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悬十二音位的先秦编磬
——从上、下层音高关联性再探曾侯乙墓出土32件编磬的编次
2023-08-24宋克宾
宋克宾
曾侯乙墓出土的编磬分上、下两层悬挂在磬架上。每层16件,又各分两组,一分组10件,一分组6件。两层总计32件。出土编号上层13至16号磬粉碎,现仅见28件,上层12件,下层16件。(1)随县擂鼓墩一号墓考古发掘队:《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发掘简报》,1979年,第7期,第5—6页。磬上刻有关于音高的铭文,呈现的音列虽然有一些规律,但更多是无序的。尤其是右分组,音高排列令人不解。几位学者对32件编磬的编次进行了复原探索。但出于不同的认知前提和观察视角,得到了不同的复原结果。下文首先对已有复原进行述评,然后再从编磬上、下层音高的关联性进行新的解读,敬请方家批评。
一、曾侯乙墓出土32件编磬编次复原的述评
出土编磬的编次主要有调高、音阶和音列三个要素。(2)学者对此编磬绝对音高的认识也有不同,但并不影响编次复原,本文不作论述。可以从这三个要素来呈现已有复原的思路和结果。
(一)曾侯乙墓出土32件编磬编次已有复原的梳理
李纯一先生较早对此编磬进行了复原。他在《曾侯乙墓编磬铭文初研》绘制的“编次复原示意图”(3)李纯一:《曾侯乙墓编磬铭文初研》,《音乐艺术》,1983年,第1期,第17页。展现的复原思路为:上层12件保持不变,内部移动1件,加进3件,移往下层2件,减出1件;下层3件保持不变,内部移动8件,由上层移进2件,新加3件,减出5件。复原后的情况为:第一,上层调高为浊姑洗均(B),下层为姑洗均(C);第二,每层为左组“峉(徵)—宫”与右组“羽—商—角”结合而成五声音阶;第三,上、下层音列相同,不计八度称谓,都为“徵—宫—徵—宫—徵—宫——羽—商—角—羽—商—角—羽—商—角—羽”。
李成渝先生《曾侯乙编磬的初步研究》用五线谱呈现32件编磬出土时的音列,认为“上层是浊姑洗均(包括它的近关系调),下层是姑洗均(当然也包括它的近关系调)”(4)李成渝:《曾侯乙编磬的初步研究》,《音乐研究》,1983年,第1期,第91页。。后来他又写了《磬簨编列辨证——曾侯乙编磬研究之二》,移动9处位置,复原结果体现在“曾侯乙磬簨用于实际演奏之编列表”(5)李成渝:《磬簨编列辨证——曾侯乙编磬研究之二》,《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4年,第3期,第35页。:第一,下层调高是姑洗均(宫=C),上层是新钟均(宫=#F);第二,音阶为带“羽曾”的六声新音阶,上层是左组“宫—羽曾”与右组“徵—羽—商—角”模式的结合,下层是左组“商—徵”与右组“宫—角—羽曾—羽”模式的结合;第三,上层新钟均音列为(不计八度称谓)“宫—羽曾—宫—羽曾—宫—商角——徵—羽—商—角—徵—羽—商—角—商—角”,下层姑洗均音列为“商—徵—商—徵—商—徵——宫—角—羽曾—羽—宫—角—羽曾—羽—角—羽”。
冯光生、徐雪仙先生主笔的《战国曾侯乙编磬的复原及相关问题的研究》,更换出土上层7号与8号磬的位置,测算每磬的音高(6)“我们先以上层一号磬实验,依其外形制成石磬,测得振频为748Hz,相当#F5+19,……而该磬刻文‘浊姑洗之徵’,按钟铭及音响推算,实验和计算则确定了它的实际音位。”湖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武汉物理研究所:《战国曾侯乙编磬的复原及相关问题的研究》,《文物》,1984年,第5期,第62页。,推定信息不完备磬的磬头刻号、标音刻文,并根据“王湘同志在发掘工地上的记载”,推算了粉碎磬(出土13—16号)的信息。他们最终制作的“编磬音位表”(7)湖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武汉物理研究所:《战国曾侯乙编磬的复原及相关问题的研究》,《文物》,1984年,第5期,第65页。,基本是对32件编磬信息的“实录”。《曾侯乙墓(上)》原样呈现此表,认为:“上、下层1至6号是以四度、五度关系排列,7至16号则不规律(可能系下葬时有所扰乱),相邻两磬呈二、三、四度者均有。上层音列主要是以新钟及其近关系律为主音的五声、乃至六声音阶;下层音列主要是以姑洗及其近关系律为主音的五声、乃至六声音阶。”(8)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50—151页。
