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对《唐解元一笑姻缘》的承袭与新变
2023-08-31吴伟
吴 伟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唐伯虎是明代杰出文士,诗画皆工,其与《红楼梦》的关系早为学界关注。俞平伯先生率先提出这一论题,《唐六如与林黛玉》一文论述了唐伯虎诗作对《葬花词》的影响。而后,郑振铎、胡寄尘、蔡义江、陈昭、黄立新、雷广平、马旷源、詹丹、王人恩、唐静等学者①参见邓晓东《百年来唐寅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2 期)。不过,萧湘女士、黄立新的成果其未提及。萧湘女士《红楼梦与唐伯虎的诗》,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459—460 页;黄立新《曹雪芹与唐伯虎》,《红楼梦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年版,第147—168 页。,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不过着眼点仍多是唐伯虎诗风对《红楼梦》的影响。
相较于唐伯虎诗作对《红楼梦》的影响,唐伯虎素材小说的影响却鲜有学者论及②雷文学,成杰《唐伯虎与<红楼梦>》(《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3 期)提及唐伯虎与贾雨村、娇杏故事的相似性,不过没有展开论述。项楚《敦煌文学研究漫谈》(《文史知识》1987 年第6 期)一文,指出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情节和《三笑》中秋香戏弄华氏兄弟的情节有相通之处。赵爱华《论姑苏在<红楼梦>中的价值》(《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5 期)一文,提及宝黛形象塑造上多有唐寅的影子,但着眼于历史的唐伯虎。王譞《曹雪芹对唐寅作品的借鉴与再创造——细论<红楼梦>中的唐寅因子》(《曹雪芹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二部分论述了《红楼梦》故事情节对唐寅轶事的因袭,亦提及“回顾”“阊门”等,但没有就《唐解元一笑姻缘》展开细致论述。。冯梦龙与唐伯虎同乡,其对唐伯虎风流韵事颇为偏爱,“先后编入所纂辑的《古今谭概》(《古今笑》)、《情史类略》《雅谑》和《警世通言》中”[1]34。《唐解元一笑姻缘》收录于《警世通言》,冯梦龙对此作再三琢磨,是唐伯虎故事中较为传神的一篇。《红楼梦》中多次提及唐伯虎,第五回秦可卿房内壁上所挂的《海棠春睡图》即为唐伯虎所画,二十六回有薛蟠将唐寅读成庚黄的笑话。第二回,更是借贾雨村之口郑重说起“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③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以下不另出注。。可见曹雪芹极为熟悉唐伯虎故事,并把其书写到小说中去。《红楼梦》的成功,固然源于曹雪芹的匠心,但也离不开前文本的影响。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唐解元一笑姻缘》与《红楼梦》在故事情节、主旨意趣与艺术手法方面有诸多的相似性。但天才的曹雪芹不甘只是承袭,又进行了诸多新变。
一、相同的故事发生地
唐伯虎为苏州人,其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作为同乡的冯梦龙自然对此颇为熟悉,故将唐伯虎阊门居住之事纳入拟话本中。开篇写道:“却说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辐辏之所。”①冯梦龙编:《警世通言》,严敦易,校注,人民文学出版1956 年版。本文所引《唐解元一笑姻缘》内容均出自本书,不另注。本段描述,实有所本,明人郑若曾就曾记载:“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苏州财货莫不聚于阊门。”[2]104唐伯虎《阊门即事》中的前两句,亦言及“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进而,拟话本又引《阊门即事》诗第三至六句“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②拟话本在引用时,有两处改动,原诗为:“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加以证明。《红楼梦》首回,讲述神话故事之后,便从现实世界的姑苏说起:“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红楼梦》亦将故事聚焦在最为繁华的阊门一带,并交代此处为“富贵风流之地”,堪称上引诗歌的注脚。
