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谈陈彦及其剧作《西京故事》

⊙赵海霞 赵育林［咸阳师范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2021 年6 月，由中国戏剧家协会组织整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百部优秀剧作典藏》精装本出版，向建党百年献礼。话剧《原野》、歌舞剧《白毛女》、独幕剧《放下你的鞭子》、京剧《白蛇传》、越剧《红楼梦》、豫剧《朝阳沟》、秦腔《西京故事》等入选。正如中国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李屹在《百部优秀剧作典藏》一书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样：“百部优秀剧作记录了中国共产党及中国人民的百年心路历程，是时代的浓缩与写照。”秦腔《西京故事》入选《百部优秀剧作典藏》，可以说是对该剧作的又一次肯定。《血泪仇》和《西京故事》作为入选的两部秦腔剧作，代表了秦腔现代戏在不同阶段对时代和戏曲的贡献。

秦腔《西京故事》是陈彦“为普通人立传”的一部剧作。该剧是陈彦戏剧的代表作之一，集中展现了陈彦的创作理念，彰显了他尊重传统文化、尊重普通劳动者、尊重奋斗者的情怀。秦腔《西京故事》获得赞誉褒奖，与剧作的立意、人物的塑造、体现的思想等等不无关系。塑造了罗天福这样的立得起的人物，是《西京故事》获得好评的重要因素之一。

一、倾心戏曲创作，把握时代脉搏

陈彦的戏曲理念的生发，来源于他对戏曲的热爱。陈彦对戏曲的热爱首先体现在他的创作上，截至目前，他创作的戏剧作品便有《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留下真情》等数十部，小说《装台》《主角》《喜剧》等也与秦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装台》主要写的是戏曲装台人的故事，《主角》《喜剧》更是涉及戏曲演员、导演、编剧、剧作家等舞台内外的人物。陈彦对戏曲的热爱可以说渗透到骨子里，他对戏曲尤其是秦腔的热爱更是溢于言表：“截至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哪一门艺术能如此酣畅淋漓地表达一个人的生命激情，如此热血涌顶地呼喊一个人的生命渴望，如此深入腠理地宣泄一个人的生命悲苦，那就是秦腔。”可以说，秦腔已融入陈彦的生命里，只要与秦腔有关的人和事，在他看来都是值得关注和书写的，甚至对秦腔做出贡献的装台人，也进入了他的视野。

陈彦笔下的人物是立体的、饱满的、鲜活的、接地气的，就像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是熟悉的，可亲可感的。陈彦对人物的塑造很是用心用情，如秦腔现代戏“西京三部曲”《迟开的玫瑰》中的乔雪梅，《大树西迁》中的孟冰茜，《西京故事》中的罗天福，等等，有进城务工人员，有知识分子，有创业者，有大学生，他们身上有时代的烙印，他们有自己的坚守，他们身上彰显了很多可贵的品质，如，隐忍、包容、奉献、乐观、上进，等等。这些形象，丰富了戏曲小说画廊，拓展了戏曲小说中人物的类型。

秦腔《西京故事》是时代的产物，较为真实地反映了生活在21 世纪的罗天福一家为代表的乡村人到西京城追梦的故事。陈彦清醒地认识到，时代的发展需要有所处时代的剧本，也需要表现当时人的生活样态、文化底蕴深厚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才更能引起共鸣。为此，陈彦在戏曲领域勤奋深耕，多方汲取养分。为了写出有文化底蕴紧扣时代脉搏的剧本，除了深入生活外，陈彦广泛涉猎书籍剧作，他读《莎士比亚全集》，读莱辛的《汉堡剧评》，读中外剧作家小说家的作品，读“20 世纪50 年代陕西省文化局收集整理的几千部秦腔‘老戏本’”，读四大名著甚至明清笔记小说，等等。大量的阅读积累以及陕西前辈剧作家如李十三、马健翎等的创作经验也给陈彦提供了借鉴。一部部剧作是对陈彦努力最好的回报。

二、为凡人立传，抒写普通劳动者的际遇

陈彦秉承马健翎等老一辈剧作家的传统，扛起秦腔现代戏创作的大旗，讴歌新时代，抒写平凡人的际遇。陈彦身上让人感到的是满满的激情和活力，就像小说《主角》中的秦巴娃，用满腔的热血去讴歌生活，去彰显人性的真善美。秦腔《西京故事》承续陈彦以前剧作“为普通人立传”的立意，立足现实生活，着力展现以罗天福一家为代表的普通劳动者的追梦奋斗过程。秦腔《西京故事》中写出了人物的志气、骨气和底气；写出了烟火气，在此基础上又予以凝练、升华。

