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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石溪动物小说的叙事策略

2023-08-21孙思宇

名家名作 2023年8期
关键词:沈石溪叙述者小说

孙思宇

21世纪以来,将动物作为主人公的叙事小说一经问世便引起文坛震动。但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众多作家创作的动物小说就已形成规模,而沈石溪无疑是其中的领军人物。沈石溪于动物小说用心最深、笔耕最勤,在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收获了丰硕的成果,其作品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1997年,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买断了沈石溪未来十年动物小说的出版权并推出囊括其前期所有作品的“中国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文集”系列。这种现象也被媒体列为世纪之交中国少儿读物十大现象之首。沈石溪笔下的动物形象都拥有不寻常的生命历程和归宿,而作家亦凭借独特的创作理路使作品中的生命美学日益为广大读者接受。此外,沈石溪还通过赋予动物以人类社会的价值评价意义和道德突围的质变,在两个群体间擦出新的火花。正如彭斯远所说:“作家改变艺术视角之后,霎那间,动物的萎琐卑劣形象便立刻显示出缘于丛林法则的人性亮点和生命光辉。动物小说视角转换,促进了当代我国最新动物小说从思想内涵开掘到艺术手法运用的全方位与大幅度的嬗变更新。”沈石溪也坦言:“现代动物小说很讲究这种新视角,即用动物的眼睛去思考去感受去叙述故事去演绎情节。”那么沈石溪究竟以怎样独特的叙事策略征服读者,使其被作品中独特的艺术性所震撼呢?

一、叙事空间:复杂的自然世界

野生动物是沈石溪重要的书写对象,小说中该群体的活动空间分布在热带雨林、日曲卡雪山以及澜沧江等地区。迥异的景观不仅让沈石溪获得了挥洒空间的自由,还使其作品弥漫着浓郁的丛林气息。空间场域的异质性无疑给读者带来新鲜感,而生存其间的动物也展现出不同的生命气质。《苦豺制度》开篇写道:“埃蒂斯红豺群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上……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的,豺眼里幽幽地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酷烈的环境让所向披靡的豺群也蒙上死亡的阴影,接着叙述者交代了大公豺打破禁忌吃掉死去同伴的事实,更进一步说明环境带来的危机已经将豺群推向种群灭亡的绝境。环境压力甚至还能改变动物的生存本能。《雄鹰金闪子》中的主人公金闪子长期活动在滇北高原纳壶河谷的领空,它曾成功击退过两只雄鹰的袭扰。但当名叫白羽臀的雄鹰再度来犯时,金闪子放弃争斗,而选择去突袭与它有仇的银环蛇。在此期间,白羽臀没有冷眼旁观,还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即便有诸多不适,但两只雄鹰在度过了食物短缺的深秋时节后逐渐改变高傲的天性,真正在同一个空间里相安而居。可见后天的环境因素正在抑制它们的本能欲望,使团结协作的精神在孤傲的雄鹰身上得到发展。

沈石溪还运用各种风格表现大自然面貌的多样性。他在《第七条猎狗》中就借助西双版纳的图景来实现其审美追求:“上千年的大榕树吊下许多气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赤利东游西逛……它成了一条野狗。”赤利目前的处境与环境之间形成了对比,作为猎狗野外显然不是它的归属,所以仙化的背景与形象之间貌似和谐实则矛盾,并由此引发了审美张力。而且这里也是赤利为保护主人最终献身的地点,空间的重合将它的忠诚推向顶峰,同时外部环境的美好与惨烈现实的碰撞也让悲剧以更震撼的方式展现出来。

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但这种否定却无所谓悲剧或喜剧,因为它是每个生命都无法逃避的结果。别林斯基曾说:“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悲剧不受个体意志操控,身处困境中的个体的任何抗争都是徒劳,这就是悲剧的必然性。自然场域则为悲剧的发生提供了催化剂。自然规律与动物天性之间无法长期保持稳定,一旦两者发生冲突悲剧便成为必然。就像《苦豺制度》呈现的那样:大雪威胁到豺群的生存,而它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脱困之道。可见暴风雪为情节发展提供了前提,在环境催动下我们才能看到索坨的纠结、豺娘的抗拒以及最终为挽救索坨慷慨赴死的悲壮。《第七条猎狗》中森林虽然美好,却与赤利恪守的忠诚准则相悖,所以赤利与豺群的冲突也就变成必然。综上,沈石溪动物小说中自然世界的复杂空间既呈现出异质性,也为情节发展提供了动力,使读者产生了更深层的审美感受。

