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中“羊”符号的多重隐喻
2023-09-04韦蓉
韦蓉
内容摘要:《生死场》中的动物书写种类繁多,含义丰富,思想深邃,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活相互交织、互相映衬,暗示着二者之间高度的相似性。羊在《生死场》中着墨不多,但却是一条贯穿故事的重要隐线。本文从人与动物的关系这一视角切入,考察《生死场》中羊在不同语境中的隐喻特征,揭示它作为“懦弱者”、“臣服者”和“牺牲者”这一多重隐喻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生死场》 动物书写 羊 隐喻
“隐喻”(metaphor)一词源自希腊文“meta-pherein”,“meta”意为“从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pherein”具有“携带”或”传递”之意,“meta-pherein”意指“转移”或“传送”。自古希腊以来,隐喻一直是修辞学研究的重点。20世纪下半叶,隐喻研究进入了鼎盛时期,约翰逊和莱考夫所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是此时期研究集大成的著作,二者指出“隐喻不仅仅是语言的事情,人类的思维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喻性的。”[1]也就是说,隐喻并不是简单的词汇借用或替代,而是将一个概念或事物与另一个概念或事物进行联系。约翰·伯格在《看》一书中指出:“人类身上的某些这类特质,和在动物身上相对应的特质比较,只在分量上有所差别,亦即,人或多或少具有这种特质,而动物则或多或少具有那种特质,人类的其他特质是以类似且不完全相同的特质显现出来。”[2]人与动物的关系是一个古老而永恒的主题,回顾历史,动物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举足轻重,它们被赋予了深层次的寓意和象征,成为文学的题材和原料。例如在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中,各种动物的形象和行为代表了不同的政治派别和人物;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以其凶恶的形象和蛇发的外貌象征着危险和邪恶;而古埃及的神话中,猫则被崇拜为神圣的生物,代表了智慧和神秘的力量。
在中国,羊被视为温良恭顺的代表,象征着五谷丰登和国泰民安。许慎《说文解字》云:“羊,祥也。”《春秋说题辞》载:“羊者,祥也;合三而生以养王也。”由此可见,在古人心中,羊有吉祥之意。除了作为祥瑞的象征之外,羊也被用来比喻弱势群体,如“羊入虎口”、“待宰的羔羊”中的羊被用来比喻弱小无助的群体。在西方,羊常作为祭品献给上帝。据《旧约·创世纪》记载,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要求他献上自己的儿子以撒作为燔祭,最终亚伯拉罕顺从上帝的旨意,却在即将将刀架在以撒的喉咙上时,遭到上帝派遣的天使阻止,并让他杀一只公羊代替以撒成为燔祭。上帝的本意不是要亚伯拉罕杀害儿子,而是要考验他的忠诚和信仰。《旧约·利未记》中古以色列人每年住棚节前五天为“赎罪日”,当天早晨,大祭司用两只公山羊作赎罪祭,将其中一只杀死献给耶和华,另一只逐入旷野,献给旷野之神“阿撒泻勒”,表示众人的罪都由山羊背负走了,这献祭的羊则被称为“替罪羊”[3]。以色列人通过献祭来赎罪求得神的宽恕,表达对神的崇敬和信仰,其中公羊是燔祭中最常使用的动物之一,其象征着神所赐予的生命和希望,也是群体责任的代表。中国“替罪羊”的典故来源于儒家经典《孟子·梁惠王上》:“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棘,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欤?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4]这里的“以羊易之”就是一个典型的替罪羊例子,即一个人无罪却要替他人承担责任。替罪羊扮演着被用来转移责任的角色,它们往往是一个弱势群体或个人,这类人本身并没有犯下错误或过错,但却被指责为罪魁祸首。由此可见,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羊一直以来都具有牺牲的意义。
萧红的《生死场》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小说中,人物与动物的生活相互交织、互相映衬,彰显出二者之间的共通性。虽然羊的出场并不多,但是蕴含了深刻的隐喻意味。
一.软弱的羊:意识的缺失
萧红在《生死场》中以羊作为动物书写绝非偶然。二里半发现山羊丢了,漫山遍野的在麦地里寻找山羊,并在寻羊时发出如同山羊般“咩”的叫唤,试图通过模仿山羊的声音来吸引它的注意。二里半的寻羊之态体现了人和动物之间的特征相似性,二者的高度重疊能使人更容易在脑海中生成角色形象,进而建立相似的对应关系和隐喻映射。为了寻找走失了的山羊,二里半不慎踩坏了邻居的白菜,被邻居打了一顿,他倍感羞愧,感觉山羊折了自己的面子,为此他认为养山羊是一个不幸的预兆,便停止寻找山羊。作为意象的山羊具有温顺、柔弱、不主动攻击其他动物的特征,这些特征被映射到二里半身上,我们可以从其感受到二里半懦弱,低头忍事,不轻易与他人产生冲突和纠葛的性格特征。
