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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于土地的中国人

2023-08-24兰扬洋

今古文创 2023年31期
关键词:概念隐喻认知语言学土地

兰扬洋

【摘要】隐喻是人类的基本认知方式,是人们思维抽象概念的认知工具。概念隐喻一直渗透在我们的语言和思维活动中。通过语言,人们也能反照出深藏于自己脑中对世界上的事物的认知和思维方式。从“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一概念隐喻的分析中,我们能更深刻地理解“扎根于土地的中国人”对自然、土地、故乡的独特情感认知。

【关键词】 概念隐喻;土地;中国人;认知语言学

【中图分类号】H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1-01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38

概念隐喻是人们借以思维和行动的概念系统。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人类的基本认知方式是人们谈论和思维抽象概念的认知工具。隐喻不是一种语言现象而是一种认知现象。体现在语言中的隐喻渗透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更反映了人们的思维方式。正如概念隐喻理论的开创者Lakoff和 Johnson所说:“隐喻的本质是以另一件事和经验来理解和经历一件事或经验。”因此,从日常语言中的隐喻着手,可以反观出人们对事物的理解和认知。本文从汉语中提取涉及人与土地的关系的一个概念隐喻—— “大地是万物的母亲”,分析该概念隐喻的内涵,同时探讨其产生的缘由及其对中国人对土地的认知和思维方式所产生的影响。

一、概念隐喻产生的缘由:经验基础

概念隐喻是人们对世界进行概念化的方式,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眼中,大地被概念化为一个母亲。一个概念隐喻涉及“四个基本要素”:始发域、目标域、经验基础和映射。(文旭、叶狂,2003)概念隐喻即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之上的由始发域向目标域的映射。在“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个渗透于中国人日常语言的概念隐喻里,目标域是大地,即土地,始发域是母亲,而理解了这个概念隐喻产生的经验基础,我们也就理解了其形成的缘由。

中国人关于土地的经验可以追溯到原始农业出现的人类社会。“在人类社会早期,人们主要以采集和渔猎为生,人们赖以生存的是野菜、果实和动物,土地对人们的生存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何星亮,1992)而原始农业出现之后,人们的生存方式从简单地向自然索取变为自己在土地中生产,土地受到人们的特别关注。人们在土壤里栽种各种农作物,各种作物是由土壤产出,这正如一个有生育和繁殖之力的母亲。且农作物在肥沃的土地里长得茂盛,收获丰富,在贫瘠的土地里则长得矮小,产出也少。而原始时代的人们并不了解土壤以及气候对农作物生长的影响,认为大地母亲的喜怒哀乐决定了作物的丰收。原始时期人们对生育和繁殖的崇拜形成了人们对土地的崇拜。

除了从事农业的直接生活经验,从中国神话中一直延续的文化经验也是“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个概念隐喻产生的重要经验基础。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而人则是万物之灵。自女娲造人神话的流传,中国人在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人是由泥土所化。在《风俗通》中便记载了关于上古之神女娲的传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接,乃引絙于泥中,举以为人。”也就是说,人是由泥土构成的,而女娲即是地母。另外,《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洲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撷民,鹜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天空塌陷,大雨倾盆,洪水泛滥,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石便是由土炼成,古人认为石为土之精,是土地精华聚集而生,“止淫水”所用的芦灰,即草木灰,同样也是泥土。因此,可以说女娲本身便是土地之神,女娲化生万物,换言之,万物是由土地孕育而生,大地是万物的母亲。尽管后来人们已经认识到女娲造人仅仅是个神话传说,但在中国人心中,人与土地存在血缘关系的文化经验却一直延续至今,并一直贯穿于中国人的认知,人死后“化为一抔黄土”的说法仍被大家习以为自然。

二、概念隐喻的系统性内涵:蕴含和突出掩盖

了解了“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个概念隐喻产生的经验基础,我们不妨再分析其具体内涵。概念隐喻是由始发域向目标域的映射,其理解过程就是将始发域的有关特征转移到目标域上并由此来理解目标域的过程。“隐喻具有系统性。”(刘云红,2005)概念隐喻内部之间可以通过蕴含关系构成连贯的系统。在“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个隐喻中,大地是母亲蕴含了“大地是一个人/生命体”。原始时期人们认为土地有灵,崇拜地母之神即是一个例证。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概念隐喻并非仅存在于原始古人的头脑思维中。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万物有灵,土地有灵的观念依然延续,只不过人们所祭祀的神祇由女性神过渡到了两性神、男性神。土地神的崇拜也是如此。迟到春秋战国时代,中国就形成了五方帝神系统,其中的最高统治者就是居于中央土位的黄帝,其佐神为后土,与主神黄帝属性相同,后土便是土地神。进入私有制社会后,土地神发展为专职春祈秋报的社神,人们对土地的崇拜发展为社的祭祀。西周以来,又有了社与稷之分,稷色很是五谷之长,主宰五谷的收成。社与稷合称社稷。

