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追寻与生命叩问
——解读《葡萄牙的高山》中的意象及其作用
2023-08-21肖亦夫
肖亦夫
《葡萄牙的高山》讲述了三个不同时期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无家可归》,讲述了失去至亲的博物馆管理员托马斯,由于一本17世纪的非洲白人神父的日记而踏上葡萄牙高山地区寻找圣物的旅途;第二个故事《归途》,围绕病理科医师欧塞比奥与两位玛丽亚的哲理对话和一场人体解剖展开;第三个故事《家园》,展现了加拿大参议员彼得和黑猩猩奥多相遇,共同回归葡萄牙高山地区生活与感悟的经过。[1]三个故事各成一派,但又通过“黑猩猩”这一意象连成整体。
其中,由于《少年Pi的奇幻漂流》珠玉在前,不少研究者过于聚焦对扬·马特尔作品中动物意象的解读,缺乏对其他意象的挖掘和思考。因此,本文尝试以《葡萄牙的高山》中的三类意象为切入点,多面思考扬·马特尔创作中的言外之意。
一、自然意象
庞德认为,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2],是理性和感性的有机结合。意象呈现了意象瞬间的心智与感情的综合意识,来自作家自童年起感性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听所感,夹杂着作家内心对外部世界的体悟与认知[3]。扬·马特尔成长于加拿大现代化大都市,成年后便游历了梦想的国度——葡萄牙,徜徉在神秘的高山地区之中,流淌的河流、广袤的平原、静谧的村庄等具象化的风物最终都成为他人生记忆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因此,当扬·马特尔希望抒发悠远美好、宁静自适的思绪时,这些物象就成为他可以直接借用的符号、感情倾注的对象。但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4],扬·马特尔也注重对现代问题的探讨,因而他在物象书写中埋藏了对信仰与家园的崩塌、人与动物的异化等多个命题的审视,立志唤醒世人对自身与现代文明的反思。
扬·马特尔需要尽可能描摹葡萄牙的自然风物,让读者产生强烈的审美感触和时代共鸣,实现现代反思意识的再觉醒。一是为自抒胸臆,二是为启迪民众,为了实现这两个目标并做到感性和理性的结合,扬·马特尔作品中的自然意象不可避免地打上厚重的时代烙印。
因此,分析扬·马特尔的自然意象,可以从理性与感性两个层面着手。
回到文本本身,《葡萄牙的高山》中展现了纷繁多样的自然意象,且意象每次均出现在情感变化或叙事转换的部分,同时这些自然意象描写优美、设置精妙,极具文学审美性,以下对其自然意象进行分类解析。
(一)风景与植物
在《无家可归》中,作者通过一种公路小说式的叙事方法,描写主人公托马斯在前往葡萄牙高山地区旅途中的所见所触,采用列锦、比喻、白描等手法,为读者导览葡萄牙“城—村—山”的沿途风光,营造了明丽温情的自然氛围,表达了对葡萄牙这片热土的怜爱。
而在《家园》中,作者则有意选取巨石、雨雾等具有神秘色彩的物象掺杂在情节中,且同种景物对比《无家可归》也有了不同书写,譬如霍塔河不再“迷人”“悠然”,而是成为“静谧”与“孤独”的存在,从而酝酿了一种古老而虚幻的故事格调。
首先,大量风景与植物意象的集中运用,能够较为轻松地将读者带入作者描绘的生机美丽的自然环境中,对文本所要描摹的具体景象产生五感并通的直观体验;其次,部分风景与植物意象的针对性设置,描摹了古老自然的落寞气息,与“信仰失落”和“生命力衰落”的小说主题相契合。总的来说,这样的笔法也侧面展现了扬·马特尔本人对于葡萄牙这片沃土的热爱与忧思,颇有“一花一木总关情”之意。
(二)动物
书中一部分动物意象与植物意象起到相似的烘托与照应作用,例如“灰色的飞蛾”暗示浓重的悲伤,“马”暗示现代文明与高山文明的较量。以下主要解析核心动物意象的作用。
其一,在《归途》中,病理科医师欧赛比奥从高山老农拉斐尔的尸体中解剖出一只蜷缩着、怀抱小熊崽的黑猩猩,老妇玛丽亚曾说:“他(儿子)就是我们的小熊崽”,所以怀中的小熊崽代表着他们死去的孩子,而黑猩猩则是他们自身的投射,代表呵护与疼爱孩子的渴望。
其二,在《家园》的结尾,伊比利亚犀牛在荒原出现,但它因“美丽温顺”而遭人类捕杀殆尽,因此伊比利亚犀牛并非客观真实的,而是作为主人公彼得迷失的对照,以一场荒诞的“显灵”警示文明进程中人类古老生命力的消亡。
