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颖小说集《有人将至》中的个体精神困境探析
2023-08-24亓雪莹李怡
亓雪莹 李怡
【摘要】中国当代女作家朱文颖擅长在日趋世俗化、琐碎化的当下社会中捕捉个人境遇和状态的细微变化,其小说集《有人将至》以南方城市作为敘事空间,展现了个体在物质条件相对丰裕的背景下存在的诸多精神困境,传达出作者对当代人内在精神世界的深切关注与思考。
【关键词】朱文颖;《有人将至》;个体精神困境
【中图分类号】I5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1-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02
作为70后女作家,朱文颖最初是以20世纪90年代都市文学的初生代作家身份出场的,而自2008年进入中年写作后,愈发痴迷于日常生活逻辑掩盖下的某些偶然、不确定、异质性的因素。2021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有人将至》收录了朱文颖近年来的8篇小说,除带有“故事新编”余韵的《繁华》以外,其余诸篇皆以细腻的笔触探索个人幽微的内心创伤与精神病象,一定程度上地折射出当代人的精神危机。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对该小说集(《繁华》除外)中呈现的个体精神困境进行探讨。
一、两性情爱:追寻无果的心理创伤
巴赫金曾说:“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1]情爱关系作为人际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健康与否关系到个人精神状态的健康与否,这也向来是文学作品经久不衰的书写主题。而在朱文颖笔下,本该亲近持久的两性交往,经由诸多不可靠的叙述以及不确定因素的设置,往往落于无果的结局,致使个人遭遇情爱追寻的尴尬悬置与失落,徒留沉重的心理创伤难以疗愈,深陷精神困境甚至几近病态。
小说《听见天使唱哈利路亚》探寻了一曲有关女学霸与偏科才子的情爱挽歌,熊炎与楚玉分别是其中彼此倾慕的男女主人公。临近高考,熊炎放不下偏科生的自尊,偏执又怪癖地开始“闭关修炼”却没有向楚玉解释,楚玉则因为熊炎莫名其妙的冷漠,陷入阴郁的状态以及被伤害的幻觉之中。此后三十年间,两人走向了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意外的是,某次同学会上,熊炎偶然得知楚玉的消息并与她取得联系,重又唤醒两人对于情爱的残存希望。“坚定而勇敢的”“浪漫主义的成功商人”熊炎,推翻自己的前半生,与妻子沈琳离婚,决意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楚玉的生活;而因为熊炎的出现,本与现实妥协、“不再生长,也不再向往”的楚玉,在同大卫缺失平等与理性的伴侣关系中找回自我,选择投身于当年未完成的爱。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被小说第五部分“故事的三种可能性走向”轻易解构,两人的情爱最终没能同铁硬的现实抗衡,一切追寻与努力化为泡影。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弥漫浓重的创伤心理色彩。《分夜钟》则将位于湖心小岛的精神病院作为叙事空间,以追忆、倒叙的结构呈现浦院长、净空琴师与喻氏姐妹的情爱之困和精神症候。自幼相依为命的喻氏姐妹都曾真心相爱戏剧社团的小浦社长,但在名为净空的琴师登场以后,又同时疯狂地爱上了净空,为此不断地吵架、痛哭又和好,阴郁的小浦社长则独自在树林里抽烟、徘徊,四人的感情纠葛最终以净空不幸在莺湖失足溺亡画上了诡异又惊悚的休止符。自此,喻小丽不堪精神之重,在外流浪;喻小红惊吓过度、精神失常;小浦社长经营精神病院,以周遭的疯癫压抑内心的负罪与折磨,即便多年以后对喻小丽的自白,揭示当年的溺亡事故是一场为爱扭曲、蓄意情杀的事件,仍难以释怀内心的罪恶和伤痛。小说结尾响起的“分夜钟”,作为时间的象征,实际隐喻喻氏姐妹和浦院长的人生分界线:喻小丽坐船逃离小岛,继续放逐远方;喻小红“出逃”精神病院,企望精神突围和灵魂自救;而浦院长仍旧囚于孤岛之中,随时可能被外部正常世界忘却与抛弃。他们还是无法疗愈情爱失落带来的内心创伤,挣扎于爱与恨、正常与疯癫、突围与围困的人生边上。