关于曹雪芹将贾雨村故事设置在姑苏阊门的原因,李小龙认为“说阊门如何,姑苏如何。因为曹雪芹的老家就在那儿的,是从他的祖父开始住在阊门”[3]26。黄立新认为,“有迹象表明,曹雪芹小时候在唐伯虎的故乡苏州生活过。苏州民间曾流行过曹雪芹‘小住拙政园’的传说”[4]157。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好友宋荦“曾主持在阊门内的唐伯虎读书处准提庵旁造‘才子亭’,并由当时著名文士韩菼纪诗”,“如曹雪芹小时候住过苏州,他从亲友以至僮仆的口中,肯定会听到不少关于唐伯虎的故事或传闻,这就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对唐伯虎其人的印象,也许是第一位对曹雪芹来说印象最深的古人的印象”[4]158。曹小芳更是通过主题思想倾向、细节描写、诗词和语言等方面的细致比对,得出《红楼梦》受到《三言》的影响,并呼吁“在探讨《红楼梦》如何继承古典文学遗产时,不要忘了冯梦龙和他的《三言》所给予的重大影响”[5]。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在苏州流传的《唐解元一笑姻缘》故事,应该也曾进入曹雪芹的视域。
苏州阊门与京杭大运河毗邻,将故事发生地设定在此,不仅有作者曾亲临的因素,实则也是运河文化的折射。对此,张云指出“阊门到枫桥,靠近运河浒墅关,所以这阊门指向的是运河带来的经济和文化的繁荣昌盛”[6]。小说也充分考虑运河的功能,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塑造也多借此展开。
《唐解元一笑姻缘》中,坐在阊门游船之上的唐伯虎被从其身旁经过的画舫青衣女子打动。询问得知,此女子为无锡华学士府家眷。而后便急呼小艇想要追赶,恰遇前往茅山进香的好友王雅宜。途中,唐伯虎吩咐舟子追随画舫而行。“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舫摇进城里”,于是唐伯虎又借机称赞惠山泉好,令舟子前往取水,自己则上岸寻找秋香。得知秋香下落后,唐伯虎谎称进香不诚,需回苏州斋戒,让王雅宜自去茅山。茅山旧属镇江,检索明清京杭运河图,可知从苏州前往此地主要沿运河水路,中途亦会经过无锡。迎娶秋香之后,唐伯虎“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华学士偶至苏州,仆从再遇唐伯虎,待“回到舟中”之后,幡然醒悟,进而解开心头疑惑。可见,华学士来往苏州也是从运河中行。在唐伯虎与秋香的爱情故事中,无论最初的相逢,还是后来的追逐,再到私奔而回,运河都发挥着巨大功用,充当见证人的角色。
《红楼梦》中的故事书写,也多涉及运河。贾雨村曾寄居在阊门外十里街内仁清巷的葫芦庙中,在甄士隐的资助之下入都赶考。从苏州到北京,曹雪芹虽未言及出行方式,但推理可知当从京杭运河水路。革职后的贾雨村做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师,待贾府来接林黛玉时,林如海便令其一同前往。这时,曹雪芹明确言及黛玉“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可见,他们是沿运河出发,董宇婷更是考证出其具体路线:“从扬州出发,乘舟沿京杭大运河北上至通州张家湾,再沿通惠河西行,到达东便门大通桥码头下船,乘轿抵达荣国府。”[7]对此,张云亦感叹贾雨村的一生与运河密切相关,“求仕和罢官途中,也是不离运河城市群密集的南方,贾雨村多次往返在运河之上,驻足于由苏州、金陵、扬州、北京连成的运河沿线上”[6]。十二回末,林如海身染重疾,欲接黛玉回去,贾母便命贾琏护送黛玉乘舟前往扬州。十四回,通过昭儿之口点出林如海辞世,黛玉等又送灵至苏州,推知走得仍是运河水路。此外,薛宝钗入京,邢、王、李、薛四家进京亦从水路。
如前所述,唐伯虎曾借口去无锡惠山取水。《红楼梦》中则提及惠泉酒,第十六回王熙凤对贾琏乳母赵嬷嬷说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注本对惠泉酒的解释为“惠泉水所酿的酒。惠泉在江苏无锡惠山第一峰下,号称‘天下第二泉’”①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第3 版,第207 页。。联系此前贾琏曾偕黛玉至苏州安葬林如海,其返途自然与唐伯虎追赶秋香路线相同,从苏州出发,经由无锡。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宴上,芳官说起“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芳官为元妃省亲时从姑苏采买的小戏子,其所说的“先在家里”自然是指苏州,想来惠泉酒也是通过运河送至。
