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无瑕》中的生态美学思想
2023-09-01葛荣凯
葛荣凯
一、《美玉无瑕》的生态主题探赜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作家花理树皮的新作——《美玉无瑕》讲述了明朝崇祯年间容美土司由盛转衰之际,容美土司三少爷田甘霖与妻子覃美玉之间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作者花理树皮通过容美土司史料中有关覃美玉寥寥数百字的介绍宕开一笔,演绎出一部令人回味无穷的爱情小说。
除了爱情这一贯穿全书的线索和主题之外,笔者发现小说叙事中存在一些情节对故事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即女主人公覃美玉身边的人或多或少地承受着一些悲剧性的事件:儿时在身边保护她的田木然被误闯民宿的野猪误杀,牟把总误食过多野枞树菌身亡;心中所爱的田甘霖于防汛时在龙溪江水中被撞伤,身陷大险……这些事件的发生推动着故事情节的步步递进——田木然的离世致使覃美玉及其母亲从施南回到沙溪,也为其之后远赴容美埋下伏线;牟把总在带着覃美玉赶往容美的路上意外身亡让覃美玉更早地同田甘霖相遇;田甘霖身受重伤,覃美玉在其身旁悉心照料则是为两人产生深厚的感情打下了基础。这样的情节在书中还有很多,都非常重要并且深刻影响着故事的走向,让覃美玉与田甘霖之间的爱情显现得更为凄美和刻骨铭心,但同时也导致覃美玉周围的人将“带给身边人以不幸”的名头牢牢绑在她的身上。书中许多人物对覃美玉进行凝视时,总是习惯性地将其身边人物的不幸归结于覃美玉自身所带来的厄运。但我们深入思考后不难发现,这些情节的矛盾冲突的最终来源并非覃美玉与其周围人物关系本身,而是来自更深层次的人与自然的矛盾。对于田木然的死,书中明确写道:“昨夜摸秋,漫山遍野的火把,把一头托儿带崽的野猪娘惊下了山,误闯司中,到处乱窜。”山中的野猪娘原本并不会无故伤人,所以田木然的死表面上是为了保护黄瑶、覃美玉母女,实际上却是在为山民们侵入自然的行为承担后果;在浣纱客栈中,食用野枞树菌的不止牟把总一人,但只有他一人贪婪地吃完了整整一锅野生菌仍意犹未尽,也正是这种过度食用才直接导致中毒身亡,这其实也暗喻对自然的索取不可超过其能承受之度;田甘霖受伤前在龙溪江河段巡查时,面对气势磅礴的山水云日发出这样的感慨:“青山、黄水、白云,没有一宗是人能够左右的,除了观望还是观望……从来没感受到天地如此强大,那种对天地的敬畏油然而生。”容美的乡民们想要改造自然、利用自然,最先体会到的就是自然的浩荡之势;想要征服自然,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以上案例恰好能够促使读者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深刻思考,而这也正是小说中蕴含的生态意识。为什么在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中作者却如此重视生态因素呢?答案应指向作者浓厚的生态观,即看到的不仅仅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人与社会层面,而是以更加开阔的视野,将“爱情”这一人类永恒不变的主题置于一个更大的自然、人、社会三者并存的场域中。
二、《美玉无瑕》中蕴含的生态美学思想
自18 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科技的发展、生态环境的恶化,人类也逐渐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态度转向关注生态的和谐与可持续发展,有关生态美学的相关论题不断被学者提起并引起重视。生态延伸到美学范畴,即为“生态美学”,包括探讨生态领域的美的本质、艺术与现实的关系等。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广义的生态美不仅包含自然的生态美,人文、社会的生态美更是其中重要的部分。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的多处论述就蕴含着丰厚的生态美学思想,并从自然、人、社会三个向度对人与自然进行多重审美关系的阐释,《美玉无瑕》中的生态意识与之不谋而合。
(一)自然生态美
《手稿》中论述道:“人靠自然界生活。 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自然生态美是作为人的有机身体的自然人与无机身体的自然界相统一的生态平衡美。这里所谓人的有机身体是指人作为直接的自然存在物的生物属性,而所谓人的无机身体是指人类生存于其中的人化自然。自然生态美的理想状态是人的有机身体与无机身体的平衡发展,简单来说就是追寻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一点在《美玉无瑕》中具象化地体现为以下两点。
