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力作《人世间》的禅意
2023-09-05赵伟伟
■赵伟伟
《人世间》由著名导演李路执导,著名编剧王海翎改编自著名作家梁晓声曾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以东北某市一个非常传统普通的工人家庭为切入点,讲述了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半个多世纪以来普通中国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奋斗、努力、沉浮、无奈,写尽时代浪潮中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与无可奈何,凡夫俗子的苦痛磨难和挣扎奋斗,以及那些隐藏在日常琐碎中微尘一般的希望,那些拼尽全力的抗争,那些令人心碎的幻灭,那些萤火一般的温暖,直击人心,透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禅意,那是创作团队透过鸡毛蒜皮的人间烟火而发出的对人类终极意义的思考与追问,也是一种哲学思想在影视作品中的呈现,这种文学性和哲学性在中国多年快餐式的电视剧作品中极为少见,是一种令人惊喜的存在。《人世间》这部剧,写了周家及其派生出的几个小家庭的悲喜故事,刻画的人物大多鲜活生动,令人难忘。但令人玩味的是,具有浓重中国传统意味的周家,几个顶梁柱式的重要男人,最后的归宿都充满深深的禅意,十分耐人寻味。
先说周秉义,这是一个近似“神”的高尚男人。他的身上几乎有着中国人潜意识中所欣赏和向往的一切优点:品行好,长得帅,有担当,有才干,肯付出。他出身平民却通过自身努力跻身权贵阶层,既能不卑不亢借助岳家势力,又能一步一个脚印在官场步步升迁。更重要的是,他并非踩着别人的肩膀和幸福往上爬,官越做越大、越是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最难得的是,不因官场得意抛弃不能生育的发妻,甚至宁愿自黑也要在众人面前保护妻子,这与现实中那些靠婚姻升迁,功成名就后又抛弃糟糠之妻的“凤凰男”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周秉义是一个完全符合中国传统价值的理想主义人物,暗合了观众对官、男性、阶层的种种期许:于公,他是个好官,是所有平民百姓对强权的一种期许;于私,他是个好男人,是所有女性对男性的期许;于父母,他是个好儿子,是所有父母对孩子的期许。
再说周秉昆,他是周秉义的弟弟,剧中的男一号。这是一个非常质朴而接地气的人物,不完美却真实可爱,是存在于万千大众中的普通劳动者,是千千万万个你我他的化身。周秉昆是家里的小三子,不爱读书,初中只上了一年,相当于小学毕业。他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证明自己也很优秀,不比北大毕业的哥哥姐姐差。于是他努力工作,终于从一个工人混到出版社,并最终获得事业编制,这在当时是相当不容易的。然后他努力挣钱买了一幢大房子,让父母和全家离开了贫民窟“光字片”,过上宽敞舒适的日子,至此,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他的人生都达到他所能达到的顶峰。但是,命运无常,无论他多么努力向前,仿佛永远都无法逃脱“无能”的宿命,他的幸福和辉煌在各种磨难中被无可奈何地消解殆尽:先是房子没了,一家人只能从宽敞的别墅搬回逼仄拥挤的老屋;接着他因过失杀人吃了官司,身陷囹圄,又被单位开除,令人羡慕的身份没了;出狱后,他曾试图重新站起来,他还有深爱的妻儿、当干部的哥哥和当大学教授的姐姐,他完全有条件重新开始。但是,他并没有如愿,作者并没有让他童话般地获得世俗的成功,而是很现实地让他成为被后辈接济的“老人”,这是残酷的,也是真实的。周秉昆是真实的,是无数个最平凡的人中的一个。他先天不足,因此有些自卑;他不愿屈服,因此非常倔强;他对未来并未失去希望,因此一直努力往上,但他却被命运一次一次抛入谷底,最终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融入无数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中……剧终时,周秉昆和郑娟共打一把伞,从一生的坎坷风雨中走来,又在风雨中牵手走向远方,祈愿来世还能在一起。