应有勤、孙克仁先生在《曾侯乙编磬“间音”新解与编列研究》同意李纯一对上层磬的复原,但不认同他对下层磬的复原。复原结果见此文的“表六”(9)应有勤、孙克仁:《曾侯乙编磬“间音”新解与编列研究》,《中国音乐学》,1989年,第4期,第75页。:第一,上层调高为浊姑洗均(B),下层为浊新钟均(F);第二,上层是左组“徵—宫”与右组“羽—商—角”结合,下层是左组“羽—商”与右组“徵—宫—角”结合的五声音阶;第三,上层音列为“徵—宫—徵—宫—徵—宫——羽—商—角—羽—商—角—羽—商—角—羽”(不计八度称谓),下层为“羽—商—羽—商—羽—商——徵—宫—角—徵—宫—角—徵—宫—角—徵”。
(二)曾侯乙墓出土32件编磬编次复原的评价
几位学者出于不同的认知前提和观察视角,对曾侯乙墓32件编磬的编次产生了不同的认识:
第一,关于调高,一般认为上层是浊姑洗均(B),但也有新钟均(#F)的提法(李成渝、应有勤);下层有姑洗均(C)、浊新钟均(F)、新钟均(#F)、浊姑洗均(B)几种提法。
第三,关于音列,有由不同音阶形态组成的不同音列,也有由相同音阶形态因不同组合方式组成的不同音列。如应有勤、孙克仁的复原,上、下层都为五声音阶,但是上、下层音列结构不同;李成渝的复原,上、下层都为六声音阶,音列结构也不相同。
究竟哪一种编次复原是对的呢?或者都不对?这里首先分析一下前人的复原结果。
李成渝先生的复原,新钟均、姑洗均的调高有同墓出土磬匣的依据,(14)“因为编磬设有姑洗和新钟两个磬匣。”李成渝:《磬簨编列辨证——曾侯乙编磬研究之二》,《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4年,第3期,第36页。音列调整幅度也不大。但是既然编悬相同音阶结构,从演奏原则出发,为何上、下层不编悬成相同的音列模式呢?
《战国曾侯乙编磬的复原及相关问题的研究》基本上属于“实录”出土编次,虽然指出上、下层7至16号编磬“可能系下葬时有所扰乱”,但关于扰乱前编次的本有面貌,没有进一步探讨。
应有勤、孙克仁先生的复原,第一,所谓下层二组连续的“徵—宫—角”模式,是通过忽略一些磬而观察获得的,并非编磬出土时的原本音列;(15)应有勤、孙克仁先生说:“我们可以发现5,10,14,□,17,□,22,26,□,□为连续的‘徵—宫—角’模式(排除□中磬的话)。”(参阅应有勤、孙克仁:《曾侯乙编磬“间音”新解与编列研究》,《中国音乐学》,1989年,第4期,第70页。)显然不能排除4个“□”代表的磬来观察其音列模式。第二,下层二组变动大,总共10件磬,更换了5件。这种复原,后来被应先生自己否定了,所以进行了第二次复原。第二次复原推论了两种悬法。第一种悬法,与出土编次相比,只下层有1磬(下二8“十”磬)未变,其余全部调整;第二种悬法,只上层一组有5磬未变,其余全部调整。应先生自己也说这可能是“入葬前的曾经可能用过的悬挂法”,而不太可能是随葬时应有的编悬法。
因此,曾侯乙墓出土的32件编磬,上、下两层,左、右两组,到底在编悬什么样的调高、音阶、音列呢?还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三)曾侯乙墓编磬编次复原应注意的一些问题
曾侯乙墓出土的32件编磬,和洛庄汉墓等其他编磬不同,出土时“因有淤泥的支撑,全架仍保持着原来的结合形式;磬块虽损,仍保持着当年的悬挂方式和排列关系。”(16)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编钟(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36页。几件粉碎磬(出土13—16号)的信息,也有“王湘同志在发掘工地上的记载”。信息不齐备磬的编号、音高,甚至宫调关系,都可以根据磬匣刻文、编磬铭文推算出来。出土信息如此明确,除了极明显的错乱,我们应该相信出土编次本身是正确的。其呈现的音列结构不规律,可能另有深意还不得而知,不能轻易下结论说编悬错误。应该说,最理想的情况是完全不作调整,通过出土时的音列直接解读出编次原设计目的和意图。
