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戏剧性表达
——论普契尼歌剧《西部女郎》中的怀旧主义
2023-09-05黄璇
■黄璇
渴望失去的爱情和过去的幸福是西方文学中一个古老的主题,它塑造了许多意大利歌剧的叙事,从最早的奥菲斯传说到威尔第的作品,包括《茶花女》和《奥泰罗》中都能看到怀旧主义的影子。怀旧、思乡的主题在19 世纪变得越来越突出,用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的话说,这种情感在整个欧洲大陆变成了“浪漫民族主义的核心修辞”。另外,文艺作品中怀旧主义的兴起与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如歌剧《西部女郎》中远离家乡的矿工们所面临的情况,科技的进步使远距离的迁移成为可能,人们也更容易去到离家更远的地方谋生。《西部女郎》1910 年在纽约首演时,矿工们的乡愁打动了许多现场观众的心。在普契尼的许多歌剧中,地理、空间分隔带来的乡愁常常与哀悼时间逝去的怀旧混用在一起,用以表达剧中人物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渴望以及对爱人、亲人的深深依恋。
一、“乡愁”概念和“怀旧主题”
歌剧《西部女郎》以19 世纪中期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期间内华达山脉的一个采矿地为故事背景展开。第一幕在“波尔卡”酒吧开场,矿工们在那里度过工作后的夜晚时光。一个名叫杰克·华莱士的“吟游诗人”进入酒吧,向其他矿工演唱了一首凄美的歌曲:“Che faranno i vecchi miei”(家乡的长辈怎么办)。华莱士的歌声打断了欢快的气氛,勾起了矿工们对家乡和家人的回忆,他们与华莱士合唱起来。在集体表演结束后,其中一名矿工拉肯斯突然泪流满面,恳求他的朋友带他回家。矿工们被他突然流露出的脆弱情感震惊了,他们为他筹得了一笔钱以支付他回家的旅费。当拉肯斯意识到有可能返回家乡时,他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在感谢他的同事们后离开了舞台。然而华莱士演唱的那首思乡民谣旋律却在作品的结尾处再次出现,是反复出现的音乐主题之一,被称为“怀旧主题”。对比歌剧《西部女郎》与贝拉斯科的原剧本《金色西部的女郎》在叙事、音乐和场景方面对乡愁这一概念的处理,能发现普契尼在歌剧的开始部分就有意地、自觉地唤起了角色的乡愁,并将其呈现为一种急性思乡病的形式。华莱士的演唱唤起了拉肯斯的乡愁,并使其戏剧性地爆发出来,这也为后续故事情节的展开铺垫了一层怀旧的底色。
看似普遍和永恒的思乡和怀旧,实际上相对较晚时间才出现在西方的语言体系中。约翰尼斯·霍费尔(Johannes Hofer)在其1688年的论文中首次根据希腊语词根“nostos”(故土)和“algos”(伤痛)合成了“nostalgia”(乡愁)一词,其原始含义是一种由于思乡情绪所导致的急性且可能致命的疾病。此后,在长达近百年的历史中,医生、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将乡愁定义为不同的心身疾病,主要是心理疾病,没有直接的生理影响,但其引起的绝望情绪也会导致生理不适。尽管乡愁在此之前一直与医学和疾病联系在一起,但从19 世纪开始,诗人和作家们越来越多地探索关于乡愁的其他存在方式,将其视为一个普遍和永恒的诗歌主题,并将其含义扩大到包括对过去的渴望,不仅是对自己的故土,也包括对过去的物品、情感和经历的渴望。这种怀旧之情其实指向两个不同时空的对照,即一个不充分的现在和一个理想化的过去,这也是文艺作品中关于乡愁的重要表现形式。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中指出,怀旧是一种既在现在又在过去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现象,也是流浪作家和艺术家使用的一种文学手段。乡愁不仅为流浪在外的人提供身份认同感和类似于心灵港湾的安全感,而且也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力量。此外,怀旧也可以发挥移情作用,通过共同的经历,弥合分隔不同背景的个人之间的鸿沟。
