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心灵的书写
——以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为例
2023-09-01龚玮垚
龚玮垚
欧阳子指出:“《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今昔巨变、历史沧桑的统一主题,使整部小说集贯穿着哀婉迂回的感伤情调。其中,情节张弛交替、语言俗熟明俏、人物爽辣佻达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以下简称《金大班》),作为“《台北人》里唯一具有真正喜剧色彩的一篇”①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78、95 页。,无疑令人耳目一新。小说以高级舞女金兆丽脱离舞女身份前的最后一夜为切入口,勾连起过去二十多年跌宕起伏的舞场生涯,并掀开一角纸醉金迷的众生相,寓有说不尽的丰富内涵。
一、今昔对照:浓缩于“一”的历史
小说将情节设置在一个舞场,以一个女人的深夜琐思,涵括二十余年的风月生涯与人间世相。白先勇曾说:“人物在小说里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人物比故事还要重要。就算有好的故事,却没有一个真实的人物,故事再好也没有用。”②张晓玥:《书写心灵无言的痛楚——论白先勇小说》,《文学评论》2007 年第2 期。以金大班为枢纽,凡是出场的人物,无不被利用到极致,不做丝毫的浪费。小说纷繁锦簇的人物像与浓郁厚重的红尘气,从开头金大班一大段居功的话即淋漓尽致地暴露出来:
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 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华.都.的.台.柱.小.如.意.萧.红.美. 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姊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呢!
形形色色的舞场中人,以金大班为枢纽,集合在她的身边,分散于她的记忆中,又在不同程度上参与其不同阶段的人生经历。表面看上去缺乏联系,但是若将小说中出现的各色人物依时空分类,不难发现“昔日—上海”与“今朝—台北”的对照结构。两组人物在形象和作用上相互辉映、相互拓展,既有不同,又有联系。以舞女群体为例,金大班在上海滩的旧识任黛黛、吴喜奎,与台北新调教的萧红美、朱凤,性格和境遇大不相同:任黛黛、萧红美、吴喜奎都颇有手段,然前二者攀汲富贵,吴喜奎、朱凤不慕名利;四人中,任黛黛和吴喜奎得偿所愿,萧红美混迹舞场,朱凤携子退隐。尽管都是当红的舞女,但是结局却不同。朱凤的性格过于软,不幸“遭了毒手”怀上孩子;萧红美的性格过于辣,与周富瑞周旋拉扯,仍求归宿;吴喜奎改头换面成“大佛婆”;任黛黛变成虎背熊腰的“老板娘”。一代舞女与二代舞女异时异地,身世和命运却总重复,于波折的遭际里呈现多舛的境遇,唏嘘嗟叹也就自然地生发其中。诸如此类的对照,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不同人物之间,不同类别之间,既有相似又有不同,遂于异同的拉扯间生发无尽的故事性和历史感。
时间感是分析白先勇小说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在这篇小说中,今昔的感慨,一方面寓于旧识新交的对比,另一方面源于旧识新貌的对照。旧识如棉纱大王潘金荣、初恋月如、竞争对手任黛黛、好姐妹吴喜奎;新交如橡胶厂老板陈发荣、纯情的年轻男子、心毒手辣的萧红美、因子退场的朱凤,他们既分别构成历史—现实语境的同时,又互相对照,于人物的相似与不同间生出距离与张力。曾经的“细丁香”任黛黛,如今胖成“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张牙舞爪的母大虫”吴喜奎一心修教、不出佛堂,而金大班也从“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变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的老女人,浊世浮沉,众生皆不复从前。作家仿佛不为故事而故事自成,沉潜的沧桑感自滚滚红尘油然而生。
尽管小说以金大班为主要人物,情节亦无非“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但是浓厚的时空意识和社会意识却使金大班连同在其意识中游走的形色人物,共同产生超越其本身的历史感与无常性。与其说《金大班》是将广袤社会投影于一角,不如视作众声喧哗中的一面镜子,于翻转中照映时代的无限深刻。
