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镜”照见“蔷薇园”
——波斯诗人中国情结探析
2023-08-22詹天笑
詹天笑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2401)
萨迪•设拉子依是著名的中世纪波斯诗人,出生于一个传教士世家。他的诗歌作品多吟咏自然现象,如花鸟风月,语言清新隽永,极富艺术价值。他年轻时颠沛流离,经历战乱,之后以伊斯兰教游方者的身份走过多地传教、布道。足迹历经叙利亚、埃及、印度、摩洛哥、阿富汗,以及中国新疆的喀什噶尔等地区。对战乱之苦的深刻领悟,对不同国家地区的风土人情最直接的认知,成了他作品的重要灵感来源、素材积累。其诗歌集《蔷薇园》富有哲理,揭示了社会各个方面的道理,是其时伊斯兰教价值观的映射,成为人类思想文化宝库的精华。萨迪的诗歌之中有反映其对于中国态度的文字,透过这些文字,探寻中国在波斯诗人心目中的形象,有益于把握双方历史交往活动对人民文化心态产生的影响。
波斯诗歌乐于使用富有地理特色的意象,“中国”意象在波斯诗歌中出现的频率高,反映出波斯诗人对于中国文化的积极态度,波斯诗歌也成了古代中国形象的可视化例证之一。璀璨的艺术文化作品应当是没有国界的。通过分析萨迪及其他波斯诗人诗歌中对中国的想象之“片影”,透视中国在波斯文化中留下的印记,勾勒中国形象,有益于了解中国与波斯通过丝绸之路进行的文化交流,探寻历史轨迹,感受中波文化的魅力。
一、萨迪诗歌的中国元素浅析
(一)萨迪同中国人民的直接交往
在萨迪四处辗转漂泊布道的过程中,他也曾来到中国新疆喀什噶尔。在这里的清真寺,他偶遇一位容貌俊秀的少年,少年诵读着《文法入门》,萨迪亲切地和他交谈。这个少年问萨迪从何方而来,萨迪回答说“设拉子”,少年则问他是否读过萨迪的诗文。萨迪并未承认自己的身份。翌日商队启程后,少年赶上来,他方知和自己交谈的,便是诗歌声名远扬的萨迪,从此中可以看出萨迪之诗确实远播中国。
《蔷薇园》中的许多诗篇,是萨迪归国后写出。在这部分的叙述中,萨迪的口吻是亲切的,带着对中国的美好回忆。少年不解地询问萨迪,您为什么不能当面承认呢?这样,我就会倾我所能,在您留在喀什噶尔的时间里,给您最好的招待。萨迪报之以淡然的微笑,并做了个比喻:隐逸之士久居山中,访者询问为何不前往城中?隐士回答说,那里虽然美女如云,但道路泥泞,即使是大象也会跌跤[1]。
这个比喻极富深意,实际上,萨迪把自己化作了那个隐士,依据他自我的身份认同,他需要不断规范、修正自己的行为。在中国少年的面前,他保持住了平和的心态,不倨傲,也不卑微,即使自己正是少年仰慕的诗人,也未有任何炫耀的心情。这表露,在他与中国人民的交往中,他摒弃了传统的伊朗中心,周边皆为其封国的思想,把自身置于和外域人民平等的地位。在中国人民与波斯人民的交往之中,这不可不被称为是一段佳话。其中,喀什噶尔人民的热情和善也给萨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者在此过程中完成了双向的奔赴。
(二)萨迪对中国经济、文化方面的描述