一是书中多个以自然界物象来命名的人物形象,如男主人公田甘霖身边以草本植物命名的“田七”和“八树”两位男性角色,女主人公覃美玉身边的“深溪”与“秋籽”两位好姐妹以及陶庄的土民“杨桃树”“杨柳树”。正常来说,人物的命名或是蕴含着作者对作品中人物的期望,或是蕴含着对人物命运的简要暗示,例如“田七”与“八树”作为两种野生草本植物,象征着这两位角色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两人均是孤儿,蒙受田甘霖的恩惠得以存活,后期田甘霖在其父亲田玄离世后因避免司中内斗而来到天泉寨脚下的陶庄时,两人追随着田甘霖一起过着“种豆南山下,戴月荷锄归”的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秋籽”在小说中则是于崇祯十二年(1639 年)九月秋天产下她与唐二狗的孩子后难产而死——于秋天生子之后离世。作者以自然物象对人物命名,实际是将人作为一部分置于自然之中,而非以人类为中心,体现了天人交融、和谐一体的思想。
二是在文本中多处描绘了作为容美土司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之地的芙蓉城中人与自然动静相衬、一派和谐的美景。例如小说中覃美玉第一次到达芙蓉城时,立于渡船上的描写:
晚秋的风已变得很清凉,古老的胜福渡口掩映在两岸的苍翠之中,北岸一簇簇冬竹十分繁茂,紧紧地挨在一起,被高大的灯笼树庇护着,盛开的灯笼花红艳艳的,与冬竹的翠绿搭配。而南岸麻柳树把枝叶几乎伸进了碧波荡漾的河水中,载着美玉和何清影的渡船就好像从枝叶中生出,一下子就到了河水中间。
在此,主人公覃美玉与何清影二人的形象没有丝毫违和感地融入自然场景之中。再如书中对覃、何二人走进芙蓉城八峰街客栈之后动人的场面描写:
八峰街与龙溪江并驾而驱,自东向西相伴约三四百丈。龙溪江悠然南流,在八峰街西头回旋出若干大的一个滩头,滩头的卵石和沙砾在阳光下亮白如玉。一条碧水缓流,两条苍黑的瓦屋、岩板屋、杉木皮屋和茅草屋形成的街衢,加上龙溪江北岸成排的灯笼树,灯笼花开,红黑与碧绿好像都收归于那一滩头的白炊烟从街衢笼起,显得宁静而又有生气。
作者通过零聚焦的视角描写了容美山清水秀的自然旖旎风光并将动态的人物置于其中,人与自然的发展实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将人与自然生态和谐的景象表达得淋漓尽致。但笔者认为,在此处如果借用初到芙蓉城的覃美玉的眼睛,采取内聚焦的方式来描写这种陌生化的美景,也许会获得更为出彩的效果。如此,便是将容美的自然风光作为审美客体,而将其进行审美关照的人作为审美主体。这实际上也是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的第二个向度,即人文生态美。
(二)人文生态美
人文生态美是作为审美主体的人与审美客体的自然界相统一的生态价值美。马克思在《手稿》中强调,作为审美客体的自然界对人的价值不仅仅只是有用的物,人文生态美的理想状态是审美主体自由而全面地发展,实现对审美客体的价值关照。在《美玉无瑕》中,多处地方也体现了人文生态美的思想。在前文中所举之例中,书中的男主人公田甘霖来到龙溪江河段巡查,在杨柳湾脊崚上观望水势时就曾面对黄水满江、烈日当头的景象发出过对于自然天地油然而生的敬畏感,他的意志被大自然的壮阔景象所感染并受到吸引融入这般美景之中,从平常状态进入忘我的、天人合一的状态——优美和壮美的审美体验自此获得。此外,在《美玉无瑕》的结尾处,对于田甘霖以自我之情融入自然景象中也有这样的描述:
三月初四,田甘霖独自一人来到天泉寨山顶,打坐于美玉曾站的悬崖处,缅怀往事,如烟缕缕飘来。已经向佛的他,总是难以人定,从艳阳当空到日落西山,万道霞光散尽,夜风轻送,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田甘霖心中所念,抬手揽空。
此时的田甘霖便是怀着对“亡妻”覃美玉的思念,面对夕阳与晚风,进入了自然的审美关照状态中。独自一人站在妻子曾经足迹所至之处,心中所想皆是一起生活过的场景,再加之自然景象的感染,便进入一种以我观物的境界,摆脱了利害关系对审美主体的束缚,细细地品味这优美的自然景观。
