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当代中国山水画“隔”与“不隔”的造境之美
2023-08-22赵艳
赵 艳
(怀化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湖南怀化 418000)
王国维《人间词话》一书中对“造境”这一艺术概念进行了详细的阐述。他指出艺术创作的方法包括“造境”与“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1]。所谓“造境”主要是创作者“主观虚构”的境界,是作者的主观情感与认知与客观物象的互相融合,并通过主观的能动的改造使客观物象呈现出典型的理想的艺术境界[2]。中国山水画是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学、哲学和美学的画种,它有着极高的造境功能,是中国文化的高度意匠。画者“造境”方法对中国山水画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也成了绘画学的核心问题。
一、从文学意境到画学意境
“意境”一词,最初是作为文学诗词理论出现的,盛唐诗人王昌龄曾在《诗格》一书中提出,“诗有三境”:即“物镜、情境与意境”至此打开了文学意境说的大门,同期诗人刘禹锡在作品《董氏武陵集记》中指出了意境审美的特殊规定性,他的观点“境生于象外”,体现了“意境”这一美学范畴的本质特征。后又经唐代多位诗学家的苦心研究,指出了意境的形上追求,创立意境理论的完整范畴。这一理论提出后,中间经过一千余年的发展,后又经多位文学家阐发,但最终大力标举“境界说”,努力挖掘境界内涵的当属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他在《人间词话》中专门阐述了“写境”与“造境”,两者之区别在于是否取材于现实中实有之物,写境侧重于反映客观现实,务必要真性情,造境即“虚构之境”,侧重于作者内心情感的抒发,但也要遵循自然之法。至此,文学范畴中意境理论得到了充分的挖掘研究。
“意境”一词明确出现在画学之中,可追溯至清初笪重光《画筌》的“意境创造”的绘画理论,他倡导“真境”“神境”,真境通而神境生,在他看来,山水画所造之神境,一方面指作品呈现出来的画面感和生命力“合于天造”,另一方面是指画者之修养内涵及审美体验通过作品传达,直至“思与神合”的境界[3]。“意境”本是文学范畴,但中国艺术追求的“超乎象外”的审美境界,使得意境不在独属于文学范畴,而成为统一表达中国所有艺术门类最高审美的专门术语,文学与画学的“造境”也就应运而生。画学“造境”是画者的学识、修养、感情、经历的综合表现,是艺术家对自然造化的观察体验、感受领悟、归纳取舍后,将客观物象转变为心像,抒发作者情感,表达内在精神,用艺术手法营造出近于理想的艺术境界,创作让人心旷神怡的作品,使观者产生艺术联想,从而起到陶冶情操、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
二、“隔”与“不隔”的山水画造境美
以静安先生《人间词话》中的“隔”与“不隔”之评判标准,我们暂且这样理解,文学与画学境界之表达相似,如若画者没有真切之感受,或有真切之感受却不能予以真切之表达,而使得欣赏者也不能有真切之感受,那所造之境犹如“雾里看花”,便有境界之隔,境界之隔又足以影响境界之有无或高低。相反,若画者有真切之感受,且通过作品将感受进行真切之表达,并能带给欣赏者同样真切的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在静安先生对“隔”与“不隔”的论述中不难发现,他是极力推崇“不隔”,而排斥“隔”,“不隔”的境界在“隔”之上,观点一经提出,也成了文人学者们纷纷探究的话题,且备受争议,以美学大师宗白华的见解为例,他认为“隔”与“不隔”的两种美“相济有功”,隔者,斑纹华彩,绚烂之极,是抟虚而成的实;不隔者,生气远处,妙造自然,是画实而成的虚,“虚实相生”才是美学意境的最高境界[4]。笔者认为“不隔”固然是一种真切的美,而“隔”也有其朦胧婉约之美,在山水画创作中“不隔”的造境美在于开门见山,直抒胸臆;“隔”之美在于委婉含蓄,朦胧婉约,因此,我们也应该以客观多维的眼光全面立体的去看待造境手法的“隔”与“不隔”。其最终评判标准,取决于欣赏者是否能通过画者所造之境获得直观、真切感受与审美体验。纵观前人之名作,无论“隔”与“不隔”,均是对画者内心真实情感熨帖巧妙的展现。
(一)意在笔先的“隔”之造境美