当然,朱文颖笔下关于两性情爱的部分,也不乏超越社会伦常的情感质素。譬如《有人将至》中女心理咨询师与重生之间交往的“暗流”现象:她习惯并贪恋着同他的幽会,他又从她那里寻求情和欲的慰藉。即便女咨询师受其患者丽芳邀约,发现重生竟是丽芳的丈夫,依然难以放弃再度相逢的机会,同重生一次次奔向对方,耽溺于彼此精神、肉体的高度契合与温存。虽然她和他的“越轨”情爱,并无利益、杂念等世俗考量,全然是情感顺其自然的结果,但由于现代人情感缔结的脆弱性、感情世界的复杂性以及生活本身的不可掌握性等,当象征着俗世之光的孩子即将到来之际,只能以重生回归家庭而宣告失败,幻象一场,无果告终。小说中不时穿插的梦境描写,展现了女咨询师迫于自身身份压抑于日常生活中的潜意识,一方面是念旧情结、爱欲冲动悖于社会伦理的苦苦挣扎,另一方面是情爱追寻失落陷入的情感围城之困,反映出个体无法果决抽身而遭受的巨大心灵苦痛。
朱文颖小说中的个体并不缺少对于两性亲密关系的热望与追寻,但在当下离散社会诸多未知因素的影响下,不论是正常的男女两性交往,还是违背世俗伦理的真情流露,皆导向了情爱的落空,个人由此陷入不能如愿、不得所欲地对自我内心世界的围困,这种围困所带来的伤害固然是隐性的、绵软的,但也是深入的、长久的,是一种真正的心理上的内伤,“可以称之为‘天鹅绒式的伤害”[2]。
二、现世家庭:无人言说的孤独情绪
除了关注两性亲密关系“求不得苦”的心理内伤,朱文颖也将目光聚焦于家庭背景下个体无人言说的孤独情绪。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任何人都有归属和爱的需求,尤其是良好的家庭氛围可“对自己共同的生活联系以及渗入主体内部的生活世界,树立确定的信念”[3]。而在小说集《有人将至》中,几乎每个家庭都遍布情感的疏离与裂痕,个人甚至选择以“出走”“移情”等方式抵抗无边的孤独情绪。
《有人将至》以女心理咨询师的视角表现了一对父子之间言说的隔膜与错位。孩子正为自己被否定的独特性而感到迷茫,处于消沉却不甘心的状态,父亲对此不甚满意,但也不得不尽力安慰。而孩子显然对父亲的安慰感到失望——“这怎么可能呢?我没有办法做我自己”[4]。其实,这位父亲并未真正理解孩子身上未能成就的激情及其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孩子则愈发不知如何应对家庭、学校、社会背景下被定位的多重角色间的冲突。父子间交流的受阻,刺激到正在成长中的孩子,这种隔膜感带来的迷惘、无助,最终加深了孩子内心的孤独情绪。
同样,《宝贝儿》中平庸纷扰的生活,消耗着上官雨燕与儿子小贝之间本就不太深厚的情感,疏离和沉默成为他们母子日常的相处模式。出于对神秘事物的渴望以及对自主意识的追求,小贝选择“出走”云南,却在回归家庭后依旧找不到对话与理解;面对愈发寡言的小贝,上官雨燕尝试与他沟通,而他漫不经心的神情和话语又时刻提醒上官雨燕:对于她来说,他的世界根本未曾打开。这种缺乏有效沟通的血缘关系不断恶化,无人言说的上官雨燕只能移情于宠物店又老又丑的蜥蜴,并在蜥蜴莫名失踪后恋上了宠物店的老板。小说结尾一句“就是你。过来,到我这儿来,我的宝贝儿”[5],将上官雨燕不可名状的孤独情绪、扭曲异化的精神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
另外,在《听见天使唱哈利路亚》里,生活于父母离异的环境之中,年幼的楚玉从小目睹母亲彻夜啼哭甚至企图自杀,曾花光所有零用钱去购买母亲的温暖和爱,然而母亲的绝望远比楚玉更深,所有努力皆是徒劳。无处言说更无所依托的楚玉选择向整个世界关闭心门,独自咀嚼孤独成长的酸涩。这些亲子之间言说的错位与缺失,使家庭变为一个无爱的关系空间,个体不仅无法从中得到应有的安定和慰藉,反而不得不承受无尽的孤独和寂寞。
