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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童《米》的人性叙事
——以五龙为中心

2023-08-22

名家名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米店五龙苏童

王 一

一、引言

如果说《罂粟之家》中苏童以家族结构、南方情怀等叙事要素开掘日常生活中的人与历史的关系,《黄雀记》以资本、暴力等隐喻式的意象勾连人性与历史,那么《米》则是苏童以细腻的笔法和深邃的思考写作的一部以“人性”为核心的长篇。苏童曾这样回忆他写《米》时的状态:“我怀着一种破坏欲和颠覆欲,以异常鲁莽和冷酷的推进方式将一个家庭的故事描绘成一个近乎地狱的故事,我要破坏和颠覆的东西太多了,被认定的人性、道德、伦理框架,能打碎的统统打碎。”[1]小说《米》主要讲述了逃亡到异乡城市后的“枫杨树人”五龙在面对城市的诱惑和罪孽中经历浮沉起落,从人生发迹到理想幻灭的全过程,深刻揭露了在汹涌的物欲浪潮下人性本质的裂变,清晰地展现出“人的故事和处境”[2]:生命的荒谬背后是“悬而未决”的现实“真相”。

以往的研究以《米》的文本修辞阐释、象征意蕴探究和游民生存哲学审思等方面为主,本文则以《米》中不同人物所展现的人性维度为切入口,揭示苏童是如何在小说中呈现人类于腐朽、丑恶的现实下畸形变态的人性和在野性横流的欲望中走向虚妄的终局,考察小说所暗含的苏童对人性临界于“非人”境地时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隐忧,并探究苏童是如何“用强烈的人性启蒙叙事去挖掘‘历史’的疼痛、伤感、疯狂与荒诞”[3],又是怎样将个体生命的叙述融于现实的幽暗之处的。

二、原始本能·灵肉毁灭

苏童曾说:“写《米》这部小说,我感觉像是在做数学,在做函数。为什么呢,我在推断一种最大值。……这是我对于人性在用小说的方式做出某种推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做到最极致,是负方向的,反方向的。”[4]由此可见,苏童在写《米》时有意将人性推向负向的极致,不断试探人性的底线,以求在压抑的书写中呈现人性的纵深。而小说中最能呈现出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异化的便是主人公五龙。

小说《米》中常常用动物来形容五龙的形体,例如五龙时常发出感叹“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一条狗”[5]。当冯老板提出要五龙娶织云为妻以达到为米店遮羞的目的时,五龙深谙“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身强力壮、传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6]。在小说所呈现的现实境遇中,他是一条鸷狠乖戾的“狗”,也是一条苦苦挣扎于生存一隅的流浪狗,穷猿失木、流离失所。他也像一只暗中偷米的“老鼠”,“偷”到了织云和绮云,“偷”来了米店,却依旧恐惧饥荒的侵袭、战栗洪水的肆虐,暗无天日、苟延残喘。小说中也经常用“干草”“枯枝”“稻穗”和“棉花”等具有隐喻意味的植物来描述五龙的身体状态,他的身体自始至终是如此的轻盈无力、干瘪形瘁,仿佛漂浮在苍茫的大水之上,漫漫昭昭,渐渐远去。物化的身体一方面呈现出五龙在身体上所承受的困窘和在精神上的压抑与走投无路,另一方面也展现出残酷的现实对个体如草芥般的生命的排斥、挤压和践踏。

“人的存在本身,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味着欲望,必须以欲望为前提。因此,人的实在性只能是一种生物的实在性,它只有在一种动物生命的内部方能得到构成和维持。”[7]在如同动物或者植物般的形体之外,五龙的行为也时常向着原始的本能回归。他有一个标志性的动作是嚼食生米,“他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米塞进嘴里嚼咽起来,五龙觉得嚼咽生米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8]。在五龙看来,生米和熟饭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这无不体现出五龙在极度饥饿状态下人性的退化以及对动物状态的回归。不仅如此,生理性的肉欲往往冲破理性的束缚,他不带任何情感地与织云、绮云或妓女们交媾,且具有病态的恶癖,这几乎成为五龙泄欲最常见的使用手段。五龙的整个发迹史都离不开“以暴制暴”这四个字,印证着动物世界中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他谋求的一切都是踏着无数殷红的血迹,一步一步变本加厉地攫取的。比如他假扮阿保的鬼魂炸毁吕公馆,使许多无辜的人因此丧命;以一份地契的交易促使青帮的长枪帮和码头兄弟会火并,实现维护其权势和地位的阴谋。哪怕他在生命尽头时对枫杨树故乡仅存的那点留恋也不能算是人之为人的复归,而是呈现出动物般恋巢的本能。随着五龙的自然欲求不断向外扩张,他反复冲破人性与动物性的临界线,完全被原始的欲望支配,直到彻底坠入罪恶的深渊,灵与肉的统一也必然走向了毁灭。