南齐谢赫在《古面品录》中提出“取之象外”的艺术主张,宗炳也提出了画山水画要有“象外之意”,所以艺术家不能只停留在有限的孤立的自然物象之上,而是要突破这个有限的“象”,从有限到无限,摆脱自然物象的束缚,造境于象外,让观者产生无限遐想空间[5]。这里山水画表现之“隔”,与王先生评价标准之“隔”,变不是同一评价标准,而是“观物取象,得意忘象”,突破了有限的“物象”,境界超然的意向之美,这样的作品,才能达到微妙的境地。
一代大家黄宾虹先生的山水写意作品,体现了对自然之景的高度概括和提炼,潘天寿曾评价他说:“黄宾虹的山水绝妙”。尤以晚年的“黑宾虹”作品伟最妙,黑、密、厚、重,境界超然。但作为普通的欣赏者,可能不能轻易欣赏“一团黑墨”的美,无法理解他的“境”,其实这种美犹如静安先生所说的“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若观者不能突破传统审美束缚,是很难发现的,这也是作品与观赏者之“隔”。黄宾虹说:“参差离合,大小斜正,肥瘦短长,俯仰断续,齐而不齐,是为内美”这里他的“内美”应当是山水画内在的美,也就是说不能依靠一般的视觉或者外在的表象能轻易看出的美。究其原因,或许与他敢于创新,善于观察密切相关,他注意外在视觉的丰富微妙变化,受西方印象派启发,将光与气结合,造成气韵生动的无尽变化。
黄宾虹总结自己的绘画学习方法,他主要是以“意临”的方式去领悟古人的笔墨、形式、意境等,后结合自身之感受,展现心中之山水,这种“意在笔先”的作品,见效慢,不讨世人喜欢,但却对当今画坛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其作品用墨厚重,层次丰富,构图呈大开大合之势,用笔大疏大密,极具矛盾冲突感,正如石涛所云:“黑团团里墨团团,墨团团里天地宽”,看似每幅作品大同小异,其实每幅作品笔墨与意境完美融合。黄宾虹以其极具个性的笔墨造境,完成了“第二自然”的创造,他的作品经得起琢磨,耐得住推敲,越品越有味道。
张大千是我国著名的画家,同时在世界也享有盛誉,他主张“师古人,师造化,求独创”,他所创的山水画“泼彩”技法,独树一帜,将民族与现代美感集为一体,视觉冲击力极强。改变了自宋代以后传统青绿山水的绘画模式,给传统式青绿山水画注入了新的活力,开发出一片艺术新天地,对当代中国山水画的发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其泼彩作品与观者之间似有一“隔”,因为作品中清晰具体的完整物象在其“泼彩画”中很少能见到,也就是在客观世界,较难找到作品的“原型”,他将特殊意境与主观创造构建在作品之中,体现中国绘画艺术中的“意向造型手法”。他的作品造境“虚实相生”,虚虚实实,笔不周而意周。他说:“造化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使,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一个神仙境界。”他的泼彩作品空灵秀美,朦胧婉约,犹如“神仙境界”,给人春风拂面,美妙清凉之感。
“意在笔先”的山水造境,隐含着艺术家思考、取舍、联想、重构、升华等造境智慧,无论是“黑宾虹”,抑或是“泼彩张”,均是艺术家意在笔先,胸中有丘壑,然后对山水之自然景物进行有意识的概括、夸张、强化、虛淡的主观处理,表达画者对客观物象的独特感受,给观者呈现别具一格的美[6]。
(二)直抒胸臆的“不隔”之造境美
李可染曾说过:“意境产生于全面深入的认识对象和作者强烈的真情实感”,说明艺术家想要创作直抒胸臆的艺术作品,需要融入真情实感,对客观物象产生深刻认识,从而创作震慑人心、具有真情实景,饱含艺术感染力的山水画作品[7]。
新中国成立后,他曾创作了一系列表现祖国大好河山的作品,以歌颂祖国为己任,为祖国山河立传,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作品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之景,将自然之景焕发为自然之境。作品亲切自然,观者如临其境,感受“不隔”之美。其“红色山水的诗情”“桂林山水的野逸”“黄山山水的壮美”,无一不体现出作者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在他的山水创作中融入真挚情感,感受自然,体悟自然,将祖国的自然之景转换成自然之境呈现在观赏者面前,观者身临其境感受“李家山水”的“不隔”之造境美[8],以作品《万山红遍》系列作品为例,采用毛泽东《沁园春 长沙》中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为主题,通幅作品采用红色基调,视觉冲击力极强,表现了主席诗词中壮丽雄浑的意境,给人以独具匠心的审美体验,不拘一格的造境手法,独具特色的经营位置,又涵盖了“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豪气,给观者扑面而来的气势恢宏宏伟山河的壮丽景象,是画家情感的抒发,亦是时代创新的需要。李可染作为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与创造力的国画大家,以“为祖国山河立传”为毕生追求,用独特的“李家山水”笔墨技法,构建了中国风格各异的美景,其造境来源于对祖国山河的挚爱之情,回馈给祖国人民优秀的山水画作品。