此外,朱文穎也从婚姻关系着眼,诘问现世家庭的问题症结,关注个人的孤独境遇。《有人将至》的女心理咨询师周旋于看似和谐、实则疏远的中产阶级家庭之中,逐步揭开一对夫妻生活的隐秘。重生和丽芳从大学步入婚姻,由于性格上的不同、婚姻里的积怨、倦怠等,两人不停吵架、相互指责。后来两人都患上了抑郁症,分别在看医生,分别在吃药,分别是最后一个知道对方也在生病的人。在药物催发的作用下,归于平静理性的家庭,因为重生的醉酒、丽芳的意外怀孕,再次变得岌岌可危。丽芳不得不停止服药,但完全控制不住情绪,每天抱怨、怄气;而重生更加无法理解妻子的心理和行为,转而向女咨询师寻求温暖和性的慰藉。《宝贝儿》中,下沉的中年婚姻使贝先生和上官雨燕成为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贝先生为妻子性格中时有时无的复杂感到烦恼,却又不知道应该对谁生气,又是为何生气;上官雨燕则沉浸于同宠物店的丑陋蜥蜴共同搭建的虚假世界,同“真”隔绝,被“假”治愈。以上婚姻中的夫妻双方,由于言说的不相通以及无效性,无不囿于长时间难以化解的误会、隔阂之中,始终无法实现心灵上的共通,在无爱的家庭中渐行渐远,最终不可避免地沦为孤独之囚。
恰如段建军、陈然兴所揭示的“人与人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的距离不是在友好交谈中被拉近,反而在不同形式的言语暴力中相互疏远了,人变得更加孤立化了”[6],小说集《有人将至》中极少理想化的家庭关系,个体不能在家庭中通过真正有效的言说获得理应的陪伴、理解与认可,也不能满足自身对于归属和爱的需求,往往会产生诸如挫败、无助、悲观、压抑等多样的负面情绪,以致内心疯狂滋长病态的孤独。
三、个人存在:自我迷失的精神惶惑
诚然,个人作为“在世之在”,必然处于情爱、家庭等人际世界之中,但明晰充盈的自我世界才是存活于世最为关键的活水之源。萨特认为,“人除了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7]。每个人都有选择成为自己的自由并承担责任,但人在自我选择时,常与外部世界产生矛盾、冲突,陷入迷失自我的非本真状态,在小说集《有人将至》中表现为个体遭遇自我身份危机以及自我价值迷失,精神惶惑而茫然无措。
小说《平行世界》通过挪借《穆勒咖啡馆》这一艺术因素,展现了“我”在自我身份找寻与建构过程中的游移与困惑。当“我”被田敏和秋生问到内心隐秘时,“皮娜”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我”不由想到艺术鉴赏课上欣赏的著名舞蹈《穆勒咖啡馆》的片段——咖啡馆即世界的缩影,碍手碍脚的桌椅即形形色色的人,身处杂乱之中的白裙女人感觉局促、拘束,摔倒又挣扎着起来,疲惫不堪。“那种复杂、斑驳,那种暧昧和绝望,那些伸出来的手臂、被捆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抗拒和服从,那些暴力和无声的呼喊”[8],白裙女人于形形色色的“他者”中找寻真实自我的过程,也是“我”惶惑的精神世界的投射,反映出“我”渴望得到周围群体的认同,又不愿被他者化的精神之困。
《春风沉醉的夜晚》则以“阶层跃迁”这一主题呈现个人对自我身份的焦虑与盲目。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我”作为系主任的临时替代品,遇见了见多识广、幽默风趣的大学教授夏秉秋,而夏秉秋立刻成为“我”试图实现阶层提升的猎物。小说中的两人互为“镜像”,正如肖恩·霍墨指出,“镜像人物也可以成为一面镜子、一个他者……镜像人物对于基人物的功能是‘内省和启发”[9],他们作为对方的“理想我”,哪怕欺骗自己、欺骗对方,也不断驱动自身在身份找寻过程中编织新的自我形象并向对方接近。在这个过程中,“我”被迫和夏秉秋一起接触有关乞丐、按摩女以及酒吧小弟们的底层生活,在他的影响下,“我”发现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开始张望、倾听底层劳动者和穷人们的生活和梦想。然而,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捉襟见肘的自矜以及虚假空洞的尊严和体面,致使夏秉秋最终坦白——他并非大学教授,只是临时助理,同“我”一样,都是身份尴尬的替代品,那些有关社会底层边缘人的田野调查,是他试图使“我”接近其真实生活的一种方式。两人原本渴求彼此的理解和拯救,“镜像”映照之下却是轰然崩塌的虚假身份,个体始终在自我身份找寻的精神困境中无法解脱,只能迷失在奔走的路上。
