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诗歌的简淡至味在宋代的因缘际会
2023-09-03成明明
成明明
(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27)
唐代诗人柳宗元在宋代拥有很高的知名度和受众群。梅尧臣《依韵和王介甫兄弟舟次芜江怀寄吴正仲》曰:“少陵失意诗偏老,子厚因迁笔更雄。”(1)梅尧臣著,朱东润编年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25页。将杜甫的失意和柳宗元的被贬相提并论,指出人生困境反倒是玉成了两人文学艺术的精进与升华。欧阳修《永州万石亭》道:“天于生子厚,禀予独艰哉。超凌骤拔擢,过盛辄伤摧。苦其危虑心,常使鸣声哀。”(2)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5页。感慨造化无情,给予柳氏过多的蹭蹬磨难。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载何文缜与李汉老谈论柳诗,何云:“如柳子厚诗,人生岂可不学他做数百首?”汉老叹曰:“得一、二首似之,足矣!”(3)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8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360页。真切流露出模仿的热情与无比的欣羡。在宋人的评价里,既有溢于言表的赞誉之情,又有一针见血的客观指摘,同时不乏理解与惋惜中随处可见的脉脉温情。
柳宗元诗歌风格,宋人认为有简淡至味(以苏轼为代表)与雄深孤峭两种。尤其是后者成为宋以后的主导性评价,《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蔡絛《西清诗话》评价说,“柳子厚诗,雄深简淡,迥拔流俗,……然似入武库,但觉森严”(4)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57页。。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论道,“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5)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86页。。高斯得《耻堂存稿》卷五《跋林逢吉玉溪续草》评为“孤峭严健”(6)高斯得:《耻堂存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18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1页。。学界对于柳诗风格的认定也较为统一,集中在哀怨、幽深,峭拔方面。(7)王昌猷《意境·风格·流派》一书中说:“柳诗写景刻削精细,境界幽冷峭拔,寄托着一种孤傲高洁的性灵,中含不尽的哀怨、怨怼,从而形成一种清峭的风格。”(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10页。)房日晰、卢鼐《韦应物柳宗元五言古诗之比较》提出:“柳诗幽怨。”(《晋阳学刊》1996年第2期。)尚永亮指出,“柳诗则于淡泊中寓忧怨,见峭厉;尽管诗人曾有意识地将此忧怨淡化,但痕迹却未能全然抺去,加上诗人在遣词造意上多所经营,致使很多诗作仍于隐显明暗之间传达出冷峭的信息”;同时又指出,“当然,柳宗元的人格及其游记诗文的风格还具有淡泊纡徐的一面”(8)尚永亮:《冷峭:柳宗元审美情趣和悲剧生命的结晶》,《江汉论坛》1990年第6期。。就诗学理论而言,宋人对这两种风格均有关注,不过考量宋人的接受态度还是自有区别,简淡至味相对而言获得了更多彰显和标识。
关于柳宗元诗歌在宋代的因缘际会,学界有一些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9)王锡九:《宋人对柳宗元诗歌的评述》,《江苏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宋鸽:《宋代柳宗元诗歌的接受——以苏轼为中心》,冷成金主编:《中国苏轼研究》第六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6年,第232~247页。杨再喜:《唐宋柳宗元传播接受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如王锡九《宋人对柳宗元诗歌的评述》,诸多观点启发影响了后来的研究者。宋鸽《宋代柳宗元诗歌的接受——以苏轼为中心》,提出陶渊明作为宋人评价柳诗价值系统中的重要坐标有利有弊。杨再喜《唐宋柳宗元传播接受史研究》,是柳宗元接受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这些论著既有苏、黄等著名文士对柳氏接受的个案梳理,又有政治历史与文学演进坐标中的整体观照,但就宋人尤其钟情柳诗的风格形态,于宋代诗学的建构价值等方面学界讨论较少。本文借鉴吸收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主要就宋人对柳氏诗歌简淡至味风格的选择形塑及其甄别认同做一探讨,以期揭示柳氏诗歌与宋代诗学建构、宋人文化心理认同之间的关系所在。
一、 柳诗简淡至味风格的提出与影响