二、叙述方式与视角:常与变的交织

作家写作时习惯用人的眼光进行感知,如果借助动物视角去观察人类社会或许能产生不同的感受。但叙事学家对此似乎并不赞同,E.M.福斯特就指出动物描写的难度。他在《小说面面观》“人物”一章中提到故事里的角色通常是由人扮的,所以称为小说的“人物”。至于动物角色,福斯特认为:“别的动物也曾粉墨登场,却极少有叫好的,因为我们对它们的心理知之太少。”不过福斯特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改变。在他看来,小说家对野蛮人的表现已有所改观,随着对动物心理了解的增多,“到那时,我们看到的动物角色,才有可能不再只起到象征意义或只是小矮人的伪装,不再只是像会移动的四角桌子或是会飞的着色风筝”。多年以来,科学家在考察野生动物的过程中积累了大量资料,同时伴随着生物学家对标本的精细化分析,人类对动物的认识也更加深入。这些帮助作家在科学发现的基础上运用推理与想象模拟动物思维进行叙述。

沈石溪在这方面进行了一些探索。“人”在作品中的地位逐渐弱化,他们既非主人公也不是主要角色,只承担观察或叙述的任务,这就让动物获得更多展示真实之美的空间。《象冢》便是沈石溪在创作上实现超越的标志之一。沈石溪借助大象主人公呈现了复杂“象际”关系的动物世界,并采取类似意识流的叙述方式潜入大象心灵深处,极大地拓展了小说包容的时空。作家还以动物眼光陌生化地观察人。比如他在《双面猎犬》中提到,在豺的观念中人与死神同样可怕。这种看法固然滑稽,可人对其他生物的认知似乎就是如此。作为万物灵长的优越感让我们习惯于用人的标准要求动物,殊不知多数人对动物知之甚少,基于此视角做出的判断便很容易剑走偏锋。所以从动物角度观察人实际上给予了动物一个发声的机会,而并非只将它们视为被边缘化的他者。学者王诺曾说:“人类应当学会多从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的立场看问题才有可能摆正自己在自然万物中的位置,打消虚妄的高傲。”他的观点对人类在动物面前的优越感提出质疑,这与沈石溪动物视角的运用具有相似的逻辑。

沈石溪虽然会借助动物眼光进行观察,但从叙事学角度看,他更多采用的还是全知叙述,不过有时会将叙述视点转换到动物主人公身上。比如《双面猎犬》中的这段描写:“白眉儿离云杉树只有十来步远了……前面草地上隐隐约约有一条黑色的线纹,极可能是陷阱与地面的拼缝。”后文交代了那条线纹只是一群蚂蚁,但距离较远的白眉儿并不能意识到这些。视角限制也使读者不会比白眉儿获得更多信息,而只能跟随它的视线行进,这不仅增强了小说的悬念,还进一步展现了白眉儿的卑微处境。《雄狮去流浪》中也有类似的描写:“黑鬣毛来不及去看对方是年老体衰的母长颈鹿还是年轻力壮的雄长颈鹿……张开血盆大口,直叼长颈鹿的脖颈。”黑鬣毛跟丢了作为首要目标的幼年长颈鹿,而只能更换狩猎对象,但它不知道后者是成年雄性长颈鹿就进行扑咬,最终被长颈鹿重伤致死。通过黑鬣毛的视角,作家也暗示了它的不幸结局。那么沈石溪为何选择这种叙述方式呢?或许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首先,动物小说要以一定的科学知识作为基础,而野生动物对多数读者而言是遥远的,彼此陌生的状态会形成天然的限知视角。大量使用动物限知视角虽能拉近叙述距离,但这种方式很容易打通动物与人的间隔,进而让动物小说向童话倾斜。而全知叙述中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较小,因此可以将叙述者视为作者型叙述者或作者的代言人。同时创作者具有一定知识储备或相对特殊的经历,由他们呈现野生动物世界显然比单一的动物视角更具有说服力。全知叙述中作家还能凭借叙述者对事件发表评论。沈石溪也时常通过叙述者对动物的行为进行解释,在《双面猎犬》中叙述者就做出过类似的说明:“母豺是想利用身上那层保护色来逃过劫难。动物身上皮毛的色彩在进化过程中往往变得和周围的环境非常协调,这有利于隐蔽自己,逃避天敌。”动物小说作为对知识性有要求的类别,这种评论也是必要的。其次,全知叙述者还能有选择地透视角色内心,常集中揭示主要角色的内心世界,有效调节了叙述距离。《苦豺制度》就通过集中透视索坨的内心世界缩短了它与读者的距离,加深了读者的同情。最后,由于全知叙述模式在视角上的权威眼光,叙述者像上帝般观察事物,然后将他观察到的东西有选择地传达给读者。这不仅让作品的真实性大打折扣,也有损作品的戏剧性。为减少这些弊病,全知叙述者常短暂换用人物的有限视角。如前所述,向动物有限视角的转换让读者只能与动物主人公一起感知,从而增加作品的戏剧性。因此全知叙述符合动物小说的创作要求,其固有优势和特点有助于展开叙述、推动情节,而且能增强作品的可读性。