三、仇恨驱使·人性悲歌

五龙在性情扭曲的过程中不断强化的复仇心理也值得注意。在江边码头,五龙对一位陌生青年做了当年阿保等人对五龙做过的同样的事,他将所受的裆下之辱报复到一个为温饱担忧的底层人身上:“叫我爹,我把银元送给你。”[9]他用瘆人的言语一遍遍刺激、蛊惑着青年那颗按捺不住的心,直到青年怯怯地叫了一声“爹”,五龙仿佛听到了他渴望的答案,终于勃然大怒,抡起粗棍一阵暴打。他为内心郁结深沉的痛苦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我最恨你们这些贱种,为了一块肉,为了两块钱,就可以随便叫人爹吗?”[10]当他的尊严被反复践踏和蹂躏后,五龙选择走向癫狂的破坏和与日俱增的施虐道路,他的价值观似乎是在一瞬间崩塌又畸变,仇恨和报复成为他生命里的全部内容,正如他所说:“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的最好的资本。”[11]他凭借刻骨仇恨获得了米店、女人、金钱、权势和地位。直到敲去一口健全的牙齿,换上两排锃亮的金牙,五龙的虚荣达到了顶点,他天真地以为镶上金牙便能找回自己曾经失去的尊严,“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看”[12]。曾经一系列赤裸裸的羞辱和践踏,让五龙“不自觉地远离了尊严和爱,远离了健康的人性启蒙,从而在一种阴戾而乖张的现实伦理中愈陷愈深”[13]。而他以非人道的复仇方式向现实抗争的过程,所展现的是人性在荒诞的现实下的扭曲和异化。

朦胧的曙色每日都将照常出现,而五龙却永远被仇恨困在黑暗逼仄的命途里。枫杨树出现浩浩荡荡的洪水,人、房屋、无边无际的稻子被大水吞噬,到处都是悲痛的哀鸣。这场噩梦时常萦绕在五龙的梦境里,愈忆愈痛,消磨着他仅存的那点良知,警醒他要用更深更毒的罪孽报复这个城市的所有。因此,五龙加倍报复曾经欺辱过、威胁过他生命的人,并将带有五龙曾经影子的人也一齐纳入报复圈,就连对自己的妻儿他也不曾抱有一丝温情。但是五龙的心理又是矛盾的,当他仔细审视自我时,“他冷静地找出了他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14]。城市中的冷漠自私像南方长期弥漫着的雨雾一般,潮湿糜烂,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人心究竟是什么颜色。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的外来者要想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得以生存,他必须学会变得残缺、麻木,以屈为伸,用冲破一切的爆发力和破坏力在生存的边缘挣扎,甚至不惜戕害他人的性命。渐渐地,他懂得熟练驾驭黑暗的欲望和肮脏的骚动,人命自然成了五龙成功的祭品,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息肩之地,没有别的折中的办法。现实的冷漠与挤压、社会伦理的羞辱,激化了五龙性格中病态的因子,让他挣扎的历程变成一场场无法避免的生存劫难,而他挣脱的方式和支点便是复仇,重建的价值观也是泯灭了人性的复仇。在严重的精神痛苦和性情扭曲下的他,将曾经的苦难重复转嫁于他人身上,谱写出一曲曲荒诞现实下具有反讽意味的人性悲歌。