柳宗元是唐代文人中颇受苏轼关注的一位。苏轼多次提及,《书黄子思诗集后》云:“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10)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4、2109页。苏轼指出,柳宗元诗歌具有在简朴古雅中抒发深微浓郁之情,以朴素无华的语言寄托遥深意趣的特质。这个评论是以从汉至唐的诗歌发展史为背景做出的,其关键词“天成”“自得”“超然”“远韵”亦是作为柳诗特质的映衬而呈现的。不同于蔡絛、严羽、高斯得的评论,苏轼选择了这种简古澹泊的审美旨趣,显然是和“乌台诗案”冲击后其政治态度、诗歌功能的认知转变息息相关。
苏辙《栾城后集》卷二一《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提及苏轼于自己书信道,“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1)苏辙撰,陈宏天、高秀芳校点:《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10页。。这则被贬儋州期间的序跋提到的观念、人物,和我们所引《书黄子思诗集后》有很大重合,虽未出现韦、柳,但众所周知两人均是学渊明的,特别是柳氏晚年诗作高者直逼渊明,“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12)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4、2109页。。因而“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种看似质朴清瘦,实则绮丽丰腴的诗歌美学特征可以说是韦、柳简古澹泊风格的延伸和强化。
宋太宗朝所修大型类书《文苑英华》,选录柳诗与韦诗相较悬殊,可见宋初文人对柳氏的疏离。姚斯在接受理论中提出了“第一读者”概念,陈文忠解读为,“以其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阐释,为作家作品开创接受史、奠定接受基础、甚至指引接受方向的那位特殊读者”(13)陈文忠:《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4页。。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作为柳氏诗歌在宋代接受的“第一读者”毋庸置疑。特别是苏轼对柳诗简淡至味尤其钟情,这种局部真理的阐发先入为主影响颇大。苏轼在儋州期间,陶集和柳氏诗文成为其精神支柱,故以“二友”(14)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627页。来标榜。琼守姜君来拜访,“无以赠行,书柳子厚《饮酒》、《读书》二诗,以见别意”(15)苏轼撰,王松龄点校:《东坡志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页。,既有对姜君的劝勉期许,又有视为同道的心意相通,当然更是抵御磨难的法门揭橥:在饮酒与读书中获得内心的丰裕与自足。苏轼的认可,使柳氏带上了闪亮的光环,同时亦开启了多向度探讨、接受柳诗的丰富进路。苏轼对柳诗的核心评论颇有影响力,得到诸人回应:
曾季狸《艇斋诗话》曰:“柳子厚《觉衰》《读书》二诗,萧散简远,秾纤合度,置之《渊明集》中,不复可辨。予尝三复其诗。”(16)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5、142页。
杨万里《诚斋诗话》曰:“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17)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5、142页。
刘克庄《林子显诗序》曰:“五言诗如孟浩然,刘长卿,韦苏州,柳子厚,皆高简要妙。”(18)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8页。
曾氏评价中,“简远”乃简古深远之意,而“秾纤”与苏轼的“纤秾”仅是词序换位,没有区别。杨氏观点侧重于五言古诗,以为陶、柳二人作品均呈现出淡雅的语言和深长的韵味之对立统一。刘氏评价,“要妙”亦作“要眇”,有精深微妙之意;“高简”指深奥而简要。将“简古”“简淡”“高简”“简远”评论综合起来,说明柳诗以简约的表达获得高古、淡雅、幽远的极具张力之艺术效果。除此而外,文人在评论柳诗时总念念不忘与渊明做一比较。以下,我们就从宋人对柳诗的收录编选、模仿追依、诗话品评等维度解析呈现柳诗简淡至味与宋人的诸种因缘。
二、 宋人对柳诗简淡至味风格的认同与实践
(一) 宋代诗话、选本甄录与编选柳诗状况
宋代诗话发达,《竹庄诗话》卷八选取柳诗18首,有《南涧中题》《晨诣超师院读禅经》《巽公院五咏》《渔翁》等,除《掩役夫张进骸》《哭连州凌员外司马》《江雪》等诗歌外,多数以简淡隽永见长,如《笔墨闲录》评价《田家》诗中“鸡鸣村巷白”、“里胥夜经过”二句道,“绝有渊明风味”;论其《饮酒》诗“绝似渊明”(19)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10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134~10135页。。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选柳诗33首,其中《柳州二月》《夏昼偶书》《过衡山》《汩罗》《雨晴后至江渡》《酬梦得》等是比较明显的简淡至味风格,其余则非典型。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选柳诗有《柳州二月》《樱桃》《柑》《书》4首,以简淡为主。周弼《三体唐诗》选柳诗3首,其中《柳州二月》《夏昼偶书》再次入选。
