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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姐妹》中的复调叙事

2023-09-01闫诗钰

名家名作 2023年5期
关键词:两姐妹弗林巴赫金

闫诗钰

一、心灵的危机时刻——复调的前奏

巴赫金认为,主人公“心灵的危机时刻”的复调是小说产生的根源。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这种大型对话,在艺术上是作为一个非封闭的整体构筑起来的,这个整体是处于边沿上的生活本身。”译注对“边沿”一词进行了特别解释:“本书有时意为门坎,有时意为边沿,即人的心灵危机时刻。”巴赫金在《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形式》中特别强调了“门坎”这一时空体,他认为门坎这一时空体“是危机和生活转折的时空体”“是情节出现的主要场所”。主人公“心灵的危机时刻”之所以得到强调,在于其对主人公自我意识最大限度的挖掘。巴赫金强调了“自我意识”对复调小说主人公的意义。不同于独白小说“主人公自我意识被纳入作者意识坚固的框架内”,复调小说中“每个人物都能自由地展现并论证自己的正确性”“一切都纳入主人公本人的视野里,变成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材料”。由此,复调小说要充分揭示主人公的自我意识,而正是“心灵的危机时刻”使主人公处于矛盾的地位,其自我意识被最大化地释放。主人公在自我意识运动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自身的塑造。

《两姐妹》一开始,小男孩便处于一种“心灵的危机时刻”。他的自述中充斥着恐惧与不安的情绪:“我总是喃喃自语着‘瘫痪’这个词……它就像某个心怀叵测而罪孽深重的人的名字,使我充满恐惧……”小男孩恐惧情绪的来源是老神父那张“瘫痪的脸”,这张脸像幽灵一般萦绕在小男孩的心头,带给小男孩心灵严重的危机。但是反观小男孩回忆中与老神父的相处细节,老神父慈祥地给小男孩讲教义,小男孩给老神父送鼻烟,都是比较和谐温馨的画面。所以,真正使小男孩感到害怕的,不是那些讲出来的回忆,而是那些隐藏在细节中,却真正带给男孩心灵阴影的事情。比如开头男孩提到的“买卖圣职罪”“罪孽深重的人”,这一切都似乎指向老神父,而老神父在小男孩的叙述中一直是神秘的存在,人们提到他时总是三缄其口,比如老科特说:“我觉得那是一种……怪病……不过挺难说的……”“只要孩子们看到那种事,你知道,就会引起……”。在老神父去世时,几乎无人去悼念他。这一切都给老神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直到老神父的姐姐艾丽莎说出那句“就是那只被打破的圣餐杯作的祟……那是事情的发端”,读者才明白人们对老神父避而不谈的原因是老神父触犯了宗教禁忌。这不仅使小镇的人们对他疏离避让,而且使他本人也处于一种“心灵危机时刻”,成为他最后发疯致死的因素。由此可知,是宗教对人的异化力量无限扭曲了那张瘫痪病人的脸,带给了小男孩心灵上的危机。

钱中文曾说:“巴赫金在概括复调艺术特征时,并非出于凭空联想,他力图找出其社会根源。”《两姐妹》中小男孩的心灵危机也和爱尔兰整体瘫痪的社会根源密不可分。在乔伊斯的创作时期,爱尔兰在政治上处于英国的殖民统治,精神上受到罗马天主教控制,加之19 世纪的大饥荒与自治运动失败,爱尔兰经济衰退,社会瘫痪,民不聊生,到处弥漫着悲观的气氛。乔伊斯对此深感失望,于是他愤然出走,选择用文学的方式在精神与道德上拯救自己的祖国。在写给诺拉的信中,他披露自己的心迹:“我的内心拒绝接受整个现行的社会秩序和基督教——家庭、公认的美德、阶级与宗教教义。”“六年前,我怀着深仇大恨离开了天主教,出于天性,我再不能置身其中了。”由此,《都柏林人》从创作开始,就担负起乔伊斯拯救民族道德精神的使命,他在给同班同学柯伦的信中说:“我已经写了一篇,我管这个系列叫《都柏林人》,揭露许多人认为是一个城市的偏瘫或麻痹的灵魂。”由此,小男孩才会在开头说出一句:“这回全没希望了。”《两姐妹》就这样在男孩的心灵危机时刻展开,充当着整个故事的前奏,为复调小说对话性的展开构筑了前提与基础,同时也是整个爱尔兰民族瘫痪的暗示与征兆。