《西部女郎》中普契尼首次将“nostalgia”一词纳入歌剧剧本,并明确将其作为歌剧的中心主题之一。1910年首演之后,这部歌剧被置于20世纪初意大利大规模移民的历史语境中探讨,华莱士的歌谣以及乡愁概念在整个歌剧主题中的突出地位得到了广泛的讨论。普契尼在第一幕的开始,就期望通过华莱士和矿工们的合唱以及拉肯斯思乡病的爆发这一情节将情绪推向一个小高潮。在普契尼创作歌剧的19 世纪末和20 世纪初,乡愁具有多种内涵,它既是一种具有特征性症状和严重生理后果的可治疗的疾病,又是一种对失去的空间和时间无法治愈的情感状态。尽管将思乡和怀旧的情绪概念化为一种严重的思乡病的做法似乎已经过时,但无疑还是能够引起观众的深刻情感共鸣。普契尼在其中实践了博伊姆所说的“怀旧”的伦理层面,即它能够引起那些没有直接受到怀旧之苦的人的同情。在歌剧的结尾处,女主人公明妮同样通过怀旧情结唤起了矿工们的回忆和情感,并说服他们释放约翰逊,明妮由此赢得了她的爱侣约翰逊的自由,并与他一起离开了采矿地。
二、《西部女郎》中的“怀旧”修辞
在普契尼歌剧中,“怀旧”既是一种人类普遍的心理感受的概念化呈现,也是一种唤起情感的修辞结构,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在普契尼的歌剧中,这种对怀旧的双重处理方式,不仅使我们能够欣赏到作曲家在其职业生涯中戏剧技巧的发展,而且使我们对其中探索的不同色调的怀旧情感有了更多的了解。普契尼构建被称为“怀旧”修辞的手段是使用大规模重复的文本、音乐动机和戏剧性的动作与情节,通过邀请观众感知音乐材料的原始陈述和重复之间的差异,这种时间变化上的“距离感”变得清晰可闻。这些手段借鉴了奥托克托意大利情节剧中回忆主题的做法,瓦格纳的动机技术,以及19 世纪末法国歌剧中的传统,即对音乐材料的精心重复。
在《西部女郎》第一幕华莱士的民谣中,华莱士大声问道,他的长辈们在家乡做什么,并想象他们因为他不会回来而哭泣。当矿工们加入与他一起合唱时,他们的想象扩大到他们母亲的情绪,甚至是他们的宠物狗是否会想念他们。这一歌剧开场的主要目标不一定是推动剧情发展,而是将各种图像、声音和情感印在观众的脑海中,以便在歌剧结束时回忆,引起他们的怀旧反应。在离开现场后,华莱士和拉肯斯这两个角色就再也没有在歌剧中出现过了。然而,华莱士歌曲中的一个短句在第一幕后的圣经课场景中短暂出现,在歌剧快要结束时,被称为“怀旧主题”的华莱士的歌声再次出现,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促使观众与舞台上的人物再次情感交流的声音载体。
《西部女郎》的最后一幕发生在“加州大森林”的空地上。这一幕中迎来了这部歌剧最关键的戏剧性高潮——明妮能否说服矿工们释放他们的囚犯约翰逊。“波尔卡”酒馆的女老板明妮是一个热情果敢的女性角色,与矿工们之间的情谊颇深。她爱上了初来乍到的约翰逊,后来却得知他是盗贼集团的首领,愤怒于约翰逊的隐瞒,却也通过与兰斯的赌局为约翰逊赢得了生的希望。警官兰斯的任务是抓住约翰逊,同时他也嫉妒约翰逊得到了明妮的爱。在最后一幕中,约翰逊还是被兰斯和矿工们抓获,他们商量要将他处以死刑。歌剧发展到这里,所有的戏剧冲突都汇聚到了这个时刻。明妮骑着马戏剧性地登场,走到约翰逊面前,与兰斯和矿工们对峙。她挥舞着手枪,让矿工们不敢靠近。当威胁不起作用时,她把武器转向了约翰逊和她自己。当人群逐渐散开时,明妮责备矿工们试图伤害她的爱人,并宣称约翰逊是她来自天堂的礼物。明妮用歌声与矿工们交谈起来,连续不断的旋律织成了一张厚厚的音乐回忆之网。明妮没有直接恳求矿工们释放约翰逊,而是回顾了她与个别矿工共同经历的种种往事。明妮首先走近乔,说,你不就是那个给我提供乡间荒野上的那些花的人吗?然后她转过身来,抚摸着哈利的手,回忆起他奄奄一息时她护理他的许多个夜晚,他在神志不清时把她误认为他心爱的妹妹莫德。此时,索诺拉再也忍不住帮助明妮的冲动,开始劝说其他矿工释放约翰逊,提醒他们亏欠她太多。与此同时,明妮转向特立尼达,提醒在他犹豫不决时,是她引导他向家乡圣多明哥寄出了第一封信。
事实上,在明妮对她为乔、哈利和特立尼达所做事情的回忆中,他们三人都表现出了医学上的怀旧或思乡的症状。乔在乡间徘徊,收集鲜花,表面上是为了给明妮留下好印象,但也是因为鲜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最后明妮回忆起她曾经教特立尼达写信,也是为了让他能与他可能在圣多明哥的家人取得联系。明妮诉诸怀旧的修辞,以激起一心要惩罚约翰逊的矿工们心中的怀旧情感和同情心,从而救赎约翰逊。明妮理解怀旧产生共鸣的力量,她把她对约翰逊的爱情与矿工们对家园的思念之情相类比,以说服他们放下,理解她对约翰逊的感情。被明妮的恳求所感动,矿工们同意释放约翰逊。明妮和约翰逊向矿工们告别,走下舞台,当矿工们看到他们依恋着的明妮离开矿营时,痛苦情绪弥漫,华莱士“怀旧主题”的民谣再次响起,大幕缓缓落下。在这首歌曲的再现中,对与明妮共度美好时光的怀念以及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也再次交织在一起,矿工们切身体验到了第一幕中拉肯斯所遭受的绝望痛苦的离愁别绪。通过这段对话中对关键音乐动机的精心回忆,普契尼让歌剧的观众感受到了怀旧的压倒性力量,使他们在情感上与女主人公站在了一起。