南宋理学家真德秀所编《文章正宗》卷二四将韦应物、柳宗元诗编选在一卷,选柳诗20首:有《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赠江华长老》《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南涧中题》《与崔策登西山》《构法华寺西亭》《觉衰》《独觉》《溪居》《夏初雨后寻愚溪》《郊居岁暮》《秋晓行南谷经荒村》《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江雪》《饮酒》《读书》《感遇》等,选诗主体仍是简淡至味类。如柳氏《溪居》云:“久为簮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章士钊评论说:“子厚自表谪居,不一其态,而此云‘久为簮组累,幸此南夷谪’,颇近于隐居求志,自适其适,与平时伊郁自怼者迥乎不同。末云‘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又与‘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仿佛一致。”(20)章士钊:《柳文指要》下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1537页。他提出,柳氏谪居后心态前后发生变化,由忧郁怨怼变为坦然任运,故而诗歌也转向接近隐居求志的心绪表达,可谓自得其乐。柳氏《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云:“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高步瀛评价整个愚溪诸诗道:“皆神情高远,词旨幽隽,可与永州山水诸记并传。”(21)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4页。从诗中所述宿云的开散、晓日的辉映、高树傍临清池等均可看出柳氏的开朗恬淡,对当下境遇的接受与内心郁结的部分消解。虽然由于个人遭际和性情特征,柳氏创作深得《离骚》之意,“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22)沈德潜选注:《唐诗别裁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7页。,不过理学家选诗时对其《离骚》味浓郁的作品是有所舍弃。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身负罪名一贬再贬,成了名节有污之人。他的命舛数奇,似乎和“多陷轻薄”的庸俗评判扯上了干系。真氏以理学眼光选诗,诗人之趣虽有所欠缺,但其大儒身份,“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的编选宗旨,“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23)真德秀:《文章正宗·纲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355册,第5页。的摘选标准,使柳诗上升到高标正宗地位,这既有益于其诗影响的提升与扩大,更有裨于柳氏躁进偏狭名声的淡化和纠偏。
(二) 语典化用、追和次韵柳诗的重点呈现
宋人心摹手追柳诗重点,仍然以简淡至味类风格为主。宋代诗歌史上最具特色的诗人黄庭坚,曾季狸《艇斋诗话》提及黄氏因喜爱柳氏“道人庭宇净,苔色连深竹”,尝书于扇面;他还喜爱“室空无侍者,巾履惟挂壁”及“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等诗篇(24)曾季狸:《艇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306、306页。。这些诗句,分别来自其《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赠江华长老》《与崔策登西山》三诗。黄诗《丙辰仍宿清泉寺》“竹风吹参差”,直取柳氏《南涧中题》“迥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江西诗派的诗人徐俯“明月江山夜,候虫天地秋”佳句,乃化用柳诗“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25)曾季狸:《艇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306、306页。而来,二者语意极佳。苏轼《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晚岁俱黄发,相看万事休”,化用柳氏《答刘梦得别诗》“黄发相看万事休”,将柳诗中的一句增衍为一联。