二、对话性——复调的音脉

钱中文认为“对话关系是理解复调小说的关键之点”,对话性作为复调小说的核心,构筑了整个小说的发展脉络。《两姐妹》从儿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展现了老神父受宗教压迫而死的悲剧,其中不仅呈现出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双重对立,也展现出主人公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的对立,构成了文本“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相融合的结构。

“大型对话”宏观地指向作品结构,着重表现人物在思想上的对话和争鸣。在《两姐妹》中,读者可以发现儿童与成人世界的对立与交锋。首先是老科特与小男孩的对话。老科特在酒厂工作,时常嗜酒,不喜欢宗教仪式,并且不希望男孩与弗林神父往来,而男孩限于其身份与地位,虽然表面上没有与老科特产生矛盾冲突,但是心中却暗骂老科特蠢货,其心里对老科特也是排斥与拒绝的。老科特枯燥、平庸、市侩的酒厂言论与男孩思想形成一组对话,在对话中展现出爱尔兰世俗精神的平庸乏味,酒精麻痹了民众的思想,带来了心灵的空虚与麻木。其次是小男孩与弗林神父形成的对话。《两姐妹》中,弗林神父对男孩寄予厚望,希望将男孩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但小男孩心里却与神父产生鲜明的对立,对于神父的期望,男孩只感觉压抑和束缚。对于神父的死,男孩也并未感觉到悲伤,反而觉得是一种得以解脱的轻松。神父对男孩讲教义,而男孩注意的却是神父变了颜色的牙齿和抵着下唇的大舌头。男孩与神父思想的对立矛盾,体现了宗教对人的压迫与束缚。最后是小男孩与两姐妹形成的对话。在男孩眼中,老神父遗体的样子是“他灰着脸,五官粗大,面目狰狞”,老神父死相难看,死得并不安宁。然而两姐妹却止不住地赞扬老神父的尸体安详,“他获得了一次美好的死亡”。两姐妹对于老神父死亡的描述与男孩看到的事实明显构成了矛盾冲突。此外,在小男孩眼中,两姐妹本身的存在就是“不体面的”“可悲的”,在男孩眼中,两姐妹居住的房子“烛光是惨淡的,楼梯是狭窄的,小屋是沉寂的”,一切好像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氛围,两姐妹穷困潦倒,将一生陪葬于此,成了为家庭和宗教守墓的活僵尸。男孩对两姐妹本身的抗拒和二者思想之间的冲突构成了一组对话,在此对话中呈现的是宗教对人精神世界的异化与控制。

除了“大型对话”外,巴赫金还提出了“微型对话”,微型对话主要体现在人物的心理结构中,属于内心对话。在《两姐妹》中,作者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抛弃了统筹全局的视角,以主人公的意识为基准来构筑全篇。在回忆与现实的往复中,叙述主体的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构成了一对复调关系。一方面,在其幻想与回忆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男孩的经验自我对压抑的现实环境抱有一种反抗的态度,他既厌恶老科特身上庸俗市侩的言论,心里暗骂他“讨厌的红鼻子老笨蛋”,同样也想挣脱弗林神父对自己的压迫,“似乎是他的死使我摆脱了某种束缚”。男孩虽说是成人世界的“天真儿童”,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谙世事者,却看出了整件事情的荒谬,由此产生了逃离的情绪。“我觉得自己好像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在某个有着奇异习俗的国度,但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波斯吧”,这句话揭示了男孩希望逃离宗教统治与现实压迫的潜意识。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受抑制的愿望经过改装的实现”,男孩希望逃离的梦境是其潜意识不自然的流露,表达了其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压迫而产生的反抗情绪。但同时男孩的叙述自我对这种压抑的氛围又感到恐惧,故事的一开篇就笼罩了一股死亡的阴霾,老神父最后半疯半醒的瘫痪状态给男孩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使其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宗教对人的异化。出于儿童特定的心理,产生了一种反抗与恐惧并存,前进与后退相矛盾的人物内心挣扎与对话。由此可见,儿童真挚坦率的视角与成人视角产生的对话与男孩内心的矛盾形成了小说的内在结构,男孩与周遭世界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立,仿佛成为一个被围困的人。在这一困境中,男孩只能等待被解救,所以男孩的内心独白又如被围困者的呼号一般,向读者发出求救。巴赫金说:“未完成性不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对话的特征,而且也成了小说主人公的特征”。乔伊斯没有交代男孩的结局,他会在瘫痪死寂中获得新生,还是会成为第二个老科特、老弗林,一切处于未知。未完成的、开放性的结局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 所以作者将《两姐妹》置于《都柏林人》的开篇,既要表达瘫痪与死亡的主题,也要表达一种抗争与希望的精神,他把这样的启蒙与呼唤留给还处于麻木与沉寂状态的都柏林人,体现了作者的民族意识与家国情怀。