三、通过怀旧主义唤起情感共鸣
在这部歌剧中,怀旧从一开始就被标记为一种移情的练习,在歌剧的结尾部分尤其如此。普契尼通过明妮这一角色展现了他非凡的“怀旧”修辞能力,在歌剧的结尾将怀旧的特殊力量戏剧化,唤起矿工们的共鸣,同时也唤起了现场观众的情感共鸣。因为普契尼经常依靠“怀旧”的修辞结构来引导观众沉浸于舞台上所展现的怀旧体验,以期在观众心中引起最大限度的情绪共振。《西部女郎》中,除了精心制作以人物对逝去的时光和过往的情感的怀念为特征的叙事外,还以这样的方式设计歌词和乐谱,使文本、音乐和舞台动作都能协同工作,使舞台上的人物所经历的怀旧之情引发观众共鸣。
怀旧主义在普契尼部分歌剧的戏剧性表演和接受中都扮演了关键角色。普契尼的许多歌剧中的人物都对过去的事件和情感进行了美好的回忆,特别是他们曾经享受过的但现在已经远离他们的激情浪漫和幸福。在他早期的歌剧《维利》和《曼侬·莱斯科》,以及他的成熟作品《波希米亚人》和《蝴蝶夫人》中都可以看到他对怀旧的关注。在这些歌剧中,普契尼刻画了怀旧的人物角色,并探讨了与怀旧有关的各种心理状态。在这些例子中,对空间分离或回归的预期和实现引发了人物的怀旧思考。在《维利》和《波希米亚人》的结尾二重唱中,普契尼在人物在各自浪漫的原地重逢但意识到现在和过去之间不可逆转的时间距离的确切时刻,加入主题回忆。尽管即使是普契尼音乐的一些拥护者也以一种尴尬的态度看待他对频繁大规模音乐重复的依赖,但这种对关键音乐特征的重复对怀旧的修辞结构至关重要。在另一个层面上,以略微改变的方式重复以前听过的音乐,让观众评估它与原始形式之间的差异。这种心理活动,对两个时间平面的同时感知,模拟了与怀旧有关的心理体验,并邀请观众分享舞台上人物的情感体验。换句话说,通过使用大规模的文本、音乐和戏剧性的回顾的怀旧修辞,普契尼模糊了模拟的怀旧和实际的怀旧体验之间的界限。在普契尼的歌剧中,这种看似多余的时刻被证明是深深感动观众的。
怀旧在当代文化中无处不在,由于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对时间的目的论和单向流动性的瓦解,在20世纪已经开始改变人们对时间的想法。音乐是一种线性向前的时间性话语,如同时间和经历一样不可逆转,但是又与它们不同,因为音乐作品是可重复的。这种特点使音乐既存在于时间中,但同时又超越了时间,即可以多次重温,这正是它成为怀旧者喜爱的载体之所在。普契尼的作曲生涯与革命性媒体技术的发明和传播相重叠,他改编和完善了现有的音乐戏剧装置,加强了一种特殊的叙事逻辑,扭转了时间进展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现在的事件以这样的方式展开,作为未来的回忆对观众产生最大的情感影响。普契尼歌剧中的怀旧主义,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精心策划的戏剧性效果的结果。在普契尼的许多歌剧中,乡愁的戏剧性表现被设计成通过巧妙地操纵关键的文本、音乐和场景成分,邀请观众参与到他们所描绘的怀旧体验中。事实上,引起观众强烈的情绪反应对普契尼来说似乎是最重要的,他曾向他的合作者解释说,他写歌剧的主要目标是感动人们,或者更生动地说,是“让人们哭泣”。
四、结语
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许多学者和批评家的研究中,怀旧作为一种心理和社会现象出现,对个人和集体身份的形成至关重要,是一个有意义的分析概念。分析普契尼的歌剧《西部女郎》时,能看到普契尼将怀旧作为一种经验的概念化和一种修辞结构运用在作品的情感叙事之中,使歌剧中人物所经历的情感更能打动观众的心。现代录音和广播方面的技术进步,唱片和网络的广泛普及,促使人们以新的方式来消费和聆听普契尼的歌剧,其中体验歌剧的行为本身已成为怀旧回忆的来源。尽管普契尼在其生命的最后阶段对怀旧主义持怀疑态度,但怀旧主义仍在蓬勃发展,为其歌剧的持久流行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