三、动物个体:“圆形”形象的魅力

朱宝荣先生曾将动物形象分为“拟实型”和“工具型”两类,并指出它们的区别在于拟实型动物形象本体就是作家审美观照的直接对象,而工具型动物形象只在修辞意义上得到运用。笔者认为沈石溪塑造的众多个性鲜明的动物形象亦可划入“拟实型”范畴。作家通过展示动物特殊的生活方式和彼此迥异的生存法则,在情节设计中凝聚出新颖的动物形象,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感受。《和乌鸦做邻居》中的乌鸦不仅会偷在太阳下发光的东西,而且它们为了报答“我”的援助之恩还在危险来临时提前预警。《野猪囚犯》中的野猪在老虎的看管下竟然活得安然自在。因为百兽之王的威慑会让很多敌人不敢袭击它们,相比之下老虎定期取食带来的损失则要小得多,所以猎人打死老虎后野猪们反倒变得不安。如果说动物身上的专长和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会让读者产生惊诧感,那么它们生活习性中那些“类人”的特点则有助于人类对动物更加熟悉并产生亲切感。

动物长期以来似乎都未曾获得它们的主体性。即便在今天讨论有关动物的问题时,许多人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动物是一种食物或者人类取乐的对象。人们对动物的印象也都囿于固化的框架中:老虎凶猛、狐狸狡猾、狗很忠诚、羊很善良等。人为评价当然与其生物属性部分相符,但我们却将之扩大为覆盖动物个体的特性。这些“代言”就让鲜活的动物形象陷入脸谱化的境地,我们也不难看出这种价值判断背后隐藏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而沈石溪则试图撕掉这些标签并希望揭示一个现实:动物也有生存智慧和丰富的情感世界。《狼“狈”》中的狼和狈实际上是公狼驮着失去双爪的母狼,当它们遭到围捕时原本能逃走的公狼选择与猎狗鏖战以致双双丧命。《再被狐狸骗一次》中的狐狸也并非寓言中的狡诈形象,而是为了保护妻儿甘愿牺牲自己的伟丈夫。沈石溪笔下的动物融动物性与人性于一体,作家通过展现人和动物之间的相似之处传达了对动物、对整个大自然的热爱。他曾表示:“除了我们人类之外地球上还有许多生命是有感情有灵性的……我们应当学会尊重动物,别把除了我们人类外其他所有的生命都视作草芥……”希望人们“能够善待它们,关怀它们,让它们享受些许生活或情趣,还它们一丁点儿生命的天赋权利”。

四、结语

综上,沈石溪通过科学观察与艺术虚构的结合让小说真实而不失精彩,读者获得审美体验的同时又能感受到自然的神秘。独特的叙述视角与叙述方式不仅深入动物的内心世界,还一定程度上规避了滑向童话的风险。作家还试图借助活灵活现的动物形象唤起读者对生命的热爱之情,唯有以这种热爱为基础我们才可能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与动物和地球上所有生命一起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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