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美学特征
2023-09-01周笑涵
黄 婧 周笑涵
文学作品的结构分为三层,分别是文学语言层、文学形象层和文学意蕴层。这种在作品结构上的构思被朱自清运用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下简称《桨》)之中,并被鲁迅惊叹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桨》之所以优美动人、魅力常在,是因为作者有意对散文语言进行打磨,并通过语言美创造出一幅具体可感的画面,最终产生意味悠长的意蕴,带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一、耐人寻味的语言美
(一)音乐美与色彩美相衬,极具舒适感
《桨》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音乐美,其具体表现有二:其一,节奏生动,语言具有整齐之美。《文心雕龙》有言:“声得盐梅,响滑榆槿。”[1]《桨》采用骈散结合的方式,达到文章整体匀称又参差错落的效果,使文章节奏明快、响滑流畅。如“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通过五字短语的铺排,用语言的乐感表现声音的嘈杂,具有一种独特的风采和韵味。又如“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此处”,此处长短句相间,更显语言的流畅闲适,烘托了大中桥外的忧伤、衰败、空阔之感。其二,声调悦耳、抑扬顿挫。这主要表现在文章多使用叠词、拟声词,声声入耳,句句入扣。如“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一句,多次使用叠词;“吱吱的胡琴声”中的“吱吱”,给人一种视觉、听觉的真实感,使人如身临其境。
另外,文章多用色彩写景,以灰色、朦胧、疏淡清冷的莫兰迪色系为基调,给读者以身临其境的美感。低饱和度、不张扬、不浓烈是莫兰迪色系的特点。如文中桥砖的深褐色、一汪水似的蓝、窗格里映着的红蓝、散光的黄、秦淮河水的碧阴阴,都将原本浓郁艳丽的色彩加入了灰质,彰显了事物的立体感和质感,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平衡。在这种灰质感渲染了秦淮河一种虚空、浑然的氛围,从而反衬出人生的淡淡悲哀和丝丝酸楚。同时,这种灰质感结合文章的整齐语言、悦耳声调,给人一种精神上的舒适感,不偏不倚,彰显了“中庸”之道。
(二)巧用比喻、拟人、通感,构建语言美
比喻方面,首先是以虚比实的巧妙运用。如“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此处比喻将客观实在的本体“水光”“光芒”比作“梦”“梦的眼睛”,使秦淮河华灯初上时灯光在水波中荡漾的情景具有朦胧美,引人遐想,别出心裁。其次是喻体的匠心独运。如“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将垂杨树影比喻成月儿披着的发,形态、神态兼具。又如“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人如走马灯,写尽雾里看花的朦胧之态。拟人方面,月儿“瘦削了两三分”“晚妆才罢,盈盈地上了柳梢头”,写尽月儿如女子娇柔,姗姗来迟之态。通感方面,通感是在日常经验里听觉、视觉、触觉、嗅觉等彼此交通的语言现象。如:“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此处“碧阴阴的秦淮水”是作者眼前之景,属于视觉,而“不腻”属于味觉,用味觉来表现视觉,突破了单一器官的局限性,让读者更好地体味到秦淮河水的特点。
(三)化用诗词歌赋,增添古典美
《桨》多化用古典诗词,增添了语言的古典美。如“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化用了苏轼的《赤壁赋》里的诗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有逍遥之感,自在洒脱。“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荒江野渡”化用了韦应物《滁州西涧》里的诗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冷处着眼,胸襟恬淡,情怀忧伤。又如:“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让读者联想到李清照《武陵春·春晚》里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化虚为实,形象可感。又如:“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此处化用唐杜牧《阿房宫赋》中的“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一句,体现了“六朝金粉”的历史厚重感。《桨》化用古典诗词,构建了与古典文化审美的联系,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产生联想,增强了阅读体验感,为文章平添了一份雅趣,彰显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