在《蔷薇园》第三章二十三篇中,萨迪描述了一个贪图利禄之徒。这个人表示,他只想再做一次旅行,“要把波斯的硫黄运到中国去,听说硫黄在中国能卖高价,然后,再把中国的瓷器运到罗马,把罗马的绸缎送到印度……”他滔滔不绝地说到喉咙充血、声嘶力竭,方才结束描绘他的商业蓝图。萨迪对此评价道:“利禄之徒永不满足,除非他的眼中塞满黄土。[1]”虽然萨迪表达的主旨和中国无关,他仅仅是对于这种眼里仅有利润的贪婪人进行挞伐,但是从这样细致的商贸道路构想之中,可看出中国丝绸之路的影响之深广。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往来,对于波斯的商人来说已属于平常之事,物产交流也相当频繁,中国与波斯的交往深度融入了波斯人的日常生活,从此中可以看到一个侧面。中国的物产给波斯人民生活带来的影响,在此之中同样不可小觑。
在文化方面,萨迪对于中国艺术的喜爱和赞美,是非常明显而强烈的。在《蔷薇园》的序言之中,萨迪落墨道:“此书若能得到王上开恩欣赏,它便可比摩尼画卷和中国画廊。[1]”自己的撰著能够得到王上的欣赏,这恐怕是萨迪心内最高的荣誉,而萨迪将这样的荣誉具象化为“中国画廊”,中国的艺术水平在他心中定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外,在《蔷薇园》的第八章第一一二篇中,萨迪也提到了“中国工匠”,内容是琐罗亚斯德教传说中庇什达德王朝的国君法里东邀请中国工匠来为他在帐篷上绣字。可以看出,中国工匠技艺之精湛在萨迪心中的地位。凡提及能工巧匠,则要比之中国工匠,提及艺术作品,则要以中国的绘画为标杆。一句谚语对此做出了精准的评价:“阿拉伯人的舌头,中国人的手。”意即阿拉伯人能言善辩,富于语言方面的智慧,而中国人的技艺高超,有优秀的制造技能,中国工艺品的名声也同样远播。
在萨迪时期,精美绝伦的中国瓷器经由贸易传至波斯,使波斯人民倾心。萨迪曾写:“唾手可得的东西不会长久。我听说东方的国家非常遥远,制造一个瓷杯需要四十年。巴格达每天能出一百件瓷器,但东方的瓷杯价值无可比拟。[2]”萨迪借此抒发出“好物往往难得”的智慧哲理,中国瓷作为“好物”的代表,在萨迪心里深深扎根,这是波斯人民接收到中华文化影响的有力例证。
萨迪眼中的中国,也紧紧地和真善美相联系。他写道:“神秘主义者能在骆驼身上看到真善美,就像中国和切格尔的爱人一样!”来自中国的爱人,是他美善思想的结晶,亦是某种理想人格的化身,故而他对中国的喜爱向往可见一斑。
(三)萨迪诗歌在中国的流传
萨迪的《蔷薇园》,跨越了驼铃声声,跨越万水千山的繁复,从沙漠到水乡,那朵朵代表思想精华的蔷薇,在中国盛放。
摩洛哥的著名旅行家伊本•白图泰(Ibn Batutah)就曾于1348年游历我国的杭州城,并且在此过程中记录下了这段唯美雅致的东方之旅。他在《伊本•白图泰游记》中泚笔,他受到了中国人民的热情款待。杭州城长官郭尔塔为他置办符合伊斯兰教法的筵席,还陪同他参观港口。在乘坐精美的画舫之时,郭尔塔家的公子“携带歌手乐师,他们用中国文,用阿拉伯文,也用波斯文演唱”[3]。其中有一首波斯诗曲格外动听,旅行家请求歌者多次演唱,他深深地被这首悠扬的歌曲打动了。