说到“不隔”的造境美,当代著名山水画家曾晓浒先生的作品值得深入探究,他曾提出“真情、真境、真笔墨”的“三真”艺术理念,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湖湘的奇山秀峰。他说:“只有执进生活的土壤,才能开出艳丽的花,只有对祖国山川爱的炽热,才能发现山川的美”,他走遍湖湘的每一片土地,观赏研究这一片热土的每一处山石、草木、云水、风烟的自然形态,以求真务实的艺术观点,展示心中之自然,其雄浑仓润的笔墨,完美刻画了他对这片红色土地的热爱。其中“真境”是曾先生有自然真景升华而来,如高山流水、古道寒亭、西风瘦马、茂林修竹等,他的造境手法将构成法则与自然真景完美融合,最后归结为一个气韵生动、节奏分明、道法自然的新造之境[9]。曾晓浒的作品造境给观者身临其境之感受,令人欣然陶醉。“真境”正是其作品“不隔”的最好诠释。
(三)妙在“隔”与“不隔”之间的造境美
其实,“隔”与“不隔”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文学如此,山水亦如此[10]。当代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的水墨画作品形式鲜明,意蕴深厚,极具风格特色,其绘画作品就介于“隔”与“不隔”之间,他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形式美,将中西绘画完美的融合,其意境典雅幽静,充满了东方韵味。
他笔下的江南山水,几乎都是白墙黑瓦,加之错落的丛树,配以平静的水面,曲与直、虚与实、浓与淡、点线面、黑白灰完美融合,塑造了江南山水的静谧空灵,令观者回味无穷。以水墨作品《忆江南》为例,简单的块面、点与曲线、浓墨与淡墨交相辉映纯粹形式化的组合,却依然让观者轻易联想到水乡,看似“隔”,实则“不隔”,这抽象的几何体风景似乎在向观者发出邀请,挑动观者的内心感受,意境从观者潜意识里迸发而出,共同构建这极具东方韵味的山水画卷。
吴冠中先生追求极致的形式美,以一个现代画家的姿态,将作品意境一步步纯净、升华,从高度抽象的几何化图形中造就极致简约的美感,造就温婉柔美的东方意境,使我们时刻保存珍贵的民族记忆与身份[11]。
三、以时代精神拓展山水画的造境
艺术家描绘祖国大好山河,寄情山水,纸短情长,意义深远。北宋画家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是我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巍峨高耸的山脉,浩瀚无边的江河,雄伟辽阔的气势,展现祖国山河之壮丽。元代画家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可谓是中国山水画的巅峰之作,用浓淡变化的墨色来凸显一种虚实相生的意境,描绘出祖国秀美的江南山水。明末清初“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著名山水画家石涛,一生饱览河山,看尽了奇峰云海,那些结构复杂的山峰形象是他精神世界意向的呈现,心中的情感与山水完美交融,流露出强烈的生命精神。石涛山水理论及造境手法对近著名画家代黄宾虹、潘天寿、高剑父、齐白石等人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当代著名湘籍山水画家王金石,以“为潇湘山水画像立传”为己任,2022向党的二十大献礼作品《大美潇湘》,以潇湘山水为题材,结合习近平总书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思想,守护好湖南一江碧水,画面呈现出一种“诗意栖居”的味道,贴近自然,寻找一方能够慰藉自己的山水天地。用其敦实温润的笔墨变化,描绘出淡泊雅致的潇湘山水意境,创作了一系列歌颂祖国大好山河的绝美画卷,为当代山水创作之典范。
“笔墨当随时代”,无论“隔”与“不隔”,当代艺术家创作中都要饱含时代精神,敢于创新,与时俱进,以“为祖国山河立传”的热情,以景抒情,情景交融,创作出紧随时代、意境深远、影响广泛的山水画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