追和次韵,亦是宋人学习柳诗的主要方式之一,“和方与原唱作者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相似,或对原唱内容及作者的遭际深有感慨,遂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26)巩本栋:《关于唱和诗词研究的几个问题》,《江海学刊》2006年第3期。,换言之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易传·乾·文言》)。程俱是宋代文人中追和柳诗较多的一位,其《和柳子厚诗十七首》有《夏初雨后寻愚溪》《晨访超师院读禅经》《南涧中题》《造法华寺西亭》《溪居》《郊居岁暮》等。柳氏这些诗歌简淡平和,从容清雅,将凄楚的情感做了稀释。程俱《觉哀》云:“老境一如此,羲娥日交侵。霜毛三千丈,安问尺与寻。陈力会知止,嘉言佩周任。归来北山北,邂逅得素心。朝见东日升,暮见西日沉。流运有终古,朱颜岂常今。譬之如渑酒,岂耐无停斟。万化未有极,谁能惜分阴。捕影良自苦,沉哀寄微吟。安知菩提树,正在生死林。长风振遥壑,三籁有余音。”(27)《全宋诗》第25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6297页。程诗说,人生老境若斯,无法阻挡日月飞逝和白发飘飘。若能施展才华便可担任官职,如若不能就应从容罢去,放下名利得失,与心思纯正之人不期而遇。天命的运行自有规律,年轻的容颜无法永驻,万事万物没有到达末端时又有谁会珍惜光阴呢?捉影只能是心痴自苦而已,倒不如将深沉的悲哀寄托在吟诗上吧。诗中表达了对生死衰老的觉悟了然,与柳氏的忧戚相通。
柳氏《南涧中题》被宋人高度关注,并不逊于“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渔翁》篇,其诗曰:“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清人徐增解读道,“时方深秋,南涧落莫,……其始至时若有所得,稍至深处,遂忘罢疲,听失侣之禽鸟鸣于幽谷,又见涧中之藻舞于沦漪……盖人孤则易为感伤,失路则百无一宜。始慕南涧而来,今则不耐烦南涧矣。迁谪同于我者,当与此心期而已”(28)徐增:《而庵说唐诗》卷二,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84~185页。。徐氏的阐释,揭示了柳诗的情感逻辑,由所见所闻引起去国怀乡之慨,而情感的无依又加深了孤寂况味。贬谪之人事事不顺遂,本是企慕南涧而来,亲临其境反而不能承受此地的冷清,欣羡与失望里说出了谪人的心声。诗歌百感交集,情不自禁,羁禽于幽谷鸣叫,寒藻轻舞沦漪之中,有比有兴,寄寓乔迁期待的无望,得性之乐的背离,可见章法严谨、诗思深邃和意味深长。《南涧中题》除了苏轼等人的极力褒扬,还有模拟之作,譬如北宋诗僧惠洪《余所居寺前有南涧,涧下浅池,每至其上,未尝不诵柳子厚南涧诗,又恨东坡不和,乃和示超然》,惠洪因居所环境与柳氏南涧描写部分暗合,故而常常吟诵其诗;又以唱和方式表达自己品性高洁,鲜有知音之憾。诗中景物描写与柳诗一样历历在目,有比有兴,特别是“哀蝉尚泣露,积水欲生漪”(29)《全宋诗》第23册,第15110页。,以哀蝉和积水揭示枯寂生命里些许奋争的微澜。结尾不同于柳诗,自己的高标风致似乎只有白鸟才能深刻体认,故而邂逅与离去都是随缘的坦然。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一有《建安城南郑氏居号南涧,山水甚幽……明日又以“秋气集南涧”为韵自赋五首》;杨万里集句诗《胡季亨赠集句古风效其体奉酬》,第一句即柳氏“秋气集南涧”。宋人对这类作品的心仪喜爱,不仅是纯艺术传习,更是沉浸式体验。
三、 宋代诗话品评柳诗的审美倾向与宋代诗学的建构关联
宋人诗话除了《西清诗话》《沧浪诗话》等评价柳诗指向雄深孤峭的风格特质,其余诗话品评更多表现出与苏轼相近的审美倾向,这种行为对宋代诗学的建构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一) 诗话品评柳诗的艺术取向
第一,奇趣新颖,恬淡隽永。柳宗元《渔翁》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惠洪《冷斋夜话》卷五提到苏轼的评价,“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30)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51页。。苏轼认为,诗歌以奇妙的意趣为宗旨,看起来似乎有悖常理,实际上却是符合创作规律的佳制,能够产生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不过柳诗最后两句实属画蛇添足。苏轼《九日黄楼作》有“烟消日出见渔村”,明显是学习柳诗。柳氏《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之“风惊夜来雨”,吴可评价“惊”字甚奇;柳氏“月明揺浅濑”等,韩驹赞叹“人岂易到?”(31)吴可:《藏海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336页。说明柳诗的新颖奇趣与隽永悠长,是难以模仿和超越的。柳诗《夏昼偶作》“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黄彻很是欣赏,《溪诗话》卷四将其与李商隐“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俞紫芝“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等量齐观,以为“闲弃山间累年,颇得此数诗气味”(32)黄彻:《溪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363页。,真正体验到诸诗之恬淡意境。范晞文《对床夜语》卷四亦提及此诗,以为“言思爽脱”(33)范晞文:《对床夜语》,《历代诗话续编》,第432页。。