综上,不难发现,两书将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姑苏阊门,是出于作者经历的考虑。繁华的姑苏自来不乏风流韵事,故而很切合《唐解元一笑姻缘》的主题。而《红楼梦》却是借姑苏的昔日繁华,来对比今日家族的萧条景象。运河书写,自然与姑苏有关,但更是书中人物活动的载体,在运河往返之中,进而塑造了人物形象,表达了思想主旨。
二、相似的婚恋书写模式
《红楼梦》与《唐解元一笑姻缘》虽然异代,但贾雨村与娇杏的爱情故事,在相识方式、心理反应方面,却和唐伯虎与秋香的书写模式极为相仿。具体可概括为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相遇过程偶然,女性外貌、男性反应相像。
唐伯虎一日坐在阊门游船之上,“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舫从旁摇过,舫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贾雨村与娇杏的会面,小说中如是写道:“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对比之后,不难发现男女双方相遇的过程均很偶然。娇杏与秋香二人均为丫鬟,且外貌极为相似,一则“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脂砚斋批语: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一个“眉目秀艳,体态绰约”。同样使用八字加以形容,且都突出眉目清秀。见到秋香与娇杏后,唐伯虎与贾雨村的反应也毫无二致,“解元神荡魂摇”,“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第二回写林黛玉也只用了“聪明清秀”四字,脂砚斋批道“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
其二,女方“一笑”“一顾”,男方引为知己。
唐伯虎、贾雨村二人痴迷的原因,在于女方的“一笑”“一顾”。实际上,秋香与娇杏的这一举动并非有意,秋香与唐伯虎成婚后,曾解释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娇杏回顾的原因,曹雪芹通过一段心理描写加以交代清楚,“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可见,二人的举动实乃偶然之举,不过是感觉唐伯虎、贾雨村并非凡俗之士。
秋香、娇杏的“一笑”“一顾”,唐伯虎与贾雨村均认为是女方钟情于己的表现。唐伯虎向秋香说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题壁诗中,再次将秋香比作红拂,“愿随红拂同高蹈”。贾雨村亦是如此,其“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曾作《五美吟》,其五《红拂》写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可知,贾雨村以“巨眼英雄”称许娇杏,亦把其当作红拂一流,与唐伯虎的言辞基本一致。
其三,月下吟诗抒发思念情绪,诗歌亦推动故事发展。
见罢秋香、娇杏,唐伯虎、贾雨村陷入了无尽的相思之中。趁着月夜,作诗抒发感慨。唐伯虎化名华安,赢得学士的信任,并被许诺一门亲事。不过未能迎娶之前,颇为焦虑,恐不能得,“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贾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中秋之夜,“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可见,二人一片痴情无法言说,都将儿女之情寄托于夜月,通过诗歌传达心曲。贾雨村诗中所言及三生之愿,唐伯虎亦曾对秋香说起,“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林黛玉与贾宝玉也是三生情缘,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对此,脂砚斋批道:“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8]7
二人诗作,不仅只是传情,同时也推动了故事的发展。贾雨村吟罢,念及平生抱负,遂又发出了“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感叹。而这恰好被前来邀其饮酒的甄士隐听到,于是便有了资助其进京赶考的后文。初入华府的唐伯虎,计无所出,乃因春暮而赋《黄莺儿》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衾半攲,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巧合的是,这次亦被华学士见到,赞誉之后,遂决定给唐伯虎说定一门亲事。不同的是,唐伯虎诗作只是论及爱情的求而不得,而贾雨村则由爱情的苦闷而延展到仕途之路。