二、别出心裁的形象美
文学通过语言塑造艺术形象,文学形象构成文学作品结构的第二层次。文学形象是由文学语言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中的具体生活画面,包括人物、景物等具体形象及其构成的整体形象。[2]它是作家精心塑造和想象的产物,寄托着作家的主观情思,因此具有主观性。在《桨》中,朱自清用淡墨色调的工笔写意描绘了一幅清冷月夜图。作者先从细处着眼,勾勒线条,“窗格雕镂颇细”,“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随即把笔对准彩灯,浓墨一泼,“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若隐若现,浓淡相宜。勾勒和泼墨相结合,形成墨和线的对比,使画面更富有节奏感、层次感、立体感。朱自清“画”沿岸之景,用笔凝练、笔墨分明而不柔媚造作,仅两三笔浓淡相间的水墨,便使“郁丛丛的,阴森森的”的丛树体现出厚重感。在“黑暗的林”旁边,“灯与月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这正是水墨画中所求的“墨气”,使得秦淮河边的树木富有疏密变化。朱自清散文的魅力在于不断给予读者“暗示”,使读者在文学想象中完成对作品的二次创作。而读者依靠想象“丰富”了艺术形象,同时加强了他对于形象所包含的意义、情感的认识。这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生发的审美想象空间便是文学意境。
(一)情景交融,一切景语皆情语
《文心雕龙》有言,“情以物迁,辞以情发”[3],说明感情由于景物而改变,文辞由于感情而产生。《桨》中情景交融的方式可分为三种:第一种为景中含情式。如:“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藏情于景,虽不言情,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第二种是情中见景式。如:“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此句虽没写景,但通读全文,就能想象出作者幻灭的情思所处的环境:朦胧的秦淮河上、一条归舟、唱着清歌的歌妓。第三种是情景并茂式。如:“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灯月缠绵、酣畅淋漓,抒情与写景浑然一体。
(二)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宋人梅尧臣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4]他把意境分为两个部分:“目前”的实境和“言外”的虚境。在《桨》中,一边是历史和现实的结合,如“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具体描写秦淮河之景,就是实境。作者由今日秦淮河的灰质萧条联想到旧时的秦淮河,由实境诱发审美想象空间,感叹时过境迁。另一边是梦境与现实的结合,如:“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此处船的停泊是实境,梦境是虚境,如同中国画中的留白,以虚衬实,通过对文章中主体物的笔墨处理,以及灵活的布局留白,使其主体突出,有“淡然无极而众美”之感,给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同时也使文章风韵俱佳、内涵丰富、外延无边。
三、含蓄蕴藉的意蕴美
意蕴,通常指蕴含在作品中的思想情感、理性内涵以及审美价值等一系列内容,渗透于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具有抽象性。同时,由于文学作品具有包孕性和复杂性,意蕴呈现出显著的丰赡性。因此,把握一部文学作品的意蕴需要对意蕴进行层次划分,以进一步实现对意蕴的理解。
(一)社会历史意蕴层——历史的重载
秦淮河作为散文发生的地点和游览对象,“由六朝脂粉所凝”,本身具有厚重的历史。朱自清在文中因为这些“历史的影像”给予秦淮河“雅丽过于他处”的嘉奖,可见秦淮河历史的厚重正是作者本文中意蕴的滥觞。
