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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春语》《说文》后出字中的方言本字职用问题*

2023-08-16

汉字汉语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蕲春变易本字

韩 琳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提 要 《蕲春语》是黄侃考察湖北方言俗语之作。其中使用很多字体分类术语正字以溯本,正音以溯源。本论文在重点考察《说文》后出字的基础上,将溯本和溯源相结合,对《蕲春语》以及方言本字相关问题作深入探讨,以期为方言文献中的字词关系研究提供参考。

黄侃(1983:55):“凡文字之作,为语言生,息息相应,语音虽随时变迁,然凡言变者,必有不变者以为之根。由文字以求文字,由语言以求文字,固非求本字不可也。”作为黄侃考察湖北方言俗语之作,《蕲春语》中推求方言本字也主要遵循这两条路径,一是“由文字以求文字”,正字以溯本,以《说文》正字为基点,以黄侃“字体分类”为依据,考察《说文》后出字相关的字词关系;二是“由语言以求文字”,正音以溯源,主要利用中古韵书和先秦文献探讨方言音转中的字词发展源流。趣入这两条路径都需“求文字”。因此,在搜集整理《蕲春语》方言后出字的基础上,本论文溯本和溯源相结合,对《蕲春语》相关问题作深入探讨,以期为方言文献中的字词关系及方言本字研究提供参考。

目前关于黄侃《蕲春语》方言俗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从名源、词源、字源三方面展开《蕲春语》方言俗语的考释和疏证。黄建群、孙杰(1999)疏证了黄侃《蕲春语》中的八条札记。周碧香(2018)由禅宗典籍“火里蝍蟟吞却大虫”出发,释“蝍蟟”求之于《蕲春语》,归纳出《蕲春语》“验之于今、原之于古”的研究特点。曾昭聪(2017)揭示了黄侃方言词研究的角度和方法。这类成果有一些共同的问题,一即方言流转中的字词关系不明晰,如周文后附《蕲春语》分类表将蕲春方言和“通语”对举,所列“通语”有《说文》源字、方言后出字、方言音借字等,不同层次、不同性质的文字列举统称为“通语”经不起推敲。二是虽然能够区分词源和本字,但“本字”到底指什么,并没有明确,如曾文指出“字(后来又有‘伢’指幼儿),乃俗字,其本字与词源均为‘牙’”。指幼儿的“伢”字,本字是“牙”,实指同条相贯的声义源字,所以与词源相同。这与假借字相对应的“本字”,是同名异实,还是有关联,需要结合黄季刚相关论述作进一步分析。

其二,将黄侃方言理论和方言音训实践相结合进行综合考察。牛慧芳(2018)在总结黄侃方言学思想基础上,进一步考察《蕲春语》方言本字考求实践,归纳出黄侃考求本字的方法,一是以《说文解字》为最主要依据,二是通音理,重音训。文中列表统计了《蕲春语》本字所从文献,归类统计《说文》后出字、别字、“作”类字、“变作”类字、“俗”字、“音转”字,除“音转”之外的术语都属于黄侃“字体分类”术语中的《说文》后出字类,论文仅以黄侃语音关系分类为依据考察《蕲春语》方言本字,对“字体分类”术语并未进一步分析。其“方言本字”也没有明确区分源字和本字。

以上两类成果多从从音义入手考察方言本字,从音转入手考察同源词,应该说和黄侃“由文字以求文字,由语言以求文字”探求方言本字的旨趣是相合的,但“方言本字”内涵、层次与黄侃不同。基于此,本论文从《蕲春语》《说文》“后出字”入手,考察字词关系,目的在于从文字、语言两个层面考察方言本字,以进一步明确黄侃方言本字的内涵和层次。