白毛女、梁秋燕、骆驼祥子等艺术形象代表了剧中人物所处时代的人物生活样态，与传统剧目中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让观众感到更亲切、更容易接受，秦腔《西京故事》中的罗天福亦是如此。罗天福与无数从乡村走出来的大学生的父辈是那样相似，他是那样的真实，表现的就好像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的家庭生活，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打动了很多人，也让很多人落泪动容。如作家陈忠实用文字记录下他观看陈彦剧作的感受：“依着我的记忆，那四部（《留下真情》《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以现实生活创作的大戏，每一部都感动得我泪流不止，擦湿几块纸巾。”“非是我情感太过脆弱，我的泪是和着剧场里不时起伏的按捺不住的呜咽声而涌流着的。”从“剧场里不时起伏的按捺不住的呜咽声”可以看出，并非只是感情丰沛的作家被打动，而是一群人被感动。好的作品才能引起观众的共鸣，“泪水”“呜咽”等这些发自内心的共鸣，是一种交流和回应，更是一种肯定和褒奖。

作为父亲，秦腔《西京故事》中的罗天福与杨白劳不同，他是生活在21 世纪的父亲，他力图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改变家庭的经济状况，为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对孩子的追求他是无条件支持，他希望靠着勤劳的双手，供养一双儿女。即便是穷苦的父母，他们对子女的爱也是深沉的，如杨白劳虽然贫苦，没钱给女儿买花戴，但他还是在过年前“扯上二尺红头绳，与我喜儿扎起来”。罗天福和妻子在到西京城的三年中打饼收入三万余元，却几乎全部用于孩子的学习生活支出，他们夫妻二人“一共穿过两件新衣服”，此外，穿的都是孩子们退下来的旧衣服，而给两个孩子却“平均一年三套”新衣服，父母自己再苦也希望孩子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但罗天福与杨白劳又有很大的不同，勤劳善良却又忠厚懦弱的杨白劳被逼卖女儿抵债，当明白无力保护女儿后，他在绝望中自杀，当然这也与他所生活的时代和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罗天福虽然也为钱发愁，但他有原则有底线。他靠自己的手艺生活，他凭劳动所得苦苦地支撑家，他用自己的行为修正儿子的思想，教导儿子要以脚踏实地、诚实劳作安身立命。

罗天福与梁老大对梁秋燕简单阻挠的态度不同，他更多的是身体力行，更多的是教育劝导。怎样有尊严地生活，怎样有尊严地活着，罗天福在第五场的一大段唱词表达了他的心声，表达了他对儿子罗甲成行为的赞赏、失望、痛心。作为一位无法让孩子“尊贵显耀”的父亲，罗天福并没有忘记对孩子教育的责任，他苦口婆心地劝诫儿子：“命运的缰绳全靠自己挽紧套牢。”继而不失时机予以鼓励引导：“如能平心静气点点丰茂，城市的大舞台定会让你台阶隆起步步走高。”

罗天福与陈彦剧作《迟开的玫瑰》里乔雪梅的父亲也不样，乔雪梅的父亲对女儿更多的是愧疚，因为他的疾病，女儿牺牲了自己的学业、青春、爱情等照顾他照顾家庭。罗天福对自己给不了孩子有尊严的生活也痛苦自责，但在自责之后，是坚持和努力。生活之苦他能够扛，他愿意扛，他再苦再累也不愿放弃对传统、对信念的坚守，他是一个贫穷的父亲，但他却是有骨气有志气的父亲。是“不管日子过得顺当还是恓惶”“从来没塌过腔”的父亲。

罗天福与此前的经典农民形象梁生宝、陈奂生不同。这两个人也进过城，《创业史》中的梁生宝进城是为了给乡亲们买稻种，他深知庄稼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舍不得花两角钱住旅馆，在票房的地上睡了一晚；他不在意饭铺堂倌和管账先生嘲笑的眼神，吃饭只要了五分钱一碗的汤面，淡定地喝着面汤吃着干馍，体现了农民节俭的美德。高晓声《陈奂生上城》中的陈奂生进城是卖油绳，因没买到帽子生病而住进了城里的高档宾馆，对新生事物陈奂生手足无措，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笑话。梁生宝、陈奂生都是在城里做短暂的停留，他们遇到的困难也是暂时的，而罗天福到西京城是来追梦的，他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他要逐渐适应这里的一切，他要做“半个西京人”，他自觉地用城里人的标准来要求和规范自己的言行，到城里的当天他就要求家里人不随地吐痰，遵守交规，做文明的城里人。对于房东西门锁一家人更是谦恭，他的过分的隐忍、退让，都因为在罗天福心里，他不是个真正的城里人，他是外来者，他是暂住者，而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堂堂正正的城里人。在城里人面前，他认为对方是主人，自己是客人，主客之间有一定的区别，他也极力把握着这种分寸，不敢越雷池一步。罗天福始终觉得城里人是高人一等的，他总是在仰视城市和城里人，这表现了城市文化在乡村人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也体现了外来务工人员对城市文化从好奇向往，到接纳融入。即便如此，罗天福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底气是有信心的，甚至是自豪的：“咱有手艺么，啥钱挣不来？”“咱打千层饼那几下，能让城里五星级大饭店看上，就说明咱能行么。”因为罗天福坚信，自己凭着真本事一定能在城里立足。虽然不富裕，虽然被冤枉，但罗天福还是给女房东买了一双两千多元的真皮皮鞋作为赔偿。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最终，罗家人靠着踏实勤奋的努力在西京城站稳了脚，过上了好日子。