在朱自清看来,秦淮河表现为“古”还是“今”在文中并非固定不变,而是随着时间流逝和空间移动而相互转化。秦淮河之于作者,不仅承载着对古时“艳迹”、华灯映水的神往,也续写着明末《桃花扇》和《板桥杂记》的篇章,还映照着今人水阔天空、疏林淡月的流转。可以说,秦淮河在作者心中象征着历史的变幻和无常。这通过作者对秦淮河本身“古”与“今”、“动”与“静”、“真”与“假”、“繁华”与“荒芜”等的多处对比展现,这些矛盾的概念在作者的视角中都有着直接的指向性。文中写道:“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真正的秦淮河呢!”由此可见,“动”“繁华”与“古”“真”对应,“静”“荒芜”则与“今”“假”对应。同时,作者的心情也随之流动,因似古的繁华而欣喜,因空阔的静而不安,较为清晰的情感变化也可以归于这两组概念之中。这两组概念彼此的流动在一定程度上也构成了本文在思想情感上的跌宕。
但是,秦淮河本身并无真假,河流也并非依托人们带来的繁华时期的存在而存在,甚至连作者赞颂的“真正的秦淮河”也是由今人的灯火笙歌映衬而来。散文此处的“真”实际上重点并非写古,曾经状态下的“真”,更映衬的是一种当下的“假”,即繁华逝去后无尽的空虚和缥缈。灯彩、笙歌、舞伎具有可见可闻可及的真实感,因而在荒芜安静环境下的“空”相比之下则更加显得虚假和魔幻,实现了从实物体验到情感状态的转化。作者对想象中“真”和“古”的追求,其实是对“空”和“今”的厌弃,反映了他试图摆脱现实的空虚与寂寞的迫切心情。其实孰真孰假,作者的内心非常清楚。文中写到游玩过后“我们却又不愿意回去,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作者感叹:“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梦一样的繁华显然并非真实,身边只剩下无力并摇摆的灯光,无尽的苦闷和孤独才是真正现实所需要体会的。“幻灭”是对梦破灭的描述,此时的真实的怅惘和无奈又可引以为证。
(二)哲学审美意蕴层——幻梦的眼睛
作者用缠绵隽永的语言描绘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梦”作为非常重要的线索贯穿始终,是作者哲思的一种具体表现。文中的“入梦”是在薄霭和微漪中,听着桨声被引入美梦。这里的“美梦”指秦淮河的往日辉煌的再现,这是环境中氤氲而生的一场“大梦”。“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呢?”这时的“太多梦”显然与刚才的大梦相区别,是在这“大梦”中的无数个“小梦”,这里的“小梦”是以个体为出发点,是在秦淮河萌生的憧憬、期待、向往。这一大一小的梦在后文中均屡次出现,可以抽象概括为境遇之梦和个体之梦,它们互相独立又紧密联结。境遇之梦在秦淮河的这次游览中具体表现为秦淮当年纸醉金迷、未曾衰败的辉煌的重现,个体之梦在本文中的具体表现则为作者在游览中所感受的、沉溺的快乐以及生发的所思所想。这看似一个宏大一个渺小,但宏大的境遇之梦短暂而易逝,游船终将上岸;但当时看似渺小的个体之梦却有着长久并持续迸发的生命力,正如就算秦淮不再,这次游览给朱自清带来的思考与感悟也已留存,并由散文的形式呈现,交给后来一代又一代人诵读。
朱自清写本文时正值五四运动过后的1923 年,文坛此时比较冷落。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是无数青年人心中的一场大梦。但大梦的迷雾散去,现实生活依旧充斥着无数的困难和挑战。作为新文化运动主力干将之一的朱自清此次与友人共同游览秦淮河,正是试图从美景中寻找心灵的慰藉。《桨》正是朱自清为后世读者勾勒的一场个体之梦,是闪烁在平淡郁闷现实中的光芒。正如文中所说:“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此外,除了强烈的历史幻灭感的喟叹,文中还渗透着朱自清“刹那主义”的哲学意蕴。刹那主义,是作者在给俞平伯的信中所提到的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要求重视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关注“此时此地此我”[5]。在文中,秦淮河梦的重现是对于往日繁华的“聊胜于无的慰藉”。可见这梦的核心是依据人们当下的想象而形成,是对历史和未来的修复和补偿,是立足于当下刹那而产生的意义。同时,梦的高潮与否也处于人们的构想之下,如文中的船夫,“他以为那里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秦淮河在历史上“繁华”“荒凉”的变迁经历了几百年的历程,而在如今的秦淮河,这样的转化在并不遥远的路途中实现,这是秦淮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境遇的具象化表现。作者敏锐地从这样具象化的情景中获得情绪的波动,正是因为注重每一刹那的感受,才在浓缩的历史进程里得到“刹那”的延展。
朱自清的《桨》从语言的表达、形象的塑造到意蕴的锤炼,生动传神地展现了古今秦淮河的自然景物与人文景物,使“我”、友人与歌妓之间形成有机联系,使作品充满诗情画意,耐人寻味。同时,作品运用艺术的留白,给读者留下无限的审美想象空间,饱含咀嚼不尽的艺术之美。这也许就是朱自清散文如此动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