第二,从容舒缓,曲尽其妙。柳氏《南涧中题》百感交集,兴中有比,纡徐有致,苏轼颇为赏叹。何溪汶《竹庄诗话》卷八记载东坡评价,“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又云此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绝妙古今”(34)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10册,第10133页。。清劲纡徐,指清秀有力且委婉舒缓;忧乐相交,说明情感抒发能做到旷达与自持、调适与约束。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云:“柳子厚幽怨有得《骚》旨而不甚似陶公,盖怡旷气少、沉至语少也。《南涧》一作,气清神敛,宜为坡公所激赏。”(35)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82页。说明收敛怨怒,自然获致心平气和;凝聚精神,自然言辞简约,故而苏轼颇为欣赏此类作品。柳诗能摹写事物的精妙细微,呼之欲出以《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为代表,范温《潜溪诗眼》以为,“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毫发无遗恨者也”;特别是“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四句,“能传造化之妙”(36)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2册,第1253~1254页。,将大自然对事物的神奇雕刻委婉细腻地表达出来,不疾不徐。何文缜《从北狩病中》曰:“历历通前劫,依依返旧魂。人生会有死,遗恨满乾坤。”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评价道:“虽意极忠愤,而语不刻急,亦学柳之验。”(37)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8册,第8360页。说明将忠愤之意用舒缓的语言表达乃柳诗特征之一,刘氏对此种表达方式表示认可。
第三,含蓄自在,言约意丰。吴可《藏海诗话》将柳诗和王安石诗歌做一对比,指出柳诗简约精妙的表达远胜王诗的造作费功:王诗“竹影金琐碎”、“竹日静晖晖”、“山月入松金破碎”,吴可以为“此句造作,所以不入七言体格”,相反柳氏“清风一披拂,林影久参差”自然且轻妙,“能形容出体态,而又省力”(38)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329~330、180页。。柳氏《闻莺》“一声梦断楚江曲,满眼故园春草绿”,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一赞叹,“其感物怀土,不尽之意,备见于两句中,不在多也”(39)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第76、257页。,同样说明柳诗的言简意丰之妙。柳氏《过卢少府郊居》“莳药闲庭延国老,开樽虚室值贤人”,是典型的以物比喻人事:甘草别名国老,在中药中使用广泛故而为君;浊酒,《魏志·徐邈传》鲜于辅云:“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柳氏微言自己已非清流。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评价此联,“则语尤自在而意胜”(40)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329~330、180页。。柳诗《与崔策登西山》“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白鹤鸣叫之声回荡在寂静的群山,秋日的江水从暗夜苏醒,露水凝结成了霜,动静相衬,含蓄深沉,寄托了隐隐的忧虑和对漫漫长夜的倦怠之情,表达含蓄而不露骨(41)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七评曰:“鹤夜半而警露,此句是不眠待晓,即‘隐忧倦永夜’之意,尤不露骨也。”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860册,第520页。。