其实山羊一直都在,并没有丢失:“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归家去了。山羊没有归家……山羊也要进城吗?它奔向进城的大道。”[5]有论者认为,“奔向进城的大道”也不一定意味着“进城”——重要的不是山羊的具体位置,而是其无法被确定位置的“移动性”。[6]在我看来,无论是“归家”还是“进城”,实则都是主体意识缺失的体现。山羊的位置始终是模糊且含混的,正如这片土地上的劳动人民一样处于漫无目的的处境,他们与土地融为一体,仅与农具、庄稼、牲畜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生态联系。山羊的“寂寞”、“午睡”、“归家”、“进城”与人的“羊叫”形成错位和倒置,动物似乎具备了人的思想情感与行为活动,即“人性”,而人却浮现出被忽略的动物属性,表现出一些非人的行为。此时物种的界限已然消弭,动物的存在被推至与人同等重要的地位,人与动物并无贵贱优劣之分。讽刺的是,以二里半为代表的大多数村民都如同漫山遍野游荡的老山羊一般,麻木不仁的漂泊在村庄中,他们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缺乏对所处环境清醒的认知,因此他们显得尤为被动,呈现出为了生存安于屈从于“羊”般的奴隶地位。萧红运用人与动物同质化的视点,揭示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在经济凋敝的东北农村,农民和他们手中的动物之间存在着一种血肉相连的深厚关系,这种关系是深层次的,它不仅仅是生活上的相互依存,更是精神上的一种共鸣和联结。对于农民而言,牲畜是生产生存的象征,当农民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牲口时,他们会陷入绝境,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支柱。
面对生存上的威胁,李青山轰轰烈烈地闹起了革命,赵三意识到了大国沦亡小家难保,从前“他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哪国的国民。”现如今直起了身板。当山羊要替代鸡被革命军祭旗时,二里半缺席宣誓大会去寻鸡替换下心爱的山羊。在二里半的内心深处,山羊是无价之宝,承载着财富和生存的意义。从二里半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特征:其一是二里半和山羊同处于被压迫被主宰的境地,二里半的斗争精神已经疲软,无法有效地对抗外界的压力;其二是“换鸡”行为说明二里半仍然保留了一些个人自我意识,这种个人意识空间为二里半提供了独立思考和行动的可能性,使他能够保持一定的人格尊严,不至于完全沦为和山羊一样被动的附庸。很明显,萧红笔下的农民反抗并非出于自觉,而是出于被迫无奈,反言之,正是由于国民精神的麻木、浑噩和不思进取才会沦落至任人宰割的境地。面对日本人的侵略,老百姓不但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而且失去了不受侵害的死亡的权利,只有当他们无法维持习以为常的生存方式时,才会踏上反抗之路,寻求自身的生存。二里半拒绝宣誓时,大家的眼睛仿佛都在骂他:“你个老坡脚的物,你不想活吗?”以赵三为代表的村民并不能全然知道革命是什么,他们的宣誓也不是出于反抗和斗争,而是为了延续那已经成为生活常态的麻木生死状态。这种非自觉的被动反抗充满了原始的本能和盲目的本性,缺乏真正的觉醒意识,但凡有一丝生存的缝隙,他们便能在缝隙中继续苟延残喘。
二.臣服的羊:精神的丧失
羊在《生死场》中是一条非常重要的隐线,羊的出现串联起了整部小说的时间线,小说开篇就是山羊的出场: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打成荫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荡动遮天的大伞。山羊嘴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着的丝条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这段描述,萧红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恬静淳朴的乡村画卷,在大棵榆树伸展的成片树荫下,山羊悠然自得地嚼着榆树皮,无拘无束地在树荫下酣睡,这是一派在城市无法见到的景象。这里的羊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密切关系,慵懒的山羊仿佛诉说着未被日军侵犯之前一片祥和的中国大地的记忆,这片土地上的祖祖辈辈长年累月地忙于生殖、劳作,像一群羊一样没有思想,没有方向,必须要有领头羊来指引方向,否則就会迷失方向。有趣的是第五章中关于平儿牧羊的一段描写:“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治着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觉得十分得意。”这里把平儿赶着羊群比作大将统治着兵卒,他如同一位大将统领着士兵般得意和骄傲,这预示着在年轻一代的身上,会有一个领头羊来引领着这一群“迷途羔羊”走向光明。然而生活并不允许人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日本旗代替了中国旗,生死与命运的轮回也在此时被打破:
“王婆立在门前,二里半的山羊下垂它的胡子。老羊轻轻走过正在繁茂的树下。山羊不再寻什么食物,它倦困了!它过于老,全身变成土一般地色毛。它的眼睛模糊好像垂泪似的。”
