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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儒林外史》中和尚形象的颠覆性

2023-08-21于汪琪

名家名作 2023年8期
关键词:吴敬梓老和尚儒林外史

于汪琪

一、文献综述

通过计量可视化分析,可知近二十年来《儒林外史》的研究主要可分为四个部分:(1)对于作品中典型个体形象的深入剖析,如杜少卿、匡超人等,或者分析群体的共同特质,如知识分子群体。(2)对科举制度的探讨以及对名利观的分析和批判。(3)研究《儒林外史》中的讽刺艺术。(4)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进行比较分析。

以《儒林外史》和“群像”(或“群体”)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发现,大多为分析科举制度下的儒生群像或者知识分子形象,例如《由司马迁笔下的儒生到〈儒林外史〉群像》《中国古代的文人群体人格的变异——从〈世说新语〉到〈儒林外史〉》等,关于和尚群像的研究相对较少。

孙晴的《〈儒林外史〉之僧道书写对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突破》点明了《儒林外史》中僧道形象的颠覆性,并以此为例探讨《儒林外史》对于传统叙事文学宗教书写的突破;王日根的《〈儒林外史〉中“出家人”与明清佛徒的纷异》深入剖析了明清时期佛教文化盛行的原因,介绍了寺庙经济与文化,对于研究《儒林外史》中和尚的“世俗化”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文珍的《〈儒林外史〉中的和尚形象解读》集中于文本对和尚的形象特质进行分类阐释,并且点明了吴敬梓笔下和尚群体和读书人群体的相似性,但是关于这部分的分析较为粗略,如果能够更加辩证地分析这两个群体的异同点,则更有利于阅读者理解和尚群体;其余几篇文章虽侧重点不同,但基本上不超过上述探讨的范围。

综上所述,当前对于《儒林外史》中和尚群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讨原文中的和尚形象与传统认知中的和尚形象所具有的颠覆性。大部分是概括性地阐明《儒林外史》中和尚的品格特质,而关于形成这些特质的原因的分析则相对较少或者较为分散。笔者认为,对和尚的研究不能停留在表象,而应该分析原文中和尚形象的成因以及作者本人对于和尚、佛教的态度,多维度地了解《儒林外史》所呈现的和尚群体。

二、《儒林外史》中和尚的形象特质

和尚群体虽不是作者主要刻画的对象,但也是构成情节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们有些是僧官,对辖区内的相关活动有管理权,有些负责主持宗教仪式,有些是食宿的提供者,一言以蔽之,书中的和尚群体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相反,他们颠覆了传统的和尚形象,始终深刻地参与在世俗生活中,并且沾染了恶习。“大多数的僧人都并非清修者,他们的‘人性’是多过‘佛性’的,且并无向‘佛性 ’修行的趋势,人性之恶在他们身上占据了压倒性地位,宗教的戒律清规在小说中形同虚设。”在《儒林外史》刻画的和尚形象中,只有一位“老和尚”是正面人物。

(一)贪婪成性的爱财者

佛教对于钱财的态度是“非善非恶”,金钱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关键在于如何运用。《儒林外史》中的和尚早已超过了正当运用钱财的界限,他们对于金钱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

第二回申祥甫怪罪庵里的和尚:“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而和尚并未反驳,表面上仿佛是任人欺辱的“老好人”,背后却是沉默寡言、利欲熏心的敛财者,收受了大量钱财却仅在琉璃灯内放一半的油,制造钱不够的假象,实际上是为了填补内心对于金钱的无限欲望。

(二)阿谀奉承的势利者

“众生平等”的观念是构筑和尚宗教信仰的基石,意为不论贫贱与富贵,不论高官还是平民,为佛者都应当对于芸芸众生饱含一种平等的爱,这是对于一个和尚最基本的道德要求,可《儒林外史》中的和尚大多与此背道而驰。

