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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悖论·隐喻:新批评视角下的《伤逝》解读

2023-08-24王雨

今古文创 2023年31期
关键词:新批评反讽伤逝

王雨

【摘要】《伤逝》是鲁迅创作的一部爱情小说,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启蒙思想的影响下勇敢追求爱情自由,但是最终走向失败的故事。以英美新批评视角解读鲁迅的小说《伤逝》,可以发现文本呈现鲜明的反讽、悖论和隐喻的特点,具体表现为三个方面:涓生自述与语境对立形成的反讽;涓生、子君自我矛盾的现象形成的悖论;涓生、子君在隐喻中与喻体形成的对照关系。

【关键词】《伤逝》;新批评;反讽;悖论;隐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1-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04

英美新批评认为文本是一个独立自足的个体,不受外部作家、读者、历史等因素的影响,强调对作品进行文本细读来挖掘作品本身的价值,并提出“反讽”“悖论”“隐喻”等一系列批评术语。《伤逝》是鲁迅在1925年创作的以爱情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小说以涓生手记的形式,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勇敢在一起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但最终走向爱情失败的悲剧。通过对全篇进行细读,可以看出小说中具有明显的反讽、悖论、隐喻的特点。因此,本文通过英美新批评的反讽、悖论和隐喻等批评理论,对《伤逝》进行解读,来品味作品蕴含的艺术魅力。

一、反讽:涓生自述与语境对立

反讽是“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是由于语词受到语境的压力造成意义扭转而形成的所言与所指之间的对立的语言现象[1]112。在语境的影响下,涓生的一些言论便发生了意义的扭曲,造成了与语词本意对立的现象。

涓生说他对子君的爱是一种“纯真热烈”的爱,但是他却连向子君求爱的场景都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认为向子君求爱的画面是可笑的。涓生描述子君对他的爱也用了“纯真”“热烈”等词,但是子君对于涓生求爱的画面却像熟读了一样,以至于能够背诵下来,并且并不觉得这一画面是可笑的。对于涓生和子君的爱,都用了相同的词汇,但是他们俩的表现却是截然相反的。那么到底什么样的爱才是“纯真、热烈”的呢?“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的热烈,这样的纯真”[2]145,通过涓生的描述可以知道涓生明确地清楚子君是爱他的,因为只有在纯真热烈的爱之下,才会对涓生求爱的举动倍加珍惜,因此在涓生的认知中,他是认同“纯真热烈的爱”就应该是像子君一样的爱。而涓生自己的行为却完全与之相反,对子君的爱的肯定恰恰是对自己的爱的否定,证实了涓生的爱并不像他所描述的那样“纯真、热烈”。因此涓生的“痴情”人设,在语境的影响下就发生了扭曲,涓生对子君的爱其实并没有像子君那样“纯真热烈”,而是虚伪的,经不起推敲的。

当涓生失去工作时,他说“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2]148,并且痛心子君“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2]。从这句话表面来看,涓生是比子君要坚强和勇敢的,但是涓生接着说“但我的心却跳跃着”[2]149暴露了涓生内心的忐忑和不安,他虽然表面上想树立一个面对困难无畏的形象,嘴上说着失去工作对于他来说不算打击,但是他其实对未来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2]149,涓生敏感地捕捉到了子君的怯弱,但是最后在文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较为怯弱了。全文都是以涓生的视角来看待子君,文章中叙述的内容本身就不一定是完全客观公正的,子君是否对未来感到怯弱,都是涓生根据子君的表现的揣测。但是涓生对于子君的变化表现得异常敏感,更说明了他本身在心底就没有足够地面对困难的勇气。就比如一个人得了小感冒,但是自己就会最先害怕传染给他人,引起他人的恐慌或遭到他人的嫌弃,因此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都會牵动他敏感的神经,别人的无心之举都会引起他的怀疑,认为周围人是对他厌恶的。在涓生的自述中,子君是比涓生先怯弱的。但是涓生总是能够敏感地察觉到子君的怯弱,从而揭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怯弱。包括后来涓生对现在平淡艰苦的生活感到疲惫,他首先想到的是逃避,不愿意回家,把冷漠和生活的重担都留给子君。当他们的爱情出现问题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也是舍弃掉子君,为自己开辟新的生路。因此涓生本身就是一个容易怯弱,没有担当的人,并且善于推卸责任,认为是子君先怯弱了,而子君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想要放弃涓生的想法,而是在涓生的冷暴力和涓生“不爱了”的伤害之中被迫离开,因此涓生自己所塑造的无畏的、坚强的形象,在语境的影响下,就变成了对涓生的反讽,涓生实际上是一个怯弱的、逃避困难的人。