《美玉无瑕》中人文生态美所显现出的内容除了以上所述之外,还包括司民们劳动中的人文生态美。马克思认为,只有在自由自觉的劳动中,人类才能够自由地发挥个性与能力,从而创造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使自我审美感觉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实现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统一。也就是说,人与自然的关系,首先应当生发于劳动过程中。在书中,容美的乡民们多是以挖葛根、用蕨根打粉的方式生活,所以丰收的季节一般在初冬,而初冬过后会举行大型的犒劳戏会,以慰藉人们冬忙之后疲惫的身心。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在容美的司民们借助天然的山水环境生活,在劳动的同时也以戏会犒劳自己,着实是一幅和谐的人与自然景观图。在田甘霖携妻儿来到陶庄之后,也深刻体现到劳动中的生态人文美:春天野猪繁殖的季节,就算是田甘霖等人捕捉到母野猪,也会选择将其放生,遵守生态自然生生不息的规律,并未贪婪地向自然一味索取;在陶庄七月过半的采茶季节,庄里的妇女们都会按照覃美玉的安排采茶晒茶,在劳动过程中随人们劳作的节奏唱民歌。书中写到覃美玉站在黄岩板上随着妇女们采茶劳作的节奏唱起民歌,这首民歌既道出了当时自己对心上人田甘霖的迫切思念,也将采茶这一劳动行为本身同自然的时序相联系,体现出既简朴又深刻的生态美学思想。在陶庄,尽管生活艰苦朴素,但是进行各项劳动时却又饱含人的生命与自然交融所带来的乐趣和美感。同时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在陶庄的乡民虽然生产力较为低下,但却少有地淡化了当时社会结构中的尊卑观念,私有财产等内容也较少论述,更多的是采取按乡民们的需要来分配物资的方式。这就体现出社会层面的生态美,也就是小说中所蕴含的第三个纬度。
(三)社会生态美
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中的社会生态美是自然生态美与人文生态美的统一,而其理想的制度便是共产主义制度。马克思在《手稿》中论述道:“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一方面,人的自然主义是指人作为自然的存在物,只有按照自然界的客观规律来进行实践活动才能够实现人与自然相统一;另一方面,自然的人道主义指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人类要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去认识和把握自然界,将自然当作是与人一样的有尊严和价值的客观存在去对待。在共产主义阶段,人类不断地向自身复归,这一过程也是具有审美感觉的人的复归。人的生态审美感觉复归为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解、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创造了条件。
《美玉无瑕》中的人物极为深刻地贯穿了上述这一核心思想,例如在陶庄时,乡民将自己打来的豪猪、油和柴分给覃美玉一家,而覃美玉也将田八树从庄外背回来的盐巴分给每个猎户。从自然那里取得的资源,此时大多数处于一种共享的状态,每个人不多索取,实现人与自然真正的和解并向具有审美感觉的人不断复归。
三、结语
“割下来的手就失去了它独立的存在,就不像原来长在身体上时那样,它的灵活性、运动、形状、颜色等等都改变了,而且它也就腐烂起来,丧失它的整个存在了。只有作为有机体的一部分,手才获得它的地位。”这是黑格尔对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辩证论述,在其正反合的辩证法思想中,将自然作为其绝对精神辩证运动的第二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实际上这也可以看成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人类不可以同自然割裂开来。《美玉无瑕》中蕴含的生态思想也是如此认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密不可分。从这样一部具有生态意识的爱情小说中,我们能够看到人类的审美生存和诗意栖居离不开生态环境,更离不开生态意识,人类的情感也必须首先放置于一个更为宏观的世界中,而后对其进行思考。
建设生态文明,必须建立系统完整的生态文明制度体系。对于自然生态美、人文生态美和社会生态美的三个维度的把握,需要我们在正确方向的引导下主动学习相关思想,并对文艺创作者的工作提出相同的要求,以期在呼吁精品文艺创作的当下,文艺创作者将其观念融入自己的作品中。《美玉无瑕》作为一部爱情小说,读者从中品读到的不仅仅是容美土司三少爷田甘霖同覃美玉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更能领略到作者充沛的生态意识,其中所蕴含的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思想,恰恰能够让众多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进行深入了解,从而增强生态审美的意识,并积极地将自己的审美意识外化于自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