以和尚对周进的态度转变为例。第二回中,“随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此时的周进已经步入耳顺之年,却仍旧只是一个童生,在和尚眼中他的一生也不会有更大的成就,不具有奉承讨好的价值,甚至懒得维持表面的平等和尊重。第七回中,周进成了国子监司业。此时观音庵中的和尚已经供上了周进的长生牌位,并且尊称他为“周大老爷”。周进社会地位的改变促成了和尚态度的转变,可见其行事准则便是对有权有势者奉承讨好,对无名无位者不屑一顾。这样的和尚在《儒林外史》中并非个例,从范进中举前后和尚对待胡屠户的态度差异,以及和尚在匡超人落魄时不肯借住,发达后却前来奉承中都可窥见一二。

(三)酒池肉林的纵欲者

和尚理应吃斋念佛,断绝红尘,克制欲望,吴敬梓笔下的和尚不仅贪恋口腹之欲——饮酒吃肉,还眷恋肉体之欲。“最不该沾染世俗欲望的群体却反而成了欲望的具象载体。”

第四回中,吴敬梓对和尚慧敏的外貌进行了刻画:“敞着怀,挺著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生动形象地写出了和尚过度肥胖的丑态,侧面反映出和尚在平日里从未克制过对酒肉生活的追求,“和尚被他说得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则是正面直接描写他对于火腿、美酒毫无抵抗之力,此时,“口里流涎”体现出慧敏和尚的动物性已经压倒了人性,丝毫不顾及一个和尚乃至一个人应当具备的基本修养,这样的人却能够成为僧官,“慧敏”的法号暗含着作者强烈的嘲弄与讥讽。

此外,和尚戒色是必然要求,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理应与女性保持距离,可慧敏和尚吃饭之时还要何美之的太太作陪,这里作者对于二者的关系进行了模糊处理,但从后文众人闯入时所说的“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可知,二者的身体距离已经逾越了礼制所允许的范围,才会招致祸端。

(四)谋财害命的犯罪者

如果说前面几类和尚的行为仅仅是违背了佛教的清规戒律,损害了和尚群体的形象,那么“恶和尚”的出现则将罪恶由自身延伸到了他人,将道德层面的错误推向了法律层面的犯罪。

第三十九回中,“恶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脑子的所在,一劈开了,恰好脑浆迸出,赶热好吃。”恶和尚是无法被感化的,纵使老和尚曾经收留了他,他依旧想要将老和尚杀了,且手法极其残忍,内心毫无愧疚,“趁热吃脑浆”的描写给他的形象蒙上了一层恐怖的血腥色彩,不仅不知恩图报,甚至以怨报德,他不仅不配成为和尚,更不配被称为人。

(五)清正善良的救世者

与前文提到的和尚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和尚”,他是《儒林外史》中唯一一个符合传统的和尚形象,同时也是全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和尚。

老和尚第一次出现于第二十章,他与牛布衣的相知之情素来为人称道。他们之前的情感,是不掺杂金钱的纯粹知己情,老和尚并未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而薄待他,反而是怀揣着一颗爱人之心,不求回报地照顾他,并且发自内心尊重具有真名士风度的牛布衣。“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在牛布衣死后,老和尚为他的丧事尽心尽力。

第三十八回中,老和尚听闻郭孝子的寻父经历,为他流泪叹息,可见他真正具有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肠,因为爱世人,才会拥有感同身受的能力。郭孝子给了他两个梨,他并未一人独享,而是“拿扛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一碗水。”老和尚能够克服人本身具有的欲望,神性超越了人性。

作者刻画了丑态毕现的各种和尚形象,但是善良的仅有老和尚。不能忽视的是,老和尚前的“老”字,不仅蕴含着传统的意味,同时也意味着即将被取代,老和尚是传统和尚的象征,但在当时的社会中已十分少见。与“老”相对的是“新”。文章中年轻一代的和尚形象都是负面的,且老和尚并没有可以直接传承衣钵的徒弟,他的大爱即将失落。不仅如此,老和尚的善良换来的并非善良,他好心收留的人却借着他的名为祸一方,甚至想杀他。