三、狂欢化——复调的精神内核

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本身就是狂欢化的过程,“狂欢同复调小说的所有其他特点有机地结合起来”,狂欢给予小说自由,使小说中的人物具有平等对话的可能。在《两姐妹》中,狂欢化主要体现在人物设定、情节结构、故事内容三个方面。

(一)人物设定上的狂欢化表现为故事中儿童与疯子的角色

故事的主要叙述者小男孩没有受到宗教与殖民意识的规训,这使其能以完全置身事外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种种不合理,其对宗教的排斥,对现实的种种困惑与不解是对爱尔兰瘫痪状态的揭露。《两姐妹》中,儿童与成人话语权的颠倒是对成人世界的一次脱冕,消解了成人话语的权威,儿童获得了与成人平等对话的权利。所以,儿童视角是狂欢化的视角,具有“自由的姿态与坦率的语言”的儿童是具有狂欢性的人物设定,他不苟同于成人世界的既定价值观而对其产生怀疑批判。同样,弗林神父最后疯癫的状态也是狂欢化的人物设定。福柯认为疯癫是各种社会关系的产物,而非一种纯粹的“自然现象”。故事中,弗林神父精神的失常是出于非自然的宗教因素。弗林神父在宗教的折磨下,也曾想过回到童年的地方进行精神疗伤,以获得新生的希望,但现实条件的约束使其彻底归于覆灭。他在否定的因素中寻找肯定的力量,本身就是具有双重化的形象。巴赫金认为“愚蠢也是深刻双重化的:它既有贬低和毁灭这种否定性因素,又有更新和真理这种肯定性因素。”男孩最后用“肃穆而狰狞”来形容老神父的死相,意义相悖的两个词却同时运用到了老神父身上,就像巴赫金对狂欢化形象的描述一样,“两个对立面走到一起,互相对望”。

(二)在情节设定上,小男孩的梦境和老神父的笑具有深刻的狂欢化意味

巴赫金认为,情节中的梦境描写“超越了时间,把情节集中到危机、转折诸点上,此时的一瞬间,其内在含义就相当于亿万年”“危机梦境的主题使人可以亲眼看见世间可以出现的另一种生活”。男孩曾梦到过神秘遥远的东方,这是其心灵危机时刻的展现。另一个狂欢化的情节设定是弗林神父的“笑”,巴赫金认为“笑是双重性的:它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同时也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老神父因为打碎圣餐杯承受了严重的心理压力,其本我被超我过分约束,使其自身陷入无法调和的发疯状态,“笑”是心理压力的宣泄与自我的和解。老神父的笑成为乔伊斯对宗教的批判和呼唤爱尔兰精神觉醒的利器。老神父最后“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忏悔室里,完全清醒着,却好像在自顾自傻笑”。一个本是悔过自新,获得救赎的地方,却成为老神父的发疯之地,死亡与救赎的两极性使其中蕴含了一种讽刺的张力,对本是崇高的教堂进行了“降格和贬低”的同时,赋予了“笑”狂欢化的性质。

(三)故事内容的讽刺性模拟也具有一种狂欢性

弗林与艾丽莎、南妮是对拉撒路与马大、马利亚的讽刺性模拟。拉撒路和其姐妹因对宗教的信仰获得了新生,而弗林和其姐妹却因为信仰宗教葬送了生命。这就是对宗教莫大的讽刺。“讽刺性的模拟”就是对某一确定对象的戏仿或笑谑。“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力量,它能给因日益封闭自守而渐趋僵化的对象注入活力,使它具有强烈的当下感和现代感。”讽刺性的模拟之所以具有狂欢化的性质,是因为其“意味着塑造一个脱冕的同貌人,意味着那个翻了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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