除外,自我价值的怀疑、迷失也在小说集《有人将至》中有所触及。《平行世界》的画家田敏、秋生热爱艺术,常常为了某个艺术观念而争执,也为了某个著名的摄影展握手言欢、达成一致,更多时候自我揶揄在吃头汤面的时候付不出面钱。过去,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艺术家们能够肆无忌惮地追求理想,保持自我的本真状态,而随着市场因素在艺术界的逐步介入,面对多样化的价值选择,田敏和秋生们渴望追求艺术,又难以放弃崇高的精神价值,身为艺术家却“不知道真正的艺术在哪里”。在谈到彼此内心的隐秘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怀有一个愿望,即想成为像易都一样的艺术家,因为易都成功,有钱,“可以自由地追求艺术”。他们在艺术市场化的背景下所面临的尴尬处境,足见其自我主体价值建构的焦灼和渴望。《宝贝儿》中的上官雨燕只有在丑陋的蜥蜴身上,才切实感到自我的存在价值。她与蜥蜴对话聊天,宠它爱它,不如说蜥蜴是她内心渴望的外化,是她内心激情的非理性表达。而蜥蜴的丢失、移情于宠物店老板,实际是她自我价值迷失、精神世界异化的隐性表达。
“知道我是谁,就是知道我站在何处。我的认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视界的承诺和身份规定的,在这种框架或视界内我能够尝试在不同情况下什么是好的或有价值的,或者什么应当做,或者我应赞同或反对什么。”[10]朱文颖通过构建诸多有关“我是谁”的故事,将个体抛入对自我本真性及意义的审视之中,而受制于外界、他者的影响,个体不得不深陷保持自我本真性、建构自我存在价值与迷失自我沦为他者、价值意义动摇崩塌的两难之境,进而导致精神上的不安与迷惘。
四、结语
“文学的性质之一便是:它永远思考着人关心的永恒问题。它也只能如此作为,这也是它的魅力之所在。”[11]朱文颖在小说集《有人将至》中,从个体的精神症结出发,不论在两性情爱、现世家庭还是个人存在层面,对人内在精神世界的深度探寻,都一定程度上凸显出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主导的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复杂性、疏离性、矛盾性以及无处逃遁的精神困境。虽然朱文颖并未在小说中明确指出突围精神困境之良策,但其创作从不同角度所呈现的隐秘精神图景,具备深广的现实内涵,赋予人们穿透小说叙事背后些许觉悟的微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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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汤永宽,周旭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5.
[9]李碧慧.镜中的女性自我:解读艾萨克·迪内森的《悲伤之野》[J].剑南文学,2011,(02):53.
[10](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韓震译.南京:江苏译林出版社,2008:32.
[11]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34.
作者简介:
亓雪莹,女,汉族,山东济南人,长春理工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李怡,女,汉族,山东青岛人,长春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