蔡居厚《蔡宽夫诗话》云:“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悯己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42)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2页。显然是对其过分忧伤、孤寂况味下的酸楚诗风表示不满,况且伴随这种诗风的是诗人的早亡结局,作为文人更应克服和避免。综合这些诗话,无论是正向还是反向,都证明了他们欣赏柳诗的奇趣新奇、恬淡隽永,从容舒缓、曲尽其妙,含蓄自在、言约意丰的审美取向。这既是对苏轼所论之简淡至味的呼应与支撑,同时又在形成柳诗导向性品评里映射建构着宋代诗学的路径。
(二) 柳诗简淡至味与宋代诗学建构
宋人对柳诗艺术特质和诗史地位的评估,参照系除了陶渊明、韦应物,还兼涉韩愈、白居易、杜甫、谢灵运、阮籍、屈原、庄子等人,既见其取法广泛,又见其诗学价值。当然在提及简淡至味时,陶、韦则是作为重要评价指标贯穿两宋。
苏轼数次提及柳诗的特点及地位,《题柳子厚诗二首》其一,指出柳诗“鹤鸣楚山静”、“隐忧倦永夜”二诗,“远出(谢)灵运上”;其二,以为柳氏晚年诗作极似渊明的原因,在于能够避免“好奇务新,乃诗之病”(43)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109、2109~2110页。的弊端。其《评韩柳诗》云:“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44)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109、2109~2110页。苏轼此语包含三层意思:其一,将柳诗和陶诗、韦诗比较,认为柳诗的水准在渊明之下、韦氏之上;其二,韩、柳比较,以为韩诗胜在豪放奇险,而柳诗则在温婉典雅、静穆深沉方面更显优长;其三,陶、柳诗歌的共同特质,体现在枯澹的外表和膏腴的内在之和谐统一。
许顗《彦周诗话》认同苏轼对柳诗地位的判断,“柳柳州诗,东坡云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若《晨诣超师院读佛经诗》,即此语是公论也”(45)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83页。。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西清诗话》曰:“柳子厚诗,……至味自高,直揖陶、谢。”(46)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第76、257页。言下之意,柳诗出众的韵味自美其美,直逼陶,谢。评价中的核心词“至味”,亦是回应了苏轼欣赏陶、柳“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的审美特质。黄彻《溪诗话》卷四,指出王安石“萧萧出屋千寻玉,霭霭当窗一炷云”,创作技巧体现在“皆不名其物”,但是柳宗元“破额山前碧玉流”诗句“已有此格”(47)黄彻:《溪诗话》卷四,《历代诗话续编》,第366页。。王安石诗中所指上句乃竹子,下句为焚香,此项言其用而不言其名的作诗技艺,为宋人诗话中提出的“琢句法”,此法为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所擅长;柳诗中所指乃绿水,说明此项技艺柳氏早着先鞭的引领性和启示性。
黄庭坚不仅在诗歌技艺的换骨法、夺胎法、点铁成金里体现着对柳诗的模仿学习(48)杨再喜:《唐宋柳宗元传播接受史研究》,第144~147页。,而且在诗学理论上也以柳诗为重要参照,其《跋书柳子厚诗》云:“予友生王观复,作诗有古人态度。虽气格已超俗,但未能从容中玉佩之音,左准绳、右规矩尔。意者读书未破万卷,观古人之文章,未能尽得其规模,……故手书柳子厚诗数篇遗之,欲知子厚如此学陶渊明,乃为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陶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49)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四部丛刊本。黄庭坚认为朋友王观复作诗虽然气格超拔流俗,但并未达到玉佩之音的效果,无法自然而然合于准绳规矩,究其原因在于读书积累有所欠缺,而且没有大量摹仿,所以手书柳诗数首以勉励之并让其揣摩。黄氏以为,柳诗与陶诗风格相近,熟悉了柳诗也就能接近陶诗一些。根据此文内在逻辑推断,手书柳诗数篇可能性更大的当是近于渊明的简淡至味类作品。黄氏对王观复的诗学指点,某种程度上是具有传授诗法的意味。
柳诗的简淡至味与陶诗的相近性,使其理所当然地成为宋人学诗的法门之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指出,古今诗人学习渊明以韦、柳最似,特别提出性情与诗歌的关系,“予观古今诗人,惟韦苏州得其清闲,尚不得其枯淡;柳州独得之,但恨其少遒尔。柳州诗不多,体亦备众家,惟效陶诗是其性所好,独不可及也”(50)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第26页。。胡仔以为,韦氏继承了渊明诗歌的清闲,而没有学到其枯淡之风;柳氏清闲、枯淡之风均习得,只是遒劲稍欠。柳氏模仿渊明诗歌最似,出自性情所好故而难以企及。刘克庄以为,柳氏诗歌的含蓄不尽与渊明是一致的,有些作品杂之陶集很难辨别即是力证,《后村诗话》卷一三曰:“陶、柳诗率含蓄不尽……未尝学陶和陶,集中五言凡十数篇,杂之《陶集》,有未易辨者。”(51)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8册,第8523~8524页。