萧红通过羊的倦困和垂泪这一具体的现象来映射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王婆追踪着过去痛苦的日子,心中思绪万千,山羊便成了她追忆过往的念想。王婆依旧坚守一贯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对国家正遭受外族入侵的事实无动于衷,也不曾思考未来的前景,甚至于带着几分淡漠的旁观者心态,这深刻地反映了东北民间沉闷、愚昧、停滞不前的精神生活,以及东北民众对单调的生死状态的麻木。萧红视角下被日本占领的东北人民犹如羊群一般,浑浑噩噩的跟着队伍前进,处于循环往复的由生至死的无意义轮回中。侵略到来之初,质朴的农民没有想到反抗,他们的脑海里没有“国家”的概念,更没有对亡国之忧的恐惧。这些人们显得如此温顺,宛若羊群般毫无所觉。这种温顺之态,仿佛被奉为一种无可厚非的生存方式,然而,这正是在讽刺和批判人们在面对日本占领时毫无反抗意识的可悲现实。
三.牺牲的羊:信仰的舍弃
胆小懦弱的二里半,最终在犹豫和畏缩中走向反抗,小说最后一章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描写:“老羊走过来,在他的腿间瘙痒。二里半许久地摸抚山羊的头,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别,他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从二里半抚摸老羊和与老羊惜别的描写来看,他与老羊的亲密关系以及他对老羊的不舍之情都在描写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里,二里半对山羊的情感已经升腾成了“神明崇拜”,其意义已然超越了家畜的地位,而居于神明一样的高位。舍弃维系在生命至上的神明——山羊,无疑是放弃了陪伴他几十年的骨子里的信仰,而对山羊的寄托也暗示出农民对革命斗争的麻木和对生存的机械本能。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农民而言,温饱是他们最朴素的愿望,如今一切都已被颠覆,二里半也只能走了。与山羊的告别是二里半最鲜明的出征仪式,颇有些置死地而后生的意味。
所有的动物中,表面看起来最为温顺的、任人宰割的羔羊,终究被送上了祭台。祭献的本质是服从,而这只祭台上待宰的山羊,何尝又不隐喻着在日本铁蹄下东北乡村民众被百般欺压和蹂躏的生存处境。这只山羊是在人们没有找到鸡的情况下临时用来替代的,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满足仪式要求的动物,根本不在乎献祭的是何种动物。这只山羊与“替罪羊”无异,是集体无意识的象征,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情结恰恰印证了这群一生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的无知而愚昧的农民,即便在民族危难之时,在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祭品之日,也未必拥有民族意识的觉醒。有论者认为,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用公鸡代替山羊,意味着即使在亡国的胁迫之下,二里半仍然把那象征着生命本源的山羊放在最高的位置上,这在启蒙视野中固然有蒙昧的一面,但却勾画出了民间的最真实的自在状态。而萧红在书写这些的时候,在很大程度上是认同甚至不断强化这些生存的法则的。[7]二里半深刻诠释了这个“生存法则”,他的情感起伏完全由山羊决定。二里半以山羊为生,这种联系不仅仅是生计的关系,还是一种情感的纽带。当二里半摒弃了对山羊的依赖,转而迈向革命之路时,我们似乎看到了他的觉醒,但也并未对此抱有希冀,因为我们难以预测二里半是否真正摆脱身上的“羊”性,从而踏上真正的革命之路。
动物书写是《生死场》富有深意的一大设计,《生死场》中出现的人与动物有着高度的相通性,小说出现的每一种动物都与人物一一对应。萧红以动物为参照来表现人的生存状态和命运走向,刻画出二三十年代中国东北村民原始、粗粝、本色的精神世界。值得一提的是《生死场》中贯穿全文的“羊”,人的生和死犹如羊一般,保守而温顺,麻木而沉默,这只羊深刻反映了国民自主意识的缺失和面对异族侵略的无知,即便在屠刀架在脖子上的存亡时刻,人们奋起反抗的本质也仅是生存本能的体现而非意识的觉醒。
参考文献
[1]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2]约翰·伯格著;刘惠媛译.看[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端木庆一.“羊”在《圣经》中的象征[J].世界宗教文化,2006(03):41-44.
[4]孟子;方勇译注.孟子[M].中华书局,2010.
[5]萧红.生死场[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6]王钦.“潜能”,动物与死亡——重读萧红《生死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10):15.
[7]陈思和.启蒙视角下的民间悲剧:《生死场》[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1):10.
(作者单位:广西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