涓生认为,让子君离开,子君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2]157“毫无挂念地做事”[2]157,似乎让子君离开自己是为了子君能够更好地生活。但是从子君不愿忍受房东太太的嗤笑,自己都已经吃不饱了,还要先去喂阿随来看,子君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子君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世人的目光,去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小家庭,发出“我是我自己的”呐喊,但这所有的前提都是因为爱。一旦爱消失,子君的自尊心是无法忍受世人的冷眼的,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也就消失了。子君离开以后,涓生又表现出忽然认识到自己给子君带来的伤害,“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的人生路”[2]161,那么涓生是在子君离开以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吗?通过前文,涓生多次想到了子君的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2]156。可以看出,涓生是想到过这个问题的,他了解子君的性格,了解她父亲的“烈日一般的严威”[2]160和周围人“赛过冰霜的冷眼”[2]160,涓生自始至终都知道逼子君走会给子君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以及可能会导致的严重的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此在语境的影响下,涓生所谓的让子君离开是为了“让子君可以无所顾虑的勇往直前,毫无挂念地做事”的意义就发生了扭曲,他不过是用一个可笑的理由欺骗自己,看似是为了子君的未来着想,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胆怯和自私找借口,事后又表现出幡然醒悟的样子,可见其自私和虚伪。

二、悖论:涓生和子君的自我矛盾

“悖论”的意思是指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真实的陈述[3]313。悖论在字面上就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形态,并且矛盾的两方面能够同时出现。小说中,在涓生和子君身上都出现了悖论的“影子”。

涓生作为一个五四思想启蒙下的个性解放者,天天与子君“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2]142但是当他以电影上的情节向子君求爱时,却认为是可鄙的,不愿意回想的,甚至是竭力想要去遗忘的,因为他自认为是帮助子君走向启蒙的人,类似于一个启蒙导师,在心里认为自己地位是高于子君的。他多次在子君眼中看到孩子般的目光,也体现子君在他眼中是懵懂的、无知的,是需要自己去启蒙的比自己低一等的“孩子”。而向子君求爱这一举动,正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比子君还低的位置上,因此认为是羞耻的。当子君看到雪莱的半身像感到害羞时,涓生认为子君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但是当他面对外人冷眼时却没有子君表现得那么勇敢,“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2]145。子君都毫不畏惧的旁人的眼光,涓生却有些胆怯。涓生作为一个拥有新思想的启蒙者,天天与子君谈男女平等,却没有真正做到平等,也不具有勇于面对世人异样目光的勇气,这形成了一种悖论。事实上,涓生并没有将子君放在与自己完全平等的位置上。

子君作为一个被启蒙了的女性,敢于为爱抗争,发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都没有干涉我的权利”[2]143的振聾发聩的呐喊,身上闪现着觉醒了的进步女性的光芒。但是通过整篇小说来看,她却并不是她自己的,她不断失去自己宝贵的东西,甚至最后舍弃了自己,因此形成了一种悖论。事实上,她在这段感情中是始终失去自我的。她与涓生在一起后先是失去了亲情,与家人断绝了关系,接着失去了自己唯一的金首饰,在繁重的家务劳动中失去了曾经精致的容颜,到后来失去了油鸡和自己的宠物狗阿随,最后连涓生的爱也失去了。她之所以敢于和涓生私奔,不仅是因为受到启蒙,还因为她对涓生的爱,她对他的爱使她拥有足以对抗周围人的勇气,连涓生也在后来说“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2]161,当她成功和涓生同居以后,她的爱情理想就已经实现了,因此她安心当起了世俗人家的家庭主妇,她开始踏踏实实地依附于涓生生活,不再考虑曾经高谈阔论的先进思想和诗书。当涓生失去工作时表现出怯弱的神色,也是因为怕失去自己生活的保障。小说中多次提到子君的脸上出现孩子般的神色,不管是在听涓生谈论先进思想还是听涓生说出“不爱了”的话时,子君的眼里都充满着一种稚气的光泽,也暗示了子君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虽然被启蒙了,实际上仍然是只能依靠丈夫的没有自我的人,当失去了丈夫的爱时,便只能回到家中依附于父亲。而回到家中的结果也是默默走向死亡,因为在那个时代,是不容许一个跟别的男人私奔过的女人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的,当她跟随父亲回到家中,必然会受到周围人的冷眼和唾骂,而子君的自尊心会使她无法忍受世人们对她施加的心理上的酷刑,她最终的离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隐喻:涓生和子君的喻体对照

新批评派特别重视隐喻的运用,维姆萨特强调隐喻离不开语境,在理解想象的隐喻时,考虑的不是喻体如何说明喻旨,而是当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强调之点可能在相似之处,也有可能在相反之处,在于某种对比或矛盾[3]351。通过对《伤逝》中涓生、子君与文中喻体的对照关系的分析,能够更好地在隐喻中把握涓生和子君的形象。