书中自然意象的选用,一方面是希望借用动物引出其背后“鲜活的自然”这一概念,说明流动在葡萄牙血液中的原生态质素依然十分活跃,以此消解读者对葡萄牙带有工业生产和人类活动等印象的片面意识形态。但另一方面也点明了在葡萄牙高山地区遭遇的现代危机。同时,书中的自然意象充分做到了理性与感性的融合。在理性层面上,多角度展现了葡萄牙美丽的自然风光,以及对文明发展与生命活力的警示;在感性层面上,表达了扬·马特尔对葡萄牙不同时期的关怀与感慨,并生动揭示了人物内心,实现了文学审美价值。
二、文化意象
《葡萄牙的高山》一书的大部分叙事都根植于葡萄牙的历史文化。书中的里斯本散发着繁华与鼓噪的都市气息,而高山地区的环境和建筑则带有浓郁的伊比利亚本土风情,扬·马特尔在文中描绘的海岸与原野、农庄与教堂,无不向读者展现着一个激昂活跃又遥远神秘的葡萄牙的双重面貌。因为《葡萄牙的高山》具有丰富的地域历史文化意象符号,本文认为其可被看作是对葡萄牙历史与文明的具象化表现,是代指整体的典型个体。
(一)人类造物
1.黑猩猩受难像
在《无家可归》中,乌利塞斯神父在日记中讲述了自己在非洲见证的葡萄牙殖民者的黑暗统治。基督教义本身讲求众生平等,而白人信徒却肆意残杀非洲黑人,这深深刺痛了乌利塞斯神父,因此他刻下一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黑猩猩苦像,声称它能“唤醒信仰”。
当托马斯找到这尊苦像,他胜利地宣称“你带走了我的儿子,现在我也要带走你的儿子”。一方面,在基督神学中,上帝决定生死,因此在宗教角度是上帝抹杀了儿子肉体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人本猿猴”的生物学真相(“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动物而已”),而并非上帝创造的生命(“这就是我们,我们只有自己,仅此而已——我们与上帝之间并不存在更神圣的联系”),从而斩断了神与人的联系,抹杀了上帝在精神中的存在,人类不再是上帝的儿子,而只是生物学中的猿猴。黑猩猩受难像完成了对宗教神圣性的消解。
因此,托马斯不仅失去了自己真实生动的儿子,还失去了神圣信仰中的父亲,在父子两失之中“没有了家”,即自己的伦理身份与精神归属崩塌了,照应了标题《无家可归》。
综上,这具古怪扭曲的受难像,既表现了乌利塞斯神父对教会虚伪的愤怒,也诠释了“人类只是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非堕落凡尘的天使”[5]的真理,更暗示着全人类面临信仰危机,正走向自我定位的迷失与生命的孤独。
2.身体中的生活物件
在《归途》中,病理科医师欧赛比奥从高山农夫拉斐尔尸体的不同部位中解剖出许多生活物件:手臂中取出了麦穗和泥土,脑袋里剖出一件手工木制小玩具……
这些均是拉斐尔在高山中赖以过活的物件,分别代表不同的生活记忆与情感,比如长笛,托马斯很擅长吹笛,能吹出“百灵鸟一样的笛声”,是生活快乐的一面;手工木制小玩具是在儿子死后寄托哀思所做的,是生活悲伤的一面。
由此,作者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用生活物件代替了肉体,以解剖身体的方式再现了他的精神记忆,消解了医学理性,同时也隐隐传达了“人类依赖生活而存在”的内涵(“是的,他就是靠这些活下来的”)。
(二)历史地域
1.宗主国与殖民地
在《无家可归》中,17世纪的神父见证了葡萄牙在非洲的残酷统治后,他心中教义的仁爱遭到解构,他开始意识到“传播文明的基督徒早已变成了烧杀抢掠的罗马士兵”。
这表明黑人在奴役压迫的规训中被异化为与动物相似的他者,于是殖民者便可以使暴力在“我们”与“他者”的种族与物种的界限中合理化,其主教正是如此——“世上便有天使与恶鬼之分,天堂和地狱都有等级秩序之分,所以地球上也该这样。”而在神父企图以原本人人平等的教义反驳时,却被逐出了教会,而后神父便以猩猩受难像为现实写照,控诉了教会的堕落与殖民者的无耻。
综上而言,日记中再现了葡萄牙对非洲的殖民历史,表达了对殖民的反思与对被殖民的悲悯。
2.现代都市与高山地区
一方面展现了技术的两面性。在《无家可归》中,汽车作为托马斯进山的交通工具,同时也成为现代文明的缩影。首先,人们对汽车展现出不同的态度,托马斯的叔叔称赞汽车能够带来生活便利;农民羡慕汽车的强大动力,认为其能推进劳动解放(“这里面的三十匹良驹肯定能给我省下不少力”);马夫却显露对汽车的痛恨,不断追打汽车,这是由于生产力发展侵犯了马夫的利益;山镇居民也对汽车的到来感到恐惧,对它可能引发的生活改变表示担忧。另一方面肯定了技术的正面作用。在《家园》中,尽管葡萄牙高山的图泽洛村很少使用电话,但这种交流工具确实帮助彼得与他在加拿大的亲戚取得了联系。因此,马特尔应当是强调人对技术的正确运用。