其四,两次会面经历,均有“面善”之感。
唐伯虎为见秋香,特地从苏州追到无锡。“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轿,自东而来,女从如云”,巧合的是,女从之中就有阊门所见衣着青衣的秋香。对此,冯梦龙不禁感叹道“有缘千里能相会”。婚后,秋香与唐伯虎的闲谈中亦提及此事,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与唐伯虎的刻意追寻不同,贾雨村与娇杏的二次相逢显得有些偶然。甄家遭火之后,娇杏跟随封氏投靠封肃,日夜作些针线发卖。一日娇杏“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而这场景,恰好被贾雨村看到,而后便托封肃迎娶娇杏做了二房。在热闹拥挤的大街上,贾雨村“一眼竟认出前去买线的娇杏,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9]。值得注意的是,二者的再次相逢都在街上,贾雨村从轿子之中看见娇杏,唐伯虎从街边看到轿旁的秋香,形成了绝佳对照。同时,秋香与娇杏都有“面善”之感。娇杏是心内思想,“丫鬟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而秋香则是明言,“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对于再次遇见,秋香、娇杏虽觉“面善”,但并没有实际行动,而是“丢过不在心上”。
三、相近的写作手法与思想主旨
《红楼梦》与《唐伯虎一笑姻缘》除了故事情节方面颇为相像,在人物塑造手法与思想旨趣方面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借助身体特征塑造人物。
身体特征作为人物的特有标识,不仅可以塑造人物形象,更可以作为道具,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唐伯虎一笑姻缘》中,唐伯虎左手长有枝指,且对此多次进行书写。进入华府后,唐伯虎的任务是陪公子读书。其代作引起华学士的注意,被要求当面测试,期间华学士见唐伯虎“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之后,华府家童在苏州再遇潜逃的唐伯虎,其证据之一就是“左手亦有枝指”。闻讯后的华学士亲临唐宅,“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对此华学士满怀疑惑地问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可见,左手枝指的书写不仅是唐伯虎的身体特征,更是小说发展的一条线索。
《红楼梦》中,亦安排英莲眉心有颗胭脂㾵。第四回,门子向贾雨村说起被拐卖的女子就是英莲,其理由是“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㾵,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这一识别方式,与华府家童完全相同。曾为英莲邻居的门子,通过胭脂㾵辨认出这位不幸少女,对前文英莲被拐后的下落加以交代。1987 版电视剧《红楼梦》特意安排贾雨村与英莲会面的场景,并声称“眉间有颗胭脂㾵,福相,福相”。这一改编很是成功,可见贾雨村对英莲眉心有㾵的特征也是深知的。不过对于恩人之女,贾雨村没有鼎力相救,而是“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这胭脂㾵的再提,展现了英莲从甄家小姐到薛家侍妾的悲惨境遇,也塑造了贾雨村的忘恩负义形象。
其二,借助文字游戏与诗词来塑造人物。
唐伯虎与秋香完婚后,私奔前往苏州。临别之际,唐伯虎于壁间题诗一首,尾句为“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后来华学士解得谜底,原来“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薛蟠将唐寅读成庚黄,宝玉思虑一番猜是唐寅之误,手书二字并询问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其他人则大笑,进而说“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可见,二者都运用字形的相近来行文。不过前者是借此以表达唐伯虎的机智,后者则是讽刺了薛蟠的不学无术。
唐伯虎的临别之诗,对自己情事加以概述,前六句为“拟向华阳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红楼梦》中也多运用诗词,对人物生平进行判定,如第一回中的“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第五回中的判词与《红楼梦曲》,更是集中展现了各人的命运。
其三,尊情、重情的观念。