黄侃(1983:19)云:“中国文章与文字,自古以来即不完全相应。中国文章用字皆正假兼行,凡训诂之难于推求、文意之难于推寻,皆假借之事为之也。何以据之以改《说文》?《说文》为专讲文字根原之书,本之以驭其变。”《黄侃论学杂著·论字体分类》主要体现以《说文》为本、统领后出字词之变的思路(参看黄侃,1964:13),其将古今字体分为二类八目,第一类是《说文》正字类,以《说文》中字为“正”,来规范后世语言文字变化;第二类是《说文》后出字类,以《说文》之字为音义之源,来统摄《说文》后产生的字。“《说文》后出字类”下主要有讹、变、后、别四个术语,《蕲春语》方言后出字中属于“讹”类的只有一例,且和“变”例同在一条。属于“变”9 例,“后”24 例,“别”19 例,除去交叉重复的3 条,共49 条,这些条目在《蕲春语》141 条札记中占比三分之一强。以此略可窥得《蕲春语》整体面貌。

1.《蕲春语》《说文》后出字类别分野

《说文》后出字分类考索:

1.1 讹

黄侃《论字体分类》:

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谈到今文学者随意解说汉字时说:“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启功(1999:25):“这种写法的、斗、虫、苛实际都是汉碑和汉简中的字。”汉碑和汉简中的字属于隶变之后的今文字体系,历经笔画化、简化、符号化,故“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说文·士部》:“壻,夫也。从士胥声。《诗》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者,夫也。读与细同。婿,壻或从女。”《集韵·霁韵》:“壻俗作聓。”“聓”为“壻”形讹。《说文·艸部》:“荅,小尗也。”段注:“《礼》注有麻荅。《广雅》云:‘小豆荅也。’假借为酬荅。”《五经文字·艸部》:“荅,此荅本小豆之一名,对荅之荅本作畣。经典及人间行此荅已久,故不可改。”《尔雅·释言》:“畣,然也。”《经典释文》:“畣,古荅字。”《广韵·合韵》:“答,当也。亦作荅。”“荅”讹作“答”主要是基于“艹”和“”书写形体相近。《蕲春语》“讹”字材料仅有一条:

札记78:溪上隄,亦曰壩;亦并作垻,讹作埧。

《广韵·遇韵》:“埧,堤塘。”“垻”形近讹为“埧”。壻聓、荅答、垻埧都表现出形近而讹的特点。后出字第一类《蕲春语》字例和字体分类的界定是相合的。

1.2 变

黄侃《论字体分类》:

变。《说文》所举篆、籀、省、改诸文是。后世则如淖为潮,莜为蓧是。

《说文解字·叙》:“今叙篆文,合以古籀。”篆、籀是小篆字头和重文的关系,《说文》中省、改主要着眼于汉字形体的变化。如省形、省声,字形构件省略,但功能不变。省形如“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省声如“恬,安也。从心,甛省声”。“淖”是省形字,《说文·水部》:“淖,水朝宗于海。从水,朝省。”徐铉校订:“隶书不省。”“莜”是省声字,《说文·艸部》:“莜,草田器。从艸,条省声。《论语》曰:‘以杖荷莜。”徐铉校订:“今作蓧。”

《蕲春语》“变”字条例与字体分类界定不合。9 条中有1 条方言字为《说文》“正”字同义音转变易,其余均为义衍音转孳乳。变易如:

札记57:《说文》:犗,騬牛也。古拜切。(《广韵》:古喝切。)字变作羯。羊部云:羊羖犗也。字又变作羠,(羯、羠平入为叠韵。)羊也。此皆有正篆者也。由羯而变,有犍,新附曰:犍,犗牛也。有,《正法念经音义》引《通俗文》:以刀去阴曰。有,《广雅·释兽》音,居言反。有扇,《五代史·郭崇鞱传》:至于扇马亦不可骑。俗字作骟。有,《广韵》上声廿八猕:,以槌去牛势,旨善反。曹宪音《释言》止善、锄限二反,音《释畜》叉进反,此即扇之古字。吾乡谓去牛马犬阴,皆曰扇;称阉人,亦曰扇;豕,曰,或曰羯;鸡,曰,读锄限反。

《说文·牛部》:“犗,騬牛也。从牛害声。”段注:“马部曰:‘騬,犗马也。’为今之骟马。”徐灏注笺:“犗与羯一声之转,皆谓割势也。”《说文·羊部》:“羠,騬羊也。”朱骏声通训定声:“马曰騬,牛曰犍,曰犗,豕曰豮,犬曰猗,羊曰羯。苏俗语通谓之扇。”“羯,羊羖犗也。”段注:“羊羖当作羖羊。《广雅》曰:羖羊犗曰羯。牛部曰:犗者,騬牛也。”同为去畜势,但黄侃分为三组阐释字“变”:

第一组,“皆有正篆者也”。犗、羯上古同音见母月部,《广韵》均见母字,“犗”夬部,“羯”月部,“羠”上古脂部,《广韵》以母脂部,上古喻四归定,按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犗与羯一声之转,属于黄侃(1983:30)“变易条例”中的声转韵转变易,“声转韵转变易:声转之变,由于方言;韵转之变,本乎方音。故声转韵转变易易与孳乳相混。惟孳乳之字之变,或不能与本义相通;而声转韵转之变,百变而不离其宗者也”。犗与羯都属于《说文》正字类,为方音变易。

第二组,“由羯而变”:羯、犍、㓺、㹇,《广韵》同音,见母元部。《广雅·释兽》:“犗,㹇也。”王念孙疏证:“㓺之言虔也,《方言》:‘虔,杀也。’”《集韵·元韵》:“犍,或作。”“犍”与“㓺”音义同,形声字声符、义符皆变,属于黄侃(1983:30)变易条例中的全体变易:“全体变易,就一体中全变其形与声者也。”

孳乳如:

札记78:《汉书·匡衡传》:南以闽佰为界。注:初元元年,郡国误以闽陌为平陵佰。师古曰:佰者,田之东西界也。闽者,佰之名也;佰,音莫客反。后出字,作陌。《史记·秦本纪》:开阡陌。《风俗通》:河东以南北为陌。《广雅·释室》:陌,道也。案田间塍谓之陌。古诗有《陌上桑》,是也。市间大道,亦谓之陌。乐府有南陌,洛阳有铜驼陌,是也。字变为坝。《广韵》去声四十祃:坝,蜀人谓平川为坝,必驾切。又作壩。《集韵》:堰也。吾乡地之平迤者,曰壩;溪上隄,亦曰壩;亦并作坝,讹作埧。音与《广韵》同。考佰字,《唐韵》:博陌切。壩,正其去声也。

《史记·秦本纪》:“为田开阡陌,东地渡洛。”司马贞索隐引应劭《风俗通》曰:“南北曰阡,东西曰陌。河东以东西为阡,南北为陌。”《广雅·释宫》:“陌,道也。”王念孙疏证:“《史记·秦纪》‘开阡陌’,《食货志》作‘仟伯’,《匡衡传》作‘佰’。并字异而义同。”《说文·人部》:“佰,相什伯也。从人、百。”《匡衡传》“陌”作“佰”是假借。后为借义改换义符造新字,作“陌”。“陌”字可以记录田间小道、市间大道。《说文·田部》:“畛,井田间陌也。”段注:“径、畛、涂、道、路皆可谓之阡陌。”《广韵》:“坝,蜀人谓平川为坝。”黄庭坚《谢杨履道送茄》诗:“君家水茄白银色,殊胜坝里紫彭亨。”《蕲春语》谓“地之平迤者,曰壩……亦并作坝”。“溪上隄,亦曰壩”,是说“坝”和“壩”都兼具平川和堤堰二义。《正字通》:“壩,俗坝字。”但《说文》无此二字,最后以《唐韵》“佰”“博陌切”为证,“壩,正其去声也”。这样就为《蕲春语》“坝”字找到了《说文》音义来源。

1.3 后

黄侃《论字体分类》:

《说文》犧下云:贾侍中说,此非古。后世则如从弟有悌,从赴有讣是。

《说文·牛部》:“犧,宗庙之牲也。从牛羲声。贾侍中说,此非古字。”段注:“犧牲、犧尊,盖本只假羲为之,汉人乃加牛旁。故贾云非古字。” 据此,“犧牲”义古借“羲”字,后来加形符产生专用字。悌、讣是义衍造字,《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弟,韦束之次弟也,从古字之象。”段注:“以韦束物,如輈五束、衡三束之类。束之不一则有次弟也,引伸之为凡次弟之弟,为兄弟之弟,为豈弟之弟。”《说文新附·心部》:“悌,善兄弟也。从心弟声。经典通用弟。”《玉篇·心部》:“