涓生在会馆里的生活原本是寂静和空虚的,但是子君的到来,给他空虚的生活带来了期待。“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2]141半枯的槐树和新叶形成了对比,铁似的老干与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形成了对比。半枯的槐树和铁似的老干是一种颓废的、枯萎的,失去了生机与活力的代表,就像是涓生在会馆里充满寂静和空虚的生活,因此半枯的槐树和铁似的老干是对子君到来前的涓生的隐喻。而新叶和藤花是一种新生长出来的朝气蓬勃的事物,代表着一种生机与希望,结合语境我们可以知道,新叶和藤花就是对子君的隐喻。槐树和老干是“半枯的”“铁似的”,都是一种暗淡的色彩,新叶和藤花是一种自然清新充满春天气息的色彩,通过这种隐喻可以看出子君给涓生原本暗淡无光的生活带来了生气和希望,让他的生活中拥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在涓生此时的眼中,子君是被启蒙的新女性,身上充满着女性未来的希望。

子君也不是如涓生最初所想的那样,是女性未来的希望,其实小狗阿随的出现就暗示了子君的命运。小狗阿随其实就是对子君的隐喻。“阿随”这个词有随意、伴随的意思,这个名字就暗示着这只小狗像是主人的附属品或者玩具一样,开心的时候便拿着吃食逗逗它,当它成为主人的拖累的时候,便会无情地随意将其抛弃,甚至推进土坑里也毫不怜惜。而子君也像阿随一样,当涓生爱她,她就像“新叶”和“藤花”一样被涓生喜爱。而当涓生认为她是一种负担的时候,她就像小狗“阿随”一样被随便舍弃。子君的命运和阿随一样,完全掌控在涓生的手里,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做到“我是我自己的”。在阿随被抛弃后,文中多次提到子君的脸上显现出“凄惨的神色”,子君心冷的不单是阿随的离去,而是她认识到了涓生是一个忍心的人,为了活路可以吃掉油鸡,丢弃阿随,那么下一个要舍弃的就是她自己了。涓生想要子君自己意识到,她成了涓生前进道路上的拖累,“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2]153。子君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她不愿相信也不敢承认。小说中曾提到子君曾经是“麻木似的镇静”,子君的“麻木”是她曾经不愿意相信涓生会抛弃她而不断麻痹自己。而当涓生的“冷暴力”,已经让子君无法再欺骗自己时,子君失掉了“麻木似的镇静”,希望通过示好来唤起涓生的爱,就像小狗一样祈求主人不要将她抛弃一样。

文章中多次提到了“坏孩子”这个意象,当涓生萌生了想要与子君分开,再次与子君谈起曾经在会馆破屋里讲过的那先进的思想时,他感到“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2]156这个“坏孩子”其实就是对涓生虚伪自私的内心的隐喻。涓生的虚伪、自私化身于“坏孩子”学着涓生冠冕堂皇的话,正体现对涓生假启蒙真伪善的强烈讽刺。给子君讲《玩偶之家》《海上夫人》,是为了让子君像娜拉一样勇敢地走出这个家,但是娜拉是主动出走,子君是被迫离开,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娜拉是自我意识觉醒,不愿意做丈夫的傀儡,想要夺回对自我的掌控权,真正实现“我是我自己的”,但是子君是听从了丈夫的话,主动做了丈夫的傀儡,為了丈夫而出走。这体现涓生的虚伪,表面上是为了子君着想,实际上是为了让子君听话地离开自己,不成为自己的拖累。在后文中,又提到了“坏孩子”这个意象,“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2]158这里坏孩子还是对涓生自私虚伪的内心的隐喻,蜻蜓是对子君的隐喻,这个冬天对于子君来说是最难熬的,就像《玩偶之家》中的娜拉曾像傀儡一样被丈夫摆弄着,子君也被涓生系着细线摆弄着,因为涓生的冷暴力而内心倍受煎熬,小心翼翼地向涓生示好,企图唤醒涓生曾经的爱,也只是徒劳,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厌恶,在“坏孩子”涓生宣布“不爱了”的审判中,子君只能默默走向等待死亡的道路。

新批评视角下解读鲁迅的小说《伤逝》,可以发现文本中具有鲜明的反讽、悖论、隐喻等特点。涓生和子君的形象在反讽、悖论、隐喻的叙事艺术中鲜活、饱满,他们虽然都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但是他们都没有做到真正的英勇无畏,而是选择了向曾经蔑视的世俗低头。子君选择了当一个家庭主妇,不再表现出对新思想的渴求,被丈夫抛弃后回到了曾经束缚她的家中。涓生为了开辟新的生路也与曾经不看好他和子君而绝交了的朋友重新建立了联系。他们都在生活的重压下,表现出了一种妥协和软弱,或者说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与整个社会抗衡,结果必然是以失败告终。

参考文献:

[1]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12.

[2]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3]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1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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