二、情感的广延:无言的心灵痛楚
张晓玥指出,历史感(时间)是白先勇小说不变的主题与核心。小说丰富的内蕴层次,不是通过情节的一波三折,而是以女主角思绪的纷繁发端显出深度。在此,笔者主要想对小说中的心灵镜像结构进行探讨。
《金大班》的人物有着显明的两大梯度:一是现场性出现,基本上都是夜巴黎的舞女、客人;二是回忆性出现,多是金大班的旧识。当出场人物转向现场性的时候,金大班的心灵也转向现实;而当回忆中的人物登场时,金大班的心理指向则由外向内,呈现出不同的性格特点与语言风格。当金大班看见小如意萧红美妖妖娆娆地走向周富瑞,心里暗暗赞叹“这才是做头牌舞女的材料”,嘲笑道:“那个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说些也贴了十把二十万了,还不知道连她的骚舐着了没有?”这样红颜祸水的形象,同金大班印象里自己的昔年盛况产生联系,遂勾起那几年万人追捧、风头无两,“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为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记忆。然而,曾经与她一起“耍大头”的好姊妹吴喜奎已早早“抽身”,终年吃素念经,成了“大佛婆”,而“她玉观音孤鬼一个,在那孽海里东飘西荡,一蹉跎便是二十年”,于是认为“做了一辈子的孽,没的玷辱了那些菩萨老爷”,决心“等到两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层地狱去尝尝那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去”。随着感情的流动,由当下的现实转入过往的追忆,又从往昔的追忆深入内心的思虑,金大班低俗、市侩的一面与不幸、强韧的一面互相映衬,语言也从粗俗、下流变为畅达、爽辣。情节内心化的写作手法,使小说呈现出独特的质地。
回忆性出现的人物中,有的是一次性出现,有的是闪回式的多次出现,月如是后者最典型的代表。他出现的诱因,一次发生于金大班从不肯打胎的朱凤眼中看见对香港侨生的爱情;另一次出现在一个会脸红的年轻男子身上,让金大班追念起年少与月如的欢爱。前者使她想起年少的自己,后者使她想起年轻的月如。月如的两次出现,对金大班的行动和心理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引导转向。因为想起当年因这个“学生爱人”而生的痴情,金大班从暗恨朱凤“小婊子”“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转变为理解、同情——“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刚下海的雏儿,有几个守得住”,对孩子的态度也从“祸根子”“那块东西”,变为承认(尽管仍不喜)其存在的“小孽种”;也因为年轻男子与月如气质的相似,金大班从最初老辣风骚的领班形象,变成一个敏感、柔软的女人。过去的复现、闪回中止或打断了现实运行的逻辑,唤醒了因受尽磨难而世俗、市侩的金大班的柔情一面,也正是因为这份过去记忆的珍存,使得“像金大班这么一个从现实的污泥中打滚出来的”面目全非的人物依然保留住一点“人性”与“尊严”。
白先勇有云:“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①张晓玥:《书写心灵无言的痛楚——论白先勇小说》,《文学评论》2007 年第2 期。《金大班》中处处流淌一种隐秘无言的痛苦。这种痛苦不但体现于一个或一批舞女的多舛命途,更是在今昔的对比中蕴含一种更为普遍的抽象义涵。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曾经的金兆丽嘲笑任黛黛“好本事,钓到一头千年大金龟”,没成想,二十年后的今天,成了老板娘的任黛黛反过来嘲笑仍在风尘中挣扎的金大班,戏谑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度众生吗?”这里的“普度”,显然具有双重的讽刺意义:苦苦在人间孽海挣扎,连自己都度不了的“观音”,有何资格端出高姿态去讥刺他人?然而,嘲笑金大班的任黛黛,退隐红尘的吴喜奎,也并没有如愿地普度自己,她们或者容颜不再,或者闭门不出,都没有修成正果。命运浮沉之间,每个人都像是彼此的倒影,生命样态林林总总,却无不心灵沧桑,莫测多舛。人生无常,令人感慨万千。