罗天福作为进城务工人员的一分子，他此前当过村主任、教师，他的阅历更为丰富，他的身份更为多样。作为村主任的罗天福是村里人的先行者，作为教师的罗天福受到敬重，作为父亲他有两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而到了西京城，一切都变了，他身上的光环黯然失色，为了两个孩子的学费，他不分昼夜地劳作，有时还捡点垃圾变卖，贴补家用，罗天福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在朝着他不能把控的方向发展。城乡文化、新旧思想的冲撞，让罗天福措手不及。年轻气盛的大学生罗甲成看不惯父亲罗天福的行为，他希望父亲卖掉家里的紫薇树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过上与城里人一样的生活。罗甲成看不惯姐姐被房东的儿子调戏，愤然出手打伤了金锁，面对儿子惹下的祸，罗天福坚持要给金锁赔钱看病，虽然心疼钱，但罗天福明事理识大体，忘不了叮咛罗甲成：“交了钱再去给人家道个歉，做错了万不能耍横蛮。” 并进一步告诫儿子：“要自尊咱先得自省自勉，要硬气咱就需硬在骨头里边。”惹了祸的罗甲成在学校里也过得不是很顺遂，他选择了逃避，离家出走。这对罗天福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罗天福明白自己是孩子的精神导师，孩子需要自己引导和教育，那么自己这个家长就“不可先折腰”，“不能逃”，对儿子要有耐心有决心有信心，“再锈的铁锁也得往开撬”。罗天福时刻提醒自己是家人的主心骨，面对困难不能妥协，要勇敢面对想办法化解，起到家中顶梁柱应有的作用。

陈彦热爱戏曲，热爱作品中的人物，他饱含激情、满怀深情，不惜浓墨重彩地去勾勒去赞美去歌颂那些有志气有骨气的普通劳动者。陈彦在谈到塑造乔雪梅这个人物时说：“我创作的《迟开的玫瑰》一剧，就是想在经济车轮高速运行中，看看普通人在生活重负因袭下的呻吟、抗争与奋进。”一以贯之的，在秦腔《西京故事》中，陈彦写出了罗天福的痛苦“呻吟”，写出了他的勇于“抗争”，写出了他的不懈“奋进”，也写出了以罗天福为代表的农民工在城市化进程中的贡献，是他们让城市由丑变美，是他们“输送了以诚实劳动安身立命的人格精神”，他们带给城市的不仅有外在的变化，也有精神层面的内在影响。罗天福是一个追梦者、劳动者、建设者、支撑者、先行者，他是千千万万个进城务工人员的一分子，正是因为有了这群朴实善良勤劳肯干的普通劳动者，城市才更加美丽更加洁净更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共同合奏出的乐章才更和谐更悦耳更美妙。

秦腔《西京故事》活生生地反映了当下的生活，塑造出了新的典型人物，体现了陈彦“戏剧要贴着大地行走”的创作理念。该剧对普通劳动者的付出予以充分地肯定、赞美和歌颂，这种弘扬真善美、传播正能量的价值取向，如烛火般照亮和温暖了普通民众的心灵，让更多普通劳动者在追梦的路途上多了一份信心和勇气。

秦腔《西京故事》既是一曲普通劳动者的赞歌也是一群劳动者的赞歌，以罗天福为代表的21 世纪的普通劳动者，他们有文化有思想有能力，享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判断，主动认同接受新事物，但却坚守良知和底线，凭借诚实的劳动，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实现个人的价值，实现家庭的梦想，进而共同为圆中国梦贡献力量。这群新的劳动者撑起了社会发展建设的脊梁，也奏响了奋斗者雄壮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