四、欲望渴求·人生虚妄

韦勒克和沃伦曾说:“一个‘意象’可以一次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15]一方面,“米”是小说的标题,也是贯穿小说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正是源于极度的饥饿,他在码头被阿保及一众人暴打,那声“爹”将他的尊严几乎耗尽。后来五龙在米店做伙计,不要工钱,也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却始终被米店一家看成是“狗杂种”和“畜生”。可见,五龙前期所遭受的所有侮辱和欺凌都与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米是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也是导致他性情异化的因子。另一方面,也正因为米的支撑,他在痛苦和欺辱中艰难地存活下来。在五龙的意识里,米是最重要的生命要旨,没有人可以脱离粮食得以生存,因此他对米产生了极深的爱恋,只有大米的殷实和富足才能使他安心——“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型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16]。在五龙的心中,米变得特殊而又神圣,它不仅是一种物质粮食,更幻化成一种象征尊严和地位的精神理想。小说中还有一处细节值得关注,即每当五龙经历人生的重大转折时,米总会散发出一种神秘的蓝色,仿佛具有魔幻色彩,使得米的隐喻意义更为深刻。

对性欲的强烈渴求也贯穿五龙生命的始终。当他还在枫杨树的祠堂时就频频幻想城市的女人“乳房结实坚挺,腰肢纤细绵软,放荡挑逗的眼睛点燃男人的邪念之火”[17]。五龙进入瓦匠街后不仅疯狂地在织云和绮云身上泄欲,更是对宿娼乐此不疲。如此强烈的性欲给他带来极度兴奋和肉体满足的同时,也给他带来致命的伤害:他患上了花柳病,几乎每一块皮肤都已溃烂流脓,这也仿佛印证了五龙堂叔的那句话——“五龙,你弄脏了祖宗的灵地,迟早要遭报应”[18]。在苏童的笔下,米和性被奇妙地联结在一起,并伴随着五龙从发迹到死亡的全过程。大米的清香和女子的气味一旦结合,五龙总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

当五龙临近死亡时,他的终极理想是能拖着一车洁白温润的大米衣锦还乡,五龙把它们视为能够抗击天灾人祸的寄托。但躺在米堆上的他好像是一条垂死的米蛀虫,昏睡中发出诘问:“除了这些米我还剩下什么?”[19]五龙躲过了故乡不断侵袭的滔滔洪水,摆脱了啼饥号寒的致命苦难,却没有逃脱城市的纵欲与罪孽所带来的悲剧。他逃脱了乡村的灾难,又深陷都市的罪恶,最后又选择坐车返乡。这样一个从故乡“逃亡”而后“还乡”的轮回,呈现出个体的宿命和世事的荒诞。五龙死在返乡的途中,城市和乡村都不是他的归宿,它们只是五龙人生旅程的两个虚妄的端点,他的灵魂没有栖息地,将永远走在漂泊的路上。在苏童的笔下,五龙以病态的生命历程,呈现出历史的错愕、现实的荒唐与人性的复杂。他以复仇的形式完成困兽般的挣扎,又以异化的欲望展现出在现实秩序对人的尊严的束缚和冲击下心灵的扭曲,而这些故事背后所指向的是对人性的追问和对生命存在的反思。

五、结语

苏童以触人心弦的笔触和精巧细微的叙事策略,在对五龙这一个体的书写中揭露“个体生命欲望衍生的人性罪恶”[20],并在历史的鬼魅与宿命、现实的残酷与荒诞中构建出独特的叙事景观。作为人性符号的五龙体现出“枫杨树人”在寻觅灵魂栖息归宿的过程中,苏童对现实的打捞,五龙个体选择和行为逻辑背后潜藏的是权力、欲望、伦理等一系列宏大命题。在罪恶、仇恨、暴力、逃亡和死亡等多重元素的缠绕下,苏童试图“于叙述中见证生命欲望张扬的同时,也对生命的委琐、存在的文化病态满怀疑虑和惊悚”[21]。原本健康、美好、纯然的心灵在精神、物质的双重压抑下扭曲、变形、沉沦,继而背叛理性,变得荒诞而空虚。欲望的对立与联结、血缘关系的割裂与消泯,在现实的跌宕起伏中,时常具有失常的感觉。在或真或幻、虚实相交的文学表象下,我们能看到苏童以可感的形式为切入口,对人性和心灵的观照。欲望、死亡、伦理等多重元素熔铸出的小说世界,夹杂着富有诗意的美学经验,显露出日常中的反思、矛盾中的挣扎,展现出时代废墟中的人性隐秘,焕发出绵绵不绝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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