“救世者”救不了这个堕落的社会与溃烂的良知,反而差点牺牲掉自己的生命。作者在老和尚这个形象之上加诸了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呼唤,并且暗含了现实黑暗的悲哀与无奈。

三、颠覆性的成因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儒林外史》:“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其中许多人物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原型,故事自然也是社会现实文学化的投射。吴敬梓之所以塑造这么多具有颠覆性的和尚形象,必然与他所处时代的和尚群体风貌有关。

(一)政治因素

明清时期的统治者具有鲜明的崇佛倾向,明太祖朱元璋在革命之前曾当过和尚,因而对和尚群体怀有旧情;明武宗曾与僧人同吃同住,并且自封为“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本朝主上及东宫与诸王降生俱剃度童幼替身出家”,他们认为佛教的思想有益于维护封建统治,因而和尚可以适度参与政治生活,并且制定了僧官制度。这在《儒林外史》中也有体现:第四回中的慧敏和尚就是僧官,对于地方产业具有管理权,因而佃户何美之才会费尽心思讨好他。此外,政府政策对于寺庙僧侣给予优惠,减免了一部分徭役赋税,加之战乱频繁,出家成为走投无路之人的一种选择,但这必然导致僧人群体的鱼龙混杂,难以辨析好坏。

曾经人们成为和尚是因为生活所迫或是潜心礼佛,但是当和尚这个身份成为一种获得权力的渠道,有心之人做和尚的初衷就不再纯粹了,他们会将这个身份作为通向政治权力的一个跳板,“和尚”这个身份也随之变得功利。若这样的人成为和尚,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金钱和权势服务,佛门的清规戒律对他们不具备约束作用,自然也就与传统的和尚特质相去甚远了。

(二)社会环境因素

统治阶级对佛教的推崇导致社会上佛教场所陡然增多。据《清会典事例· 礼部》载:“通计直省敕建大寺庙共六千七十有三,小寺庙共六千四百有九。私建大寺庙八千四百五十有八,小寺庙共五万八千六百八十有二”,寺庙数量众多可见一斑。《儒林外史》中很多故事都发生在南京,南京拥有“六朝古都”的重要身份,向来是统治阶级关注的重心,因而在崇佛思想的影响之下,南京成了全国的佛教中心。葛延亮的《金陵梵刹志》就著录有“大寺3、次寺5、中寺32、小寺120多处”,这给作者提供了丰富的观察样本。

这些寺庙承担了许多社会宗教活动,观察《儒林外史》就可以发现,寺庙可以用来住宿、办法事、友人设宴等。它的职能不断扩大,早已不是传统的、单一的礼佛场所。“宗教世俗化把宗教的重心倒向了人和社会,倒向了人的今生今世。”当宗教场所掺杂着世俗的活动,与金钱、人脉等世俗的因素扯上关系时,其中的和尚便很难不被世俗的观念影响,改变了纯粹的本性。

(三)作者态度

作者吴敬梓生活在一个传统的、崇尚儒家的家庭,他在《移家赋》中说自己是“高祖为仲雍九十九世孙”,也就是泰伯后人,可见其对于儒家思想的强烈认可,因此难免对存在“竞争”关系的释、道思想存有一定的排斥。

此外,明末清初盛行的颜、李学派的思想对于吴敬梓有极大的影响,该派认为程、朱理学“隐为佛氏六贼之说浸乱,一口两舌而不自觉 ”“为佛氏所染, 为世人恶习所混” ,可见其认为佛学是乱的、恶的,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吴敬梓对佛学厌恶思想的形成。

四、结语

《儒林外史》中的和尚群体是社会“众生相”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他们本应是救世者,却追名逐利、纵情声色、烧杀抢掠,完全颠覆了传统“普渡众生”的和尚形象,连本应为善的和尚群体都如此,遑论社会中的芸芸众生。

和尚这一群体的“欲”与“恶”,加强了作品对于黑暗社会的讽刺与批判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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