当然,如此庞大的组合乐器和复杂的音高体系,出现一些错误,也是正常的。如果编次确实有错乱,需要调整变动,最基本的原则应是遵从原本音列呈现的一些规律,尽量少变动。由于不同的观察和调整都会得到某种“规律”,为避免观察和调整的主观性,任何调整,第一,要与出土编次原本呈现的规律契合;第二,要能够进行学理说明,而不只是现象描述;第三,复原为编磬不常见的音阶模式,最好能有旁证依据。曾侯乙墓同出磬匣刻文反映的编次,其他出土编磬以及同出编钟编悬信息,都是重要参照依据,可以联系起来解读。
二、从上、下层音高关联性再探曾侯乙墓32件编磬的编次
《战国曾侯乙编磬的复原及相关问题的研究》对于这32件编磬信息基本上是“实录”,几件粉碎磬也是根据“王湘同志在发掘工地上的记载”而推算的,可信度很高。因此,本文从这“实录”着手,再探这组编磬的编次。
(一)上层左“徵—宫”、右“商—角—羽”模式编悬五正声
根据“实录”,本文完全不调整出土编次;为方便认知,转换音高标记法,(17)由美国音响学协会音高分组体系标记法转换为海尔姆霍尔茨音高分组体系的标记法。参阅任达敏:《基本乐理》,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年,第19页。与直接反映音高关系的磬头刻号放在一起;根据磬铭重新校对标音刻文;对一些需要多次相生才能得到的音进行等音转换(如#D换成E,#G换成A,#A换成B),并在左右分组的基础上进行音位的八度分组。如此得到出土上层编磬的基本信息和分组情况如表1。
表1.曾侯乙墓上层编磬音列信息表
如表1所示,1—6号磬为左分组,7—16号磬为右分组,(18)出土编磬,一套往往也称为一组。一组又有分为左组、右组的。为方便区分,本人曾提出“分组”概念,把左组磬称为“左分组”,右组磬称为“右分组”。参阅宋克宾:《两周编钟编磬的“编列-音列”结构研究》,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8年,第3页。每一组又划分出三个更小的八度音组单位。可以分别从左、右分组来理解上层磬的编次。
1.上层左分组6磬
2.上层右分组10磬
上层右分组音列分布不是特别规律,可能需要调整。周汉编磬左、右分组的典型编悬,往往通过左、右音组结合构成音阶。既然确定了左分组,就可以其为基础,从构成音阶的角度来推论右分组音列。
曾侯乙编磬乐律铭文明确反应的是五声旋宫,(20)宋克宾:《曾侯乙钟磬乐律铭文呈现的五声十二律旋宫实践》,《中国音乐》,2018年,第6期,第102—112页。同出磬匣刻文反映的13件组编悬,上、下两层都是五声音阶。不难推断,左分组“徵—宫”,如果与右分组构成音阶,首先就应该是五声音阶,其次再去考虑其他。
这样,上左二与上右二,上左三与上右三音组,都刚好构成五声音阶。如下:
上左二+上右二:
上左三+上右三:
但与上左一“徵(#f2)—宫(b2)”相配合的上右一,下角与商的音高颠倒,且多了一个羽曾。遵从前面八度音组呈现的整体规律,应拿掉羽曾磬(九),把下角磬(八)放到羽曾9号磬位,就可以构成五声音阶,如下:
表2.曾侯乙墓上层编磬音列结构复原表
调整过程包括:把“丗一”磬替换为“丗”磬,移走“九”磬至下层组,右移“八”磬至“六”磬后,加进“一”磬。复原思路与李纯一先生有不同,结果相同。复原后,编磬绝对音高由低至高为:
以浊姑洗(B)为宫,声名序列为:
周汉编磬左、右分组的编悬音列,往往源于配套编钟正鼓音列与侧鼓音列的分离。(21)宋克宾:《两周编钟编磬的“编列-音列”结构研究》,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8年,196页。除中层二组多1件“商角—商曾”钟外,曾侯乙编钟中层一组、二组甬钟音高相同。中层一组甬钟标音铭文反映的音列结构如表3。(22)宋克宾:《曾侯乙编钟中下层甬钟的基组结构与音位安排论——用“侧高正低”三度音程双音钟设计音阶、十二音位》,《音乐艺术》,2016年,第4期,第118页。
表3.曾侯乙墓中层一组编甬钟音列结构表
(二)下层左“徵曾—宫曾”、右“羽—羽曾—商—商曾—徵”编悬七个变化音位
根据“实录”,下层组编磬音列情况如表4。
表4.曾侯乙墓下层编磬音列信息表
左、右分组可以各自分为3个更小单元的八度音组。下左一和下右一为小字2组音,下左二和下右二为小字3组音,下左三和下右三为小字4组音。
科学研究是一个不断质疑和否定,逐步发现真相的过程。笔者曾同意李纯一先生对下层编悬的复原,并且指出在41件半音磬的条件下,上、下两层都编悬为16件组的五声音列,浊姑洗均与姑洗均是唯一选择。(23)同注①,第321—325页。但问题是,虽然浊姑洗与姑洗均是编悬16件组五声音列的唯一选择,但不代表出土编磬原本必然是这么编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下层组调整幅度实在太大,应该是存在问题的。这里依据出土音列原貌,进一步解读。
