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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幻想自由到回归真实
——蔡东小说的城市中产阶层书写

2023-08-22李京圆

名家名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幻梦中产阶层建构

李京圆

作为从小县城来到城市且扎根于此、深刻关切此在的当代作家,蔡东常常着意书写城市居民、中产阶层。当乡土生活在时空上变成远距离的所在,当城市成为大多数当代作家的生存环境,对眼前的城市、身边城中人的书写成为他们绕不过的选择。而对城市中拥有体面地位、体面生活却依旧脆弱的中产阶层的关注,对城市中产阶层精神困境、幻梦一般的人生理想的书写,天然成为作家透视人性和人生的裂隙。

一、到别处去 :“去巴黎”和“逃离的冲动也终被深埋”

2008年,由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的小说《革命之路》[1](Revolutionary Road)改编的同名电影中,莱昂纳多(Leonardo)与凯特(Kate)继《泰坦尼克号》(Titanic)后再次演绎恋人。《革命之路》呈现的是更具当下时代特色的、一场中产阶层男女从富足却平庸的日常生活出逃的幻梦。为了打破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在某天突然决定去巴黎。然而“革命”没有成功,两人最终在去巴黎的计划成为泡影后走向陌路。事实上,如果生活的意义感无法在“此处”建构,那么同样,当想象中的“别处”变成现实中的“此处”的时候,也依然会变得庸常无梦。

在蔡东的城市中产阶层书写中,城市中产阶层往往表现出种种“到别处去”的“逃逸”姿态:从疲于应付的虚伪的社交中“逃逸”,从无获得感的工作中“逃逸”,从和伴侣的亲密关系中“逃逸”……甚至从自己所在的此处“逃逸”,即“到别处去”。《我想要的一天》中,春莉、麦思、高羽三人在对现实的“逃逸”中,无一不在“到别处去”或者幻想“到别处去”:春莉从深圳“逃逸”到苏州,这次“逃逸”似乎是一次成功的“到别处去”;麦思徘徊在对春莉的反感、对高羽的规训与对梦幻人生的渴望之间,一面贪恋自己争取来的有限的自由,一面怨恨春莉勾出自己对理想的渴望,春莉是麦思的另一种可能性;高羽深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出走“到别处去”之前甚至还要请假,他的“到别处去”是一种勉强的、哀求般的挣扎。《无岸》中,柳萍将向往的黄石公园看作“天堂和尘世的交接点”[2],然而在女儿留学学费的重压下,柳萍“逃离的冲动也终被深埋”[2],她将“逃离”的希望转移到女儿身上。

“逃逸”的姿态是城市中产阶层精神困境的表征,然而对城市的暂时远离并不意味着城市就此消失,他们只不过是被暂时放出的风筝。蔡东往往并不对“到别处去之后怎么办”作出解答,或许担心写下去要暴露并无出路的端倪。“逃逸”并非出路,当出逃的激情渐逝,人随即发现将要面对的不确定性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逃逸”之后的生活可能并不像自己想象的令人满足与平静。这种对“逃逸”的质疑,正是因为中产阶层只是简单地做出了“逃逸”的选择,却不曾真正建构起内心的意义感,因而他们摇摆不定、瞻前顾后,害怕“逃逸”的代价,对“逃逸”的后果顾虑重重。

“去巴黎”只能是一场幻梦,也不会带来新生活,而蔡东似乎也确认了“到别处去”的不可靠,因而她不仅仅寻求“到别处去”的方式。她对笔下角色“逃逸”的设想,仅是一种疗愈的可能性。在现实中,最终“逃离的冲动也终被深埋”才是应有的结局。因为真实的生活不在别处,生活永远在“此处”,对于内心意义感的建构才是疗愈精神必然的路径,而非仅仅是“到别处去”。

二、不想上班:虚张声势的叛逆

《人物》杂志对《重塑组织 :进化型组织的创建之道》[3](Reinventing Organizations)的作者弗雷德里克·莱卢(Frederic Laloux)做过一次视频访谈。在这本书中,弗雷德里克讨论了人类存在过的几种各有缺陷的组织类型,并且试图建构一个完美的未来新型组织模式——“青色组织”:团队没有层级划分、员工集体决策与管理、基于团队绩效与个人成长的员工评估、更小的薪资差距、不设地位标识、以呈现产品或服务为营销导向而非销售指标……为何弗雷德里克会致力于推翻现有的企业组织形式,转而重新建构一个全新的“青色组织”模式?因为他关注到当代的一个“情绪病”,即“不想上班”。