综上所述,作者选取了葡萄牙为代表的文化意象,在作品中承载了对于葡萄牙本身和葡萄牙历史的指涉,体现了扬·马特尔在运用意象时对意象后的所指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情感,既有对葡萄牙的期盼,又埋藏着对全人类存续与文明发展的拷问。
三、人格意象
(一)两个“玛丽亚”
在《归途》中,病理科医师妻子和高山老妇都被作者赋名为“玛丽亚”,但二者却展现了截然不同的理念。妻子认为,“融合信仰与理性”是这个时代最为艰难的挑战,但她将耶稣通过寓言向人展示神迹,类比从隐喻和象征的角度阅读福音书,得出耶稣应藏于叙事中,因此只要我们能运用理性分析文本,就能看到《圣经》中的原型故事,从而与耶稣同在,实现救赎。
但老妇却认为,生活快乐与个人欲望才是当今现世的主旋律,婚姻之于她并非为了繁衍后代这个唯一的宗教目的,而更多出于“性爱的曼妙”,即享受生命的爱欲,与丈夫的日常相处也让她感受到“我从未想过做一个葡萄牙人是如此美好”。在她的眼中,明天与来世是无需考虑的事情,信仰基督的父母也无法束缚。
两个“玛丽亚”,分别建构与解构了神学与理性两大精神支柱,妻子代表渴望信仰救赎的人,老妇代表关注现世生活的人,同名异质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对比。
(二)动物化的人与人化的动物
在《无家可归》中,多次强调托马斯是“多毛”的(“胡须浓密的脸和脖子”),这也是猿类动物的一大体貌特征。
而从托马斯的行为中也可窥见动物特性。托马斯由于体毛过盛而招引虱子,为了消灭虱子带来的瘙痒,他毫无顾忌地撕开衣服抓挠自己,从中体会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舒爽”,并露出“酷似猿猴般的满足神情”。如果说托马斯日益生长的体毛象征着他日益无拘无束的天性,那么抓挠的动作便代表他的天性得到释放。当他意识到自己被偷窥时,他“当场僵住了”“去掉脸上的动物表情”“尽可能严肃地走向汽车”,表现出他动物似的警觉,而这也是他动物本性遭到束缚回收的过程。
动物性另一更具体的表现便是性冲动和性欲。[5]在《归途》中,老妇玛丽亚年轻时深受教条的约束,带来对性的压抑与未知,但在和丈夫相遇后,她无法抗拒性爱的身体反应(“在朴素的衣服和羞涩的举止之下,我们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美好”),说明她体内的动物性无法磨灭、生机勃勃。她将人性的表象作为动物性的“掩护”(“在婚姻的掩护下,我们平日里表现得多么中规中矩”),追求内在的动物欲望。
因此,小说从外貌、行为、内心等方面逐层展现文明中人被压抑的动物性。
反观人性,则更多代表一份理性与思考。在《家园》中,作者虽然遵循了动物没有人类言语和心理活动的法则,却借由非动物的行为与人化的感受侧面反映了黑猩猩奥多身上人性的闪烁。奥多在出场时安静沉思,和其他喧哗的猩猩对比鲜明,彼得也感觉它仿佛能与自己对话,具有人的特性,而在彼得死后,奥多也像人一样表现出深切的悲伤。
由此,作者通过将人性、动物性与人和动物错位重组,引发读者思考人与动物的属性。
综上而述,小说中的人格意象指涉丰富,与扬·马特尔的思想表达与情感归属关联紧密,具有很高的分析价值。同时人格意象本身运用出色、设置精妙,角色之间形成意义上的呼应,具有不菲的文学价值与审美价值。
四、结语
《葡萄牙的高山》在一幅葡萄牙风情画的描摹中,埋藏了对信仰、文明、生命力的深沉拷问。扬·马特尔通过对传统文化中美学意象群的后现代构建,从不同的方式侧面而隐晦地表达了自己丰富的情感与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黑猩猩”作为贯穿全篇的核心意象,其形象与内涵不断发生转变,从静止的苦相到沉睡的生命到智慧的动物,由神到人到动物,暗示了人类崇高性的消亡,但静止到沉睡到鲜活也象征了人类生命力的回归,一升一降之间,正印证了那句葡萄牙谚语“失去的是金子,收获的也是金子”。
旅途漫长,何以为家。或许开始会经历信仰的崩塌(《无家可归》),但我们不会停止对自身的追寻(《归途》),并最终实现文明的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