1.下层左分组6件
左分组6件磬呈现了极为明显的规律:第一,以浊姑洗(B)为宫,为“徵曾(mi)—宫曾(la)”的三次八度重复;第二,每一音是上层左分组音的下方大三度音。6件连续的磬,音高如此规整有序,编悬错误的可能性极小。应该保持原貌。
2.下层右分组10件
右分组音列,看起来非常混乱,没有体现出什么规律。这也是学者普遍认为此编磬音位错乱、需要编次复原的主要原因。
同理,既然左分组音列是正确的,就可以左分组为依据,以构成音阶的方式推论右分组音列。
第一种:左分组可能也为“徵—宫”结构。浊姑洗均(B)的“徵曾—宫曾”,为浊兽钟均(G)的“徵—宫”。左、右分组配合构成五声音阶,右分组需要浊兽钟均(G)的“商—角—羽”来配合。不难发现,出土右分组音列完全不符合“商—角—羽”结构,特别是角音就没出现。因此,下层为左、右分组配合编悬浊兽钟均五声音阶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种:左分组音列是否为其他调均四度音组的八度重复模式。比如应有勤、孙克仁先生就曾考虑为浊新钟均(F)的“羽—商”。问题是,由于右分组小二度(e3-f3、a2-b2)和减五度(e4-b4)音程的存在,左分组无论是什么调均的四度音组模式,右分组音列与其构成五声音阶,都必须要做出很大调整。比如应有勤、孙克仁先生的调整,移动3磬,更换5件磬,右分组才能构成“徵—宫—角”模式。
因此,下层用左右分组构成五声音阶的编悬方式应该是难以成立的。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编悬可能呢?
同出曾侯乙编钟,上层一组钮钟用大三度双音钟设计十二音位的五度相生;(24)宋克宾:《十二音位的五度相生——曾侯乙编钟上层一组钮钟的乐学内涵》,《音乐研究》,2017年,第2期,第83—90页。上层二、三组钮钟用小三度双音钟设计“单阳双阴”十二音位;中、下层甬钟设计音阶外,还综合大、小三度双音钟设计十二音位;(25)宋克宾:《曾侯乙编钟中下层甬钟的基组结构与音位安排论——用“侧高正低”三度音程双音钟设计音阶、十二音位》,《音乐艺术》,2016年,第4期,第117—125页。中、下层甬钟铭文的“正声”加“新钟”乐律关系,以姑洗均十二音位呈现五声十二律旋宫;曾侯乙编磬乐律铭文,反映的乐律关系全为“正声”加“新钟”,以浊姑洗均十二音位呈现五声十二律旋宫。也就是说,曾侯乙钟磬铭文处处反映了十二音位思维。(26)宋克宾:《曾侯乙钟磬乐律铭文呈现的五声十二律旋宫实践》,《中国音乐》,2018年,第6期,第102—112页。
既然上层16件磬设计的是浊姑洗均正声,下层组16件磬全是变化音位,是否可以考虑是在上、下两层相配合,共同设计浊姑洗均十二音位,从而与乐律铭文呈现的乐律体系相对应?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可以用演绎法来反证这一推论是否正确。如果编悬浊姑洗均十二音位,应该如何设计呢?上层是“徵—宫”+“商—角—羽”的五正声模式,下层则需要设计七个变化音位,才能满足十二音位。上、下两层共同编悬十二音位,一个基本的规律是:下层七个变化音位必须围绕、配合上层组编悬的正声,才适合演奏。如何配合?无非是关系相联或相近的音位上下对应或放在一起。
表5.曾侯乙编磬五正声与变化音位关联表
表6.曾侯乙墓编磬上、下层右分组音位关联表
最终,下层组的调整为:在7号和8号中插入上层的羽曾(上九e2)磬,去掉多余的15号磬(羽曾e4);中间的磬往高音方向移一位。整组编悬的基本结构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在内部微小调整,就变得可以理解。复原后,32件编磬的编次如表7。
表7.曾侯乙墓32件编磬编次复原表
从八度音组来看,小字2组音(上左一+上右二+下左一+下右一),刚好构成浊姑洗均十二音位;小字3组音(上左二+上右三+下左二+下右二)和一件小字4组音(“丗九”磬),构成浊姑洗均十二音位。这十二音位,与以浊姑洗均为统的磬上乐律铭文统一了起来。
结 论
通过以上研究,本文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