作为某种“情绪病”,“不想上班”成为蔡东城市中产阶层叙事的关注点,也即蔡东一系列城市中产阶层书写中所建构的“城市中产阶层幻梦”的一个重要表征。蔡东笔下常有这样的人物:他们学历高、工资高,他们有能力在一线城市(通常是深圳)生存,他们有房有车、衣食无忧,然而他们依然绝望,依然扭曲,依然低落。《照夜白》里,作为教师的谢梦锦在某一天突然决定拒绝开口说话,于是伪装成嗓子发炎失声的样子,当谢梦锦无从应付教书育人之外无穷无尽的发言和社交,她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好像是工作以来第一次吧,在应该张嘴说话时,她没说话”[4],最终,在课堂上颇具仪式感的集体寂静,在集体的寂静中感受自然的生命力才是她的良药。《天元》的陈飞白,又是一位高学历却拒绝参加标榜着“狼文化”的大公司的面试,而心甘情愿做着打字员工作的“病患”。在她名为《瞄准,瞄准》的诗里,“瞄准”意味着按部就班地参加“狼文化”公司的面试,走正中间的这条路,可是因为这“不瞄准”,她才“活得特别有兴致”[4]。

作为“城市中产阶层幻梦”的一种表征,“不想上班”也并非真正的不想上班。它仅仅作为一种情绪问题的表征,背后遮蔽着的是某种缺憾:人们上班的动力并非热爱与成就感,于是他们在工作中往往是不开心的;人们会抱怨公司就像一个冷冰冰的、标准化的、批量生产的机器;为了规规矩矩地保持在那条他人眼中最合时宜的、正中间的路上,人们放弃了对早餐、花草、晚霞的关切……正是这些在加速消耗着城市中产阶层原初的生命活力,他们越来越不容易从大公司的高薪与高职位中体会到令人满足的价值感。

但“不想上班”之后呢?谢梦锦在陈乐的帮助下才得以暂时性地完成一次仪式感的集体静默,陈飞白只有在何知微的爱情和庇护中,才得以在世俗的规劝声中保有生命不被磨损的权利。对于更多人,“不想上班”归根结底只是不合时宜、虚张声势的叛逆。

三、恋物与自恋:欲壑难填

对当下称“中产阶层”的概念界定往往不够明晰,且总是处在流动的状态。如果20 世纪初中产阶级大量出现时,“中产阶级”指的是机器大规模代替人工之后,负责管理、协调、分配、技术支持等的人员,或者指按照财富、物质占有的多寡来划分的阶级,那么当下的“中产阶层”则是由财产概念变成了一种职业,即按照工作性质(不从事直接的生产,而是面向技术支持、协调管理服务)、生活方式(依附庞大的稳定的机构生存)、心理认同、社会地位区分。“中产阶层”的形象往往是政府职员、技术人员、企业高管、教师等,阶层特点更多表现在生活方式、自身的心理认同上。他们跟过去的工人阶层不同——工人阶层生产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们又跟大资产阶级不同,大资产阶级有独立的财产依托,有底气。中产阶层两个层面都没有,转而更追求社会的认同,是一个格外讲究品位、形象、格调、审美的阶层。他们在经济上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只能在文化上、在消费这种文化成本上显示出来与他者的不同。为了摆脱精神上的焦虑,他们常常会从一个绝境转向另一个绝境,容易滑向消费主义营造的虚无的意义感和欲望的永不满足中去。