这首诗歌,便是萨迪所作的《我对你一见钟情》,本诗是一首情诗,表达情感简明直接,描写了一个年轻男子看到心上人走过而迅速坠入爱河的心理活动。“纵使到和阗也绝找不到这妩媚容颜[4]”,他欲写姑娘之美丽、难寻,提及的地点就是遥远的和阗。之所以能想象到远在中国的地点,不是因为只有中国才有如此美丽的容颜,而是对于诗人萨迪而言,中国代表了浪漫的幻想。距离产生美,但并非所有的“距离”都能让人产生好感,中国在萨迪心里留下了美丽的倩影。这是一种高超的写作技巧,而萨迪是一位布道者,布道者的诗歌倾向,是让听者有所共感,因此,我们可以窥知人们对中国的群体性印象,是具有神秘的东方风情的仙境,是富庶强大、友善好礼之邦,而非热衷侵略挞伐之国。看似一个小小的用词,却隐藏着极大的奥妙。
“请中国画家端详这姣好的面容,画一幅肖像,否则何必描绘水墨丹青?[4]”一句,则更为直接。在萨迪心里,如此程度的美,便要请来中国的画家,方能图绘出她的灵魂。“水墨丹青”是中国绘画的特色,也是技法。萨迪能够用“水墨丹青”的意象描述,体现萨迪对中国绘画特色有着一定了解。
二、其他学者对于中国形象的提及
(一)其他波斯诗歌中的中国意象分析
波斯诗歌具有使用“地理”意象的传统,这也是波斯诗歌的特色。波斯诗人格外注重通过自身对世界的观察,发掘自身情感与世界的紧密联系,其具体表现之一,就是通过“地名”“意象”等各种语义元素,构建相应的情态。
纵观涅扎米(Nezami)、萨迪(Sa’di)、萨那伊(Sana’ie)等著名诗人的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地理意象运用特征。而于其中,有关中国的意象运用则是重要的一个部分,需引起重视,探寻波斯诗歌中的“中国形象”叙写与构建,理解中国文化对于波斯文化的重要影响。
诗人马努切利(Manuchehri)写道:“春天携玫瑰与茉莉翩然而至,花园美丽竟如同西藏,草场青绿恰似伊甸。[5]”而实际上,这并非符合实际情况。青藏高原的相当一部分景色实质为贫瘠苦寒的象征,也并没有娇艳欲滴的玫瑰生长,西藏的景致同其想象可以说是并不相关。实质上,写下如此句篇的波斯诗人并没有,且也几乎不可能亲自前往西藏进行观览,这就体现出了,所谓“西藏”亦是其幻想的一部分。中国意象的运用为其作品增添了带有神秘的东方色彩,在双方互相认识程度并不够深刻时,却能通过这种“美丽的误解”,在波斯诗歌中留下一抹亮色。一种文明在面对异质文明时,本能的反应通常是“排拒”,但波斯诗人即使对中国进行了“误读”,但这并非一种拒绝,更像是向往与接受。
比喻手法与区域地理元素的结合是波斯诗歌的另一个重要特点。这种具有波斯特色的比喻是其诗歌的传统。如“自我的巴比伦”“言语的巴比伦”“中国的面貌”,这些元素在诗歌中代表的含义,并没有一定常量,而是基于波斯诗人对该地理位置的笼统、朦胧的印象进行再创造。
萨那伊曾写道:“美丽的中国情人出现的地方,即是‘自我的巴比伦’,而哈达的情人的言辞,则让灵魂充实。[6]”此句不仅出现了中国,还出现了巴比伦,中国在此处的意象类同巴比伦,两大文明古国的比肩,表达了诗人在灵魂上向往的理想国。这样的国度代表着诗人心中最高层次的文明层次。所谓“中国的情人”,实质上代表着中国文化的神秘吸引力,文化魅力在诗歌中的表现需要具化,则以作者心中的“中国情人”作为载体,这在波斯诗歌中并不罕见。