但直到现代,中国人仍习惯将大地亲切地称为母亲而非父亲,将大地称作“母亲”,指称为“她”,“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个概念隐喻一直存在于中国人的思维中。此外,在汉语中,将大地视为生命体的隐喻表达俯拾皆是。水是大地的血液和乳汁,草原是大地的怀抱,山脉是大地的骨架,裂谷是大地的伤疤,风是大地的呼吸等等不一而足。再举一例,我们来看以下当代作家端木蕻良创作的抒情散文《土地的誓言》中的片段:

“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有着土粒;我的手掌一接近土地,心就变得平静。我是土地的族系,我不能离开她。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印下我无数的脚印。”

在这里,大地像生命体、像人一样有心跳,有流动的热血,土地就是“我”的母亲,“我”像不能离开母亲一样离不开“她”。这些都是“大地是萬物的母亲”这个概念隐喻渗透中国人的语言和思维的体现。人们之所以觉得这些语言表达再自然不过,是因为隐喻是一种与人们头脑中对事物的认知相一致的语言表达方式,而非与正常表达的偏离,并不同于某些临时的新奇比喻。

“大地是万物的母亲”属于结构隐喻,是从始发域到目标域的部分映射,因此人们通过始发域“母亲”来理解目标域“大地”时,往往会突出某个方面而掩盖其他。人们把大地视为母亲时,理解土地所关注的便是其对万物的惠泽和哺育,相应地,对大地所怀有的便是感恩、依恋、敬畏和顺从,而弱化其产生灾害对人类不利的方面,这与西方人对自然的敌视、征服形成相当的对比。这一点仍然可以从神话中找到证据。张开焱对古代中国、希伯来和希腊三个文明古国关于人类起源神话——中国女娲泥土造人神话、希伯莱上帝泥土造人神话、希腊普洛米修斯泥土造人神话的文化内涵进行比较分析时发现,三个人类起源神话都表明了人类与土地的血缘关系,但对土地却有不同的态度和评价。(张开焱,2001)

在希伯来神话,即《旧约》中,人类由两种成分构成,一是泥土的血肉;二是上帝的精神。上帝将气息吹入泥人的鼻孔,使之具有了生命。上帝乃天空之神,而伊甸园中的蛇,即魔鬼的化身撒旦,是土地的神化形式,因而内在于人类的,是土地与天空、灵与肉、精神与本能的永恒冲突。而在上帝与蛇,即天空与大地的冲突中,人类受欲望的诱惑,选择了蛇,即土地。亚当罚落大地时,耶和华明确对他说“地必因你而受诅咒”。上帝是唯一圣洁崇高的神,而与之相对立的土地,则卑贱、脏污、罪恶,受到希伯来人的鄙视和否定。

希腊泥土造人神话中土地依然受到贬低和否定。同希伯来创世神话相似,希腊神话中人是由智慧女神雅典娜朝泥土造好的人吹一口气而获得生命与灵魂,而雅典娜的一个象征形象便是代表天空的鹰。因获得雅典娜的气息而具有生命与灵魂的人类本性中也具有泥土和天空两种对立的属性。人类的始祖们因其泥土本性而堕落变得贪婪、放纵、残暴,最终为天神宙斯所厌弃。所谓“潘多拉的匣子”,实际上是一次人类的“失乐园”。地神之子普洛米修斯与天神宙斯的对立冲突的最后解决,就是前者受到更严厉的惩罚,普洛米修斯被捆绑在高加索山上,被宙斯派遣的一只神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人类则在一场大洪水中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唯有丢卡利翁和皮拉夫妇死里逃生。而这对夫妇创造再生人类的质料也是土地中的石头,也是地神的“骨骼”。

女娲造人神话则体现了中国人对泥土完全不同的认识和态度。首先,中国神话中没有所谓天神吹气、赋灵之说,人完全是由泥土构成的,而女娲乃地母,也就是说,女娲是用自己的材料来造人的,人与神在根本上具有同一的泥土根性。所以,在根本上人与神便是同一的,而不存在西方神话中人与神的对立。并且,根据中国的洪水神话,泥土不但不会给人类带来灾害,反而帮助人类战胜灾害。传说,稣曾窃天帝之“息壤”以湮洪水,而“息壤”作为一种能自己生长的土壤其实是土地的神化形态。后来的文明时代出现的“天尊地卑”的观念统治者强调其地位的一个相对概念,中国文化更强调的是天地参合、阴阳交泰,天与地是相互渗透和补充的。其实,中国人对土地的关注更多,对天空的意识则较为淡薄。

正是如此,在中国文化中,土地之神的形象是女娲、母亲,不是惩罚和报复的神,而是赋予万物生机,惠泽哺育万物生长的亲切的神,即使在如今,人们依然将祖国大地亲切地称为母亲。这种观念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文化中人与自然浑然合一的自然观。