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引朱熹语曰:“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澹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也。”(52)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第114页。朱熹之意,诗歌想要抒发萧散冲淡之趣,避免格局狭小和鄙俗不堪,学习渊明和柳氏是必需的,否则古人的佳处只能是望尘莫及。朱熹的评论,加之其理学身份,自是着眼于柳氏简淡至味类作品。明人李东阳《麓堂诗话》承袭宋人观点,再次强调学习陶诗,“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耳”。
柳诗的哀怨幽深,以凄神寒骨带来距离感;而简淡至味相对冲释了哀伤,以悠长隽永获得融合感,这种风格给宋诗以某种启示。陶渊明是宋代树立的诗学典范之一,柳诗与陶诗特点的相近,使其容易被宋人取法成为借鉴和超越前代诗歌艺术的路径方向,特别是作为诗坛盟主的苏轼、黄庭坚的品评意义重大。南宋理学家对柳诗的首肯和编选,无疑是以简淡至味风格强化了柳氏在建构宋代诗学上的价值地位。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以为,“宋人的诗扬弃悲哀”,“宋诗重要的底色是平静”(53)[日]吉川幸次郎著,李庆等译:《宋诗概说》,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7、31页。,柳氏简淡至味类诗歌受到宋人钟意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 柳诗的简淡至味风格呈现与宋人的文化心理彰显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说:“柳宗元也留下相对而言数量较少的诗作,到北宋由于其温和自在而备受推崇。”(54)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89页。也是认同宋人喜好其非冷峭森严类作品。韦勒克提出,“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一个累积的结果,也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55)[美]韦勒克等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35页。。对柳宗元诗歌的接受而言的确如此,简淡至味风格的接受不仅停留在诗学维度,还表现在更为广阔的文化心理层面。
范温《潜溪诗眼》曰:“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余尝问人:‘柳诗何好?’答云:‘大体皆好。’又问:‘君爱何处?’答云:‘无不爱者。’便知不晓矣。”(56)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2册,第1253页。范温以为,柳氏诗歌因苏轼揭示其佳处所在,开启了宋人广泛属意柳诗的向度,虽然普通爱好者不能确切说出柳诗何处为佳,似有附庸风雅之嫌,但至少说明柳诗获得感性层面的认可是不争的事实。精英文人深谙柳诗佳处和普通读者的泛泛之爱,也使得宋人笔记出现了对柳诗语言的学理解读这一新面向。换言之,柳诗语言的深远讲究、含蓄委婉,激励了宋人求真求实的问学品质。柳氏《柳州寄丈人周韶州》“空斋不语坐高舂”,“舂”字时人解为舂米之意,姚宽《西溪丛语》卷下以为大谬,并引《淮南子》佐证(57)姚宽撰,孔凡礼点校:《西溪丛语》,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84~85页。,以之为时间表达。柳氏《行路难三首》其一“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蒲葵安可常”,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二据扬雄《方言》、郭璞《桃枝赞》做出考证,“盖以桃竹为簟也”(58)程大昌:《演繁露》,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852册,第172~173、181页。,即桃竹编制的席子。《渔翁》“欸乃一声山水绿”宋人辨析颇多,如高似孙《纬略》、姚宽《西溪丛语》等。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三引用元结《欸乃歌》以及竹枝、柳枝等比照,又以日常体验来佐证(59)程大昌:《演繁露》,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852册,第172~173、181页。,最后仍然存疑,可见宋人的怀疑精神和考证之功。王水照先生指出,宋代士人“其知识结构远比唐人淹博融贯,格局宏大”(60)王水照主编:《宋代文学通论》,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7页。,从宋人笔记对柳氏简淡至味诗歌的研究辨析便能看出这一学术旨趣。
