊,我只是随便说说,听不听是你的事,下午记得来称谷啊。”

回到家里,看到杨义根难看的脸色,全家人都心情郁闷,无精打采。少了两百斤谷子,这年没法过了。本来准备晚上要油炸番薯丸,搓着搓着丸子,老婆把粉团往竹匾上一扔,叹口气,坐在小矮凳上发呆,生闷气。杨义根犹豫着靠过去,将保管员的话,吞吞吐吐,断断续续讲给她听。老婆听了半天,头慢慢转过来,眨巴眨巴眼。她挣扎着直起身子,“哦,我知道了。”抻抻袖口,一瘸一拐出了门。前两天洗东西,她风湿性关节炎又发了。

不到半个小时,她怒气冲冲回了家。“老杨,算了,就是饿死,我们也不求他,什么东西!”十几年了,很少看她发这样大的火。“他不帮?”“不要找他!不就是两百斤谷子!”“怎么?”问急了,她突然号啕起来。“他一定非得你去找……”

哭过后,年还得过。老婆擦过眼泪,坐了十来分钟。“我去娘家匀点大米、谷子吧。”神情黯然。“你不能去,都不能去……听到没有?”杨义根下了命令。他强打精神,挑着谷箩,缓缓出门。三百斤谷子还没称回呐。

那天,落日出奇地大,也特别惨淡,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掉泪。许焕发在菜土里浇菜,白菜、萝卜、大蒜、葱……一勺一勺,样子从容不迫。杨义根循着那个方向,像有魂牵一样,不由自主走过去,一步步靠近。当时的感觉真是奇怪呀!大地恍惚有张无形的嘴,每走一步,一点一点慢慢把他吞噬,一米七二的个,越来越矮,越来越虚,越来越飘……最后成了纸片人。“我还抢着替他把粪桶挑回了家。”

疫情期间,杨义根住在大儿子家,全家出不了门。他坐在轮椅上,昏昏入睡,偶尔睁开浑浊的双眼,又开始叨唠。“秦叔宝卖马,杨志卖刀……唉……”正上高三的孙子被吵得不胜其烦。“爸,两百斤谷子值多少钱?”“两三百吧。”孙子嘟囔:“爷爷心眼忒小,我脚上鞋子都七百多。”“以前啊……”“得,得,打住,老爸的忆苦思甜,留到以后再讲,本少爷要上网课了。”他老鼠一般溜进房间。算了,他不想听就甭讲,即便听了,他们又怎能理解那段不堪的日子呢?岁月流逝,那些往事也终将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

瞅见老头子嘴角又流出涎水,他不敢怠慢,赶紧用毛巾仔细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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