“中国”本身,在波斯诗歌之中大多发挥出东方幻想之乡的作用。带有中国色彩的衍生物也为波斯诗人带来了丰富的譬喻对象。“‘埃塞俄比亚’是对夜晚的隐喻,‘中国’则是对东方(具有灯光照耀之地、出现白天的地方)的隐喻,而‘中国镜’是对太阳的隐喻。[7]”涅扎米(Nezami)曾写道:“当晨曦在大地上挥舞它繁荣的旗帜之时,触目所及皆是光明,埃塞俄比亚之眉沉沉入梦,因为中国镜已从东方升起。[8]”以中国镜指代初升的太阳,说明中国镜鉴经由丝绸之路传往波斯,中国物产为其留下深刻的印象。高质量的镜子具有高强度反射光芒的作用,故而在诗句中可以被诗人比作太阳,生动形象。同时,将中国作为东方日出之处的代表,体现了波斯诗人朴素的世界地理观念。早在孝明帝神龟元年(518-520年)之时,波斯王派使节贡物,上书孝明帝:“大国天子,天之所生。愿日出处常为汉中天子,波斯国王居和多千万敬拜。[9]”在中波双方交往之中,“日出处”即为中国的观念可谓愈发显明,深深植根于波斯人民心中,并且化为了其文学中的浪漫意象,不可不说是双方文化交流的佳话。
(二)波斯诗歌中的“中国意象”的引申哲理
波斯诗歌是反映古代中国与波斯交往情况的重要材料,诗歌作为艺术作品,是诗人种种心态的映射。波斯诗歌以其哲理丰厚闻名,而“中国意象”在波斯诗歌中也承载着深刻的哲理,这和波斯诗人对于中华文化先进性的认可紧密相连。
波斯苏菲派诗人阿塔尔(Attar)同样在诗歌中展现过“中国画”与“中国画廊”。他是一位神秘主义者,在他笔下,中国是神秘经验的象征。他在《鸟类会议》(Mantegh at-Tayr)的开篇叙写西莫格(Simurgh)的降临,写道:“那是在中国,一个无月之夜,西莫格第一次现于凡人的视野——[10]”《鸟类会议》讲述了这样的故事:世界上的鸟类决定寻找出它们的首领,推选众鸟之王,但难以找到,于是飞鸟浩浩荡荡出发寻找传说中的智慧神鸟西莫格,准备以之为首领。“它的羽毛翩然降落在中国的领土上,世界为之震撼。那根羽毛,现在正存在于中国的画廊里,这就是为什么——‘学问远在中国,亦当求之’。”阿塔尔笔下的神鸟西莫格的羽毛降落在中国,意即神的智慧也降落在了中国。中国,在苏菲派诗人笔下,是极富神秘色彩的礼仪与智慧之邦,以之开篇,意味显然。同时,阿塔尔在诗歌中引用穆罕默德圣训,将具有象征意义的物象与自身躬行弘扬的教义相结合,体现文明的交融。神鸟降落的羽毛,是物质世界之中迸发的智慧火花。“中国画廊”,在诗人心中更像存放人类创造结晶的圣殿,意义匪浅。波斯诗人使用“中国画”“中国画家”“中国画廊”的意象并不少见,中国艺术的魅力可见一斑,令波斯人民心旌荡漾,对中国心生向往。
结语
在波斯的文化语境之下,诗歌是波斯人心态的主要表露途径之一,波斯诗人留下了大量能够反映波斯社会经济文化、对外交往的诗篇,为后世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波斯诗人的诗歌之中,不乏对中国元素的提及,萨迪也是如此。在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构建出一个经济富庶、幅员辽阔、艺术水平高的中国形象,同时也能感受到他对中国人民的友善。但是由于路途遥远,隔阂仍深,以萨迪为代表的一众波斯诗人对于中国的了解仍然较浅,对于中国先进深邃的哲学思想等认识较浅。故而,他们对于中国的印象,也充满了带有本民族特色的“东方幻想”,仍然不是全面的,中国的形象是神秘的,蒙着一层美丽朦胧的面纱。一首首文学瑰宝,记录下了中波人民经济、文化交往的佳话,成为两国人民共同的精神财富和给养,其中的思想魅力历久弥新,至今仍然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