蔡东的小说对“城市中产阶层幻梦”的书写,关注点之一即城市中产阶层的“恋物与自恋”倾向。在蔡东小说中,城市中产阶层是一个共享着某些特定的精神危机的群体:他们身陷消费主义的语境中,依赖物质建构起来的意义感,迷恋商品的符号意义,买一件商品更重视商品自己所定义的它能赋予人额外的、编造出来的意义。正像《无岸》的柳萍,她能依赖的,是一套能给她在城市丛林中生存的安全感、使她从容不迫的房子,即种种物件带来的意义感。她依赖物品的符号意义,追求物品带来的快速的、强烈刺激性的满足感,“她每个周末都外出购物,高兴时买东西,不高兴了还买东西”,“她熟悉各种品牌,追求生活品质,颈上白金链子松松地挂个碧玉坠儿,手腕上一圈绿莹莹的翡翠镯子”[2],“……视觉的璀璨烟花,最大程度地愉悦和满足你,令你觉得无比尊荣……”[2]。而在女儿出国留学学费的重压下,平日用奢华物件堆砌起的自尊、踏实感和强烈的自我认同,在惊觉“家底竟如此弱不禁风”时轻易地崩坏了,幸福感迅速幻灭,她随即“宣告自己的人生失败”[2]。像柳萍这样的群体,是最不希望有突如其来的人事动荡的,因为他们实则底子薄,并不能承担动荡的后果,他们看起来自恋、虚荣,追求生活品质,过着浪漫有情调的梦幻生活,实则自卑、脆弱:当有同事谈起孩子申请到了斯坦福大学研究生的时候,“沉默寡言的柳萍站起来,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尖厉的声音说:‘我女儿要去普渡大学了’”[2],明明在为高额学费痛苦的柳萍,在这时欲盖弥彰地炫耀着女儿的成功。如此看来,他们一直以来对于消费、物质的迷恋也不过是难以满足的欲望的转嫁——极度需要社会认同的欲望。当社会的认同难以达到,柳萍即把对“逃离”的希望转嫁到女儿身上。

四、我有一个秘密:虚伪的生活

在蔡东笔下,城市中产阶层常常表现出冷漠、和人疏离的特质:他们对彼此有着各自掩藏的秘密,即使是夫妻、朋友,也彼此自成孤岛。而在外人面前,他们则是用力维持着虚假的富足形象。

《我想要的一天》中,麦思和高羽这对典型的城市中产阶层夫妻,长久以来病态地彼此骗着瞒着、逼迫着对方维持安稳的工作,彼此控制着、压抑着想要逃离的冲动,而对彼此的欺骗隐瞒,在迎上春莉的突然闯入时达到了顶峰。麦思不愿让高羽知晓春莉到来的真实目的——辞掉令人厌倦的工作,来深圳追求自己真正的理想,即写作,只称春莉来深圳是为了旅游,唯恐激起高羽一直以来对所从事工作的厌倦和辞职的冲动。而高羽,婚后则一直保有一个上锁的抽屉,更是在对处境再也无法忍耐的时候选择无声无息地消失。当麦思和高羽面对父母时,则是更被动、虚伪地骗与瞒。回到留州,面对亲人邻里,麦思依然选择回应期待、满足亲戚们对大城市的想象:“发达什么?工资高,消费也高!钱太暄了,城市的一万还不如留州的一千顶花。”[2]

从根源上讲,城市中产阶层不得不依附大的机构、稳定的社会权利体系来生存,而大的组织有很多的管理规则、纪律性,当日常工作中的条框越具体、越有限制性的时候,他们在私下里越渴望一种灵魂的自由、精神的补偿,他们“到别处去”,他们“不想上班”,他们依赖物质,然而当他们发现这些并非出路,那么或许只能放弃寻找出路,也不再沉迷建构某种幻梦,而是沦落到彼此欺瞒、粉饰太平的境地里去。事实上,骗与瞒对滋养生命从无益处,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寻求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结带来的容易被忽略的愉悦感,理应寻求一种来自真正的生活和真正的情感的“真”来作为生命的养分。

和众多当代作家一样,蔡东也始终试图为陷入精神困境的人寻找能够逃离的所在,为生活寻找一种“出路”。而在蔡东与她的角色们种种失败的尝试中,在蔡东小说中建构起的种种“中产阶层幻梦”的裂隙中,未尝没有生长出新的疗救的希望:

明天吃什么,小米南瓜粥配鸡蛋葱花饼吧,想着明天的早餐我幸福极了。风吹着后背,好像我往后一倒,它就会拦手抱住我。

这世界真好,生而为人真好。[5]

对于生活富足却依然低落的城市中产阶层而言,既然“不想上班”是虚张声势的叛逆,对物与自我的依恋只不过是欲壑难填,彼此隐瞒、成为孤岛只能更加凸显生活的虚伪,而真正的生活也并不在别处。那么,把具体的日常生活中最细碎的“麻烦事儿”和最微小的幸福感作为魂灵珍贵的养分,未尝不是新的疗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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