周楠,是周家第三代长男,这个因孽缘本不该出生的孩子,却成了剧中最完美、最充满希望的新生一代。他不仅聪明、刻苦、重情重义,还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一切:有爱、有钱、有资源。他有温馨和谐的原生家庭,有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有官运亨通的大伯,又凭空冒出一个家财万贯的亲爹。他有着与父辈完全不同的条件和机遇,也因此成为很早就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幸运儿。但是,这样一个前途无量、寄托着所有人爱与希望的完美男孩,在他还没有真正成年、真正走向人生的时候,却突然死了!他和世界上许多美好事物一样脆弱,他充满生机的年轻生命在流氓的枪弹下瞬间毁灭,化为尘烟,飘散在异国的土地上。周楠的死,是对“完美”的第二次毁灭和祭奠,深深刺痛观众的神经。
周家还有一个重要男人,就是冯化成,他是二女儿周榕的丈夫。在剧中他的戏份儿并不很重,因为现实世界里的失意和爱情生活中的失德,他并不是一个令人喜爱的角色,但不可或缺。冯化成的名字大概是出于《易传》中的一句话:“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是指阴阳迭运、刚柔交错的自然变化过程与法则,而“人文”是指人类制作的礼乐典章制度及其对人的行为的规范教化作用。冯化成这个人物,是理想与现实碰撞挤压的矛盾统一体,是跟周秉昆所代表的尘世生活相平行的另一个精神世界的最真实存在,寄托着中国知识分子的诸多辛酸与无奈。冯化成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的新诗写作。诗,是最纯粹浪漫、超凡脱俗也最需要灵性的创作,他诗情横溢,吸引了年轻漂亮、才华横溢的周楠背叛家庭,从遥远的东北跑到大西南当“反革命分子”家属,心甘情愿跟着他过那种看似浪漫却艰苦无比的生活;他本应以诗“化成天下”,却因写诗被捕,导致岳母成为植物人;平反后回到城市,他并未能在“以诗化人”的路上继续下去,却面临现实的窘迫与尴尬,被困于物质不能自拔:分不到房,升不了职,甚至无法把女儿接回家,最大的“成就”是成为不折不扣的家庭“煮夫”。他依然写诗,这是他内心的需要,他才情依旧,写的诗依然能吸引那些不谙世事、尚未被柴米油盐摧残的年轻女性,而他,也只有从这些年轻女性崇拜的目光中找到自己的价值,于是,他出轨了,为了维护一丝尚存的尊严,他成了抛妻弃女的负心人,被观众所唾弃。但是,即使背负着这样的骂名,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土地,即使去到那个以浪漫著称的国度,他依然水土不服,依然无法成为世俗社会的“胜者”。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体,他注定是个悲剧人物。冯化成最终的结局是皈依佛门,躲进深山古刹苦度余生,以求得内心的安宁,这样的安排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
说到宗教,不得不提到剧中另一个人物:郑光明。这个从未见到一天光明的盲孩,却取名为“光明”,真是别具韵味。也许他看不见这个世界,内心却有一片来自天国的澄澈的光明世界?郑光明出现得并不多,却是全剧禅意体现最集中的人物。他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弃儿,从小跟着养母和姐姐过着缺衣少食、备受歧视的生活,在姐姐郑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用小小的肩膀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当姐姐的生活走上正轨,他却出家为僧,走上自己的人生之路。平心而论,郑光明这个角色,无论是人物刻画还是演员表演,都似乎乏善可陈,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被观众忘却。但这个人物存在的用意却是明显的,在郑娟后来人生中遇到的每一个坎坷中,都有他的开解和引领,他以亦僧亦俗的形象出现,寄托了普通人对宗教既亲近又隔膜、既敬畏又向往的态度。这个并不常出现却贯穿始终的人物,其实是全剧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滚滚红尘,众生皆苦,他代表了一种隐约的希望,给苦难人生带来一丝心灵寄托。
当剧中主人公周秉义、周秉昆、冯化成、周楠们最终都化为虚无,当他们代表的真善美都归于沉寂后,郑光明所携带的那一缕佛光,是留给人们的一线难得的光明。但是,宗教是人类真正的灵魂归属吗?它真的能带给凡尘俗世以希望和新生吗?这是一个永恒的悬念,并非一部电视剧所能回答。无论如何,电视剧《人世间》试图在芸芸众生的挣扎与奋斗中,在苦难与幸福的交替中,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尘欲念中,给观众留出一丝思考的缝隙,相比于那些毫无精神营养的文化快餐,实属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