三、概念隐喻的连贯性:“大地是万物的母亲”与

“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

概念隐喻具有连贯性,即不同的概念隐喻,通过共享的隐喻蕴含而具有了连贯性。“大地是万物的母亲”与“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便是具有连贯性的两个概念。同“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个概念隐喻一样,“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这个概念隐喻的产生,既基于中国人直接的生活经验,也基于中国人长久的文化经验。就文化经验而言,在此前中国和两希的起源神话中已经可以看到,在中国文化中,人本身便与土地具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并且土地是神圣的,親和的,人们认为大地是万物的母亲,人亦生于大地,生于泥土,而且并不以泥土为卑贱。

而就中国人的直接生活经验而言,“考古发掘证明,至少到仰韶文化中晚期,中华民族的主体——黄河流域的华夏先民就进入到以农耕为主的经济时代,农耕经济与以血缘关系为核心的村社聚落方式都在强化人们对土地的感情和突出土地的重要性。”(张开焱,2001)农业在中国自古以来便关乎人们生存的根本,可以说,农耕社会的人们有一种共同的恋土情结。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也分析说:“农业和游牧或工业不同,它是直接取资于土地的。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飘忽无定;做工业的人可以择地而居,迁移无碍;而种地的人却搬不动地,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侍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象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也就是说,土地在中国文化中占有相当的地位,以农为居,世代定居是常态,若非大旱大水大战大灾,人们是绝对不愿意离开故土的。

其实,费孝通的这番分析,正是“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这个概念隐喻的体现。在这个概念隐喻中,始发域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目标域是“人”,通过映射的理解机制,可以推出的是,像植物一样,人有自己的根,而根黏着于土地的某处,因此,人应固定一处,不能随意迁移。我们来看下面一段话:

“农民是在土地上生根的,一切纲常教义,一切‘安分守己 ‘安土重迁的大道理,是要他们能继续在土地上生存下去才能发生作用。他们一旦因着四方八面的压迫榨取而从土地上‘游离出来而变为所谓浮浪者、浮食游民,以前所有的社会思想的羁绊,便不再对他们发生效用了。”

这段话选自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第十一篇中对中国古代农民生存状况的分析,本文仅就这段话体现的概念隐喻进行分析。“农民是在土地上生根的”,这其实便是将农民看作了扎根于土地的植物。另外,农民因为种种压榨脱离土地,是一种“游离”,变为“浮浪者”“浮食游民”,也是将农民的离开土地视为植物的根系脱离土地而浮游不定,这都体现了“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这个概念隐喻在人们思维中的渗透。这也充分说明了隐喻不是一种语言结构,而是一种概念结构,隐喻语言只是概念隐喻的表层表现。在以农业为本,以泥土为根的中国,“安土重迁”的观念影响持续而深远。汉语中另一个“落叶归根”的观念,则可以视作为与“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相连贯的概念隐喻—— “人是一棵树上的叶子”的表达。因此在中国才常有人死之后还要将棺材或骨灰带回家乡的风俗。

此外,同理,植物要在适宜的水土环境中生长,那么由“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这一概念隐喻则能推出:人要在适宜的地方生长和生活。这与人离开故土在异乡的不适应是一致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水土不服”。而扎根某处土地的植物不能随意迁移,离开故土会水土不服、不利生长,与孩子离开母亲的不舍、不适与眷恋,于内在逻辑是相连贯统一的。正如孩子不愿离开母亲、植物不愿将根系脱离故土般,人们不愿意抛弃故土、背井离乡。“大地是万物的母亲”与“人是扎根于土地的植物”两个概念隐喻的共同作用促成了中国人对乡土的浓浓眷恋。因此,人们身处异乡时往往以为自己是根系脱离了故土、离开了母亲怀抱的“游子”。正如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所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隐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还是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方式。隐喻渗透了人们的生活和语言,“语言符号的多义性和创造性正得宜于概念隐喻的形成和使用”(胡壮麟,1997)。汉语中“大地是万物的母亲”这一概念隐喻的形成,源于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在生活经验和文化经验中的累积中所形成的与土地的浓厚血缘关系,它的作用促成了中国人对自然的敬畏和依恋,对故土的眷恋和不舍,并通过语言将这种影响不断在国人的思维和认知中传承和持续。

参考文献:

[1]Lakoff·G.&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胡壮麟.语言·认知·隐喻[J].现代外语,1997,(04):

52+51+53-59.

[3]刘云红.认知隐喻理论再研究[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5,(08):16-18+29.

[4]文旭,叶狂.概念隐喻的系统性和连贯性[J].外语学刊,2003,(03):1-7+112.

[5]张开焱.泥土的神圣與卑污——三则人类起源神话文化内涵之比较[J].外国文学研究,2001,(03):92-98.

[6]何星亮.土地神及其崇拜[J].社会科学战线,1992,

(04):323-331.

[7]钟亚军.土地神之原型——社与社神的形成和发展[J].宁夏社会科学,2005,(01):127-130.

[8]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9]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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