受李贽、王艮诸人的影响,冯梦龙持有尊情、重情的观念。《唐伯虎一笑姻缘》之前,冯梦龙曾将此故事收录在《情史》卷五“情豪类”。《情史》以情为教,导人以情,推崇本性之真情,反对名教之虚伪。结合唐伯虎一笑追舟的疯狂举动,不难理解将其归于“情豪”的原因。拟话本末尾以《焚香默坐歌》作结,冯梦龙认为此诗实乃唐伯虎“自述一生心事”之作。“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则掷地有声地肯定了男女之真情,对世人重理轻情观念与心口不一的言行加以批判。署名“袁中郎”的评者,称本诗“说尽假道学”。(《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听罢雨村的一番话后,马上令小童去拿银子冬衣。对此,脂砚斋批道“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在听闻唐伯虎的故事后,华学士非但没有责罚,而且还“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如此做法,实乃对重情之人的充分肯定。
《红楼梦》承袭晚明以来的尊情、重情感念,并将之推至最顶峰。小说开篇便明确言及其写作目的是为“闺阁昭传”,所述内容“大旨谈情”,并批评“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可见曹雪芹不仅要写情,而且关注的还是一念本真之深情。林黛玉与贾宝玉可谓真情代表、绝代情痴,脂砚斋曾以“情情”“情不情”评价二人,其事迹多为读者熟知,此不赘。
其四,尚奇的旨趣。
晚明以来,受商业诸因素的影响,尚奇旨趣突显。借李渔戏曲理论的说法,即“非奇不传”。《唐伯虎一笑姻缘》中,得知唐伯虎故事原委后,华“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对此,其夫人的反应是“亦骇然”。从“亦骇然”三字,不难看出华学士夫妇的惊讶之态,可见他们是把此事当作奇闻对待的。因为新奇,所以“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
《红楼梦》中,多处涉及“新闻”。甄士隐随跛足道人去后,“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第一回)。贾雨村更是喜欢咨询有无“新闻”,曾向甄士隐、冷子兴问及。实际上,《红楼梦》中的“新闻”意义颇丰,是曹雪芹追求小说新奇的体现。书中多次言道“奇”字,“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若说出名字来,真真新鲜奇文”。颇为熟悉曹雪芹作文深意的脂砚斋,也多次做出“真新雅”“新奇”的批语。不同的是,冯梦龙不过流于故事本身的新奇,而曹雪芹则是追求行文、立意方面的别出心裁。
四、余论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红楼梦》对《唐解元一笑姻缘》的承袭体现在诸多方面。但曹雪芹毕竟是天才作家,其对前代的作品并不满足于仅是简单模仿,而是在继承中有所新创。《红楼梦》中的运河书写,不仅只是故事承载的方式,更有着对家族过往繁华与如今落寞的对比,蕴含着无尽感伤情绪。贾雨村与唐伯虎的书写虽看似相同,实际上唐伯虎是真的绝意仕途,最终有个圆满结局;而贾雨村则是持续钻营,最终身陷囹圄。娇杏的结局,曹雪芹概括为“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虽看似大团圆,实则并非如此。娇杏谐音“侥幸”,可知并非真正幸运。随着贾雨村的被贬,娇杏自然也无法逃脱悲惨境遇。同样书写男女二人的两次相见,但唐伯虎的身份却没有质的改变,而《红楼梦》中“娇杏于雨村,前后凡两见,前时贫窘潦倒,今日腾达富贵”,寄托了“世情之荣枯,何其速也”[10]28的慨叹。同样是利用小说人物的身体特征,唐伯虎的“骈指”只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道具。而英莲的胭脂㾵,除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功能外,还有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即“有一胎中带来之‘病’,而愈增其美”[10]388。“咬舌子爱说话”的史湘云把“二”喊为“爱”,对于湘云这一缺陷,脂砚斋不以为陋反以为美,“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在情的层面,拟话本只是着眼于男女爱情,而《红楼梦》中则范围更广,人情、世情均被写进书中。在奇的层面,拟话本更多的留意在故事离奇的表层,而《红楼梦》则在平淡的生活之中写出了“奇”,其奇在文字,奇在发人深思。通过《唐解元一笑姻缘》与《红楼梦》的对比阅读,我们可以更好地感受曹雪芹的匠心,明白其如何在继承前代优秀作品基础之上进行新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