当然,无论是苏轼的局部真理解读和片面引导,还是宋人别有用意的心摹手追,说到底终究是他们形塑强化了柳氏诗歌的简淡至味形象,或许有意回避了幽怨冷峭,这自然是契合宋人多舛境遇中从容调适的文化心理。宋代知识分子整体社会地位提高,但是频繁贬谪带来的“去国怀乡,忧谗畏讥”也是深重的,致使文人对于苦难遭际、无常命运有了深刻体验和透彻感悟,容易与才高命舛的柳氏产生共鸣。相较于同病相怜的戚戚心动、命运数奇的惺惺相惜,更多还是身陷困境的从容调释和坦然接受的旷达任运,这得力于宋代儒学的复兴和理学家“向身上做功夫”(6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113页。的内省式倡导。
欧阳修《薛简肃公文集序》提出,君子的学问抑或表现在事业上,抑或显达于文章中,每每有无法兼得之虑。而那些身逢其时的文人,功勋显著于朝廷,名誉光耀于简册,常常以文章为末事。至于那些壮志难酬的文人,“穷居隐约,苦心危虑而极于精思,与其有所感激发愤惟无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辞。故曰穷者之言易工也”(62)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618、999页。。欧阳修本人数次遭贬,自然对仕途多舛、困顿简约且竭尽精思把难以言传的忧愤寄托在文辞上并取得很高成就的文人表示赞赏,肯定了命运数奇的文人以文辞来治愈痛苦,实现个体价值的功用所在。当然,他对那些流放贬所,以文字来表达凄凄怨怨、愤愤不平是明确批评的,《与尹师鲁第一书》对遭遇贬谪出京的尹洙说:“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63)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618、999页。欧氏名篇《明妃曲》《醉翁亭记》《秋声赋》等诸多诗文纡徐委备,往复百折,呈现出来的还是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精神和知识分子的浑厚气韵。
蔡居厚《蔡宽夫诗话》指出,柳氏诗歌凄怆酸楚背后,是没有消解的忧愤和未能安顿的身心,柳氏早亡固然令人同情,但其行为又有不可取之处。相反,渊明式的遇忧则忧,遇喜则喜,或忧乐两忘,超然洒落才是知识分子学习的典范,“惟渊明则不然,……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64)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第252页。。蔡氏的评价,反映了中国古代文人对那些失掉志向(判断标准就是诗中多哀怨怒怼和人生实际短寿)的被贬文人些许鄙夷现象,“古代文人往往站在与文人疏离的立场,以具有经世致用才能与治国平天下理想者自居,而鄙视‘文人’。他们既是对文人关系的自我开脱和切割,又掺杂着自我砥砺与期待的复杂心态”(65)吴承学、沙红兵:《身份的焦虑——中国古代对于“文人”的认同与期待》,《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抗金名将李纲,宣和二年(1120)四月在贬所做《拙轩记》。文中提到,“竹树葱茏,鸣禽上下,窗明几净,清风徐来,梁溪欣然悦之,因名之曰‘拙轩’”。客人不解其意,李纲以柳子贬谪湘水,以愚触罪,以愚命名溪山泉石类比自己拙轩之义,“竹树虽美,丛桧茂密,不加剪治,全其自然,独为拙者之所乐,则以拙累之,不亦可乎?”贬黜后的李纲对柳氏谪居湘水后的行止有了更多体验,愈发坚定了朴拙正直的立身准则,诗酒图书中涵养随遇而安的坦然澹定,“一觞一咏,左图右书,究余教于释老,味正道于吾儒。庶千虑之一得,收寸功于三余”(66)李纲:《梁溪集》卷一三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126册,第530~531页。。
宋代内忧外患不止,知识分子的迁谪频繁,这种环境滋育了宋代文人的弹性神经:自怨自艾,一蹶不振毕竟是暂时的,再浓的凄楚辛酸,还是要咽下;再烈的批判对抗,终究要释怀,与社会合解,与自我言欢。如果说柳氏雄深孤峭类作品,更多体现凌厉凄楚的抗争与宣泄,那么简淡至味类作品,则更多显露出若有若无的消解与放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呈现恰似含泪的微笑被人接受。相较于唐人的张扬激越,宋人则“倾向于理智、平和、稳健和淡泊”的人生态度,他们的生命范式“具有冷静的、理性的、脚踏实地的特征”(67)莫砺锋:《宋诗精华·前言》,《宁钝斋杂著》,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273页。。所以,简淡至味这种相对柔和蕴藉的表达方式,似乎更能与宋人的文化心理产生共鸣。
总之,苏轼开宗明义,评价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种表达方式和艺术特征获得本朝文人的部分认同,也促使柳诗在宋代的声名鹊起,开启了多向度探讨、接受柳诗的丰富进路。虽然柳诗的独特性更多表现在雄深孤峭方面,宋人也以慧眼独具的犀利目光引领了后世的评价导向,但是从心理体验、艺术实践、审美取向等维度考量,宋人对柳诗奇趣淡泊、从容舒缓、言约意丰的简淡至味风格还是更多一份钟情。柳诗与陶诗相近的审美特质,使其成为借鉴和超越前代诗歌艺术的榜样和路径。南宋理学家对柳诗的评价认同,以简淡至味强化了柳诗对宋代诗史的建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