不难发现,金大班的形象与其说是从其意识的流动中显现出来,不如说是从与意识流动中出现的人物的照应中显出深度。心灵镜像结构的体现,正寓于人物与人物的对比,不局限于命运浮沉、境遇轮转,更深入彼此之间在心灵世界的观照。无法停止的时间激流,包容了无数青春逝去、名利不再、希望破灭、生活委顿的生命样态,浓郁的伤悼之情又增强了世事无常的沧桑感与历史性,也就愈发突出了普遍弥漫在人物形象中的那份无言痛楚。
三、矛盾的统一:喜剧性与严肃性的融合
《金大班》的喜剧色彩前人已有精辟论述;其严肃的一面也源自宗旨的宏大,不言而喻。但这二者是如何和谐地统一起来,喜中寓悲,悲不害喜,却仍旧值得细细探讨。
欧阳子在论述《金大班》的喜剧色彩时,将《永远的尹雪艳》《一把青》《岁除》并置而谈,认为后三者或由语言诙谐、或由场景喜闹呈现出的喜剧性,是为了加深、反衬故事的悲剧色彩,喜剧乃是一种表现悲剧的工具,唯在《金大班》中,才被真正用来刻画金大班的性格。一方面,这是因为金大班自然还不能算作一个悲剧人物;另一方面,金大班对人生和现实的态度也具有喜剧性,虽也存有低沉、消极的体验,总的来说却是接受良好。比如,她年轻时是那样的瞧不起富老头儿,哪怕潘金荣在她身上投入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她也毫不在乎,一心想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理想受挫后,她当机立断,立马在陈老头儿陈发荣身上“做了多少手脚”,不仅没有什么思想斗争,反而很骄傲地认为“收拾这么个老头儿来,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跷一下哩”,“难怪她从前那些姊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
金大班在现实与理想的夹壁间游走自如,既不因理想的破灭怨天尤人,也不因现实的失意自怨自艾。她的灵魂一眼见底,有的尽是市侩的心计、精明、歹恶、俗气、铜臭(故而以“金”为姓)。然而因为金大班对现实总是接受良好,既嘲谑别人,也刺讽自己,风风火火,爽利佻达,而丝毫不含低劣、畏缩的酸气毒气,故而仍旧不失为一个明丽有趣的喜剧人物。
然而,正是在这份喜剧色彩里,潜藏、浸育着浓郁的悲剧体验。金大班固然对现实接受良好,但她从未忘记过去。这从她总是自傲地提起“玉观音金兆丽”可窥一斑。由于总是沉浸于对过去荣光的追忆和肯定,或者说始终没有摆脱过去赋予她的骄傲,金大班尽管看到了今非昔比的凋敝现实,也承认自己年色衰败不比往日,却仍旧缺乏深刻的自省意识,对于实际上发生的悲剧——爱情破灭、底线妥协、青春蹉跎——并没有充分的认识和反思,而是从俗浮沉,以现实脏污她的世俗、市侩、精明、算计,轰轰烈烈又俗不可耐地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悲剧,但读者却能从反复体悟间,从金大班在无可挽回一切的时光流动与自我意象的不断远离中,看到深刻的人生悲剧。这种悲剧并不是金大班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所有人都面临的生命拷问。
对过去的固守,不仅是对昔日荣华的追寻与沉溺,爱情(或可泛化为一切美好的情感)也像一块伤疤、一种痼疾,一旦遇上契机,便要让人束手就擒。金大班对月如的爱,正是其俗艳人生里最干净、最圣洁的一份感情。月如唤起金大班心中向善的渴望,并连那份善念一起成为金大班自我拯救的关键。当金大班想起多年以前同月如的一夜交欢,她“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这份难得的“温柔”,使嬉笑怒骂的文字也染上脉脉温情。对那一晚月如的回忆,使得金大班一直以来的喜剧般的处世态度隐退了,爽辣佻达的口吻消失了,沁入骨髓的悲哀迟缓而不容忽视地从心底一点点弥漫了上来,人物忽然变得高贵、严肃,呈现出世俗裹挟下清凛凛的贞洁来。小说结尾,金大班渐轻的声音,与开头“响起”的“杂沓”的脚步声形成对照,又慢慢回归静默。过去和现在经过不断的分叉后又合为一体,浮华尽褪,只留下怅然若失的余味萦绕心头。
一夜过去,金大班仍会嫁给她从前最瞧不上的“棺材板”,继续轰轰烈烈地过她的俗艳人生。即便意识到自己的悲剧,依旧被洪水般的时光裹挟着向前行进,这是悲剧;不过,唯因对自己悲剧的认识,人才在烂泥似的现实中找到自己的人性和尊严,从这一点看,又有更长远的喜剧色彩。喜剧性与悲剧性在历史和现实的层面上互相消长,共同构成饱含风霜的沧桑人间。
《金大班》通过一个女人的自思自想,勾连出主人公二十余年的舞女生涯与情感波折,借小小舞女的经历,以小见大,掀开一角纸醉金迷的众生相,用细腻精当的笔触抒发了人间命运浮沉、今昔之变的感慨。“无常感”与“沧桑感”的历史肌理,执着于往昔的心灵创伤,以及在过去与现实夹缝中求生的喜剧性与严肃性,使得这篇短篇小说拥有令人惊异的广阔容量,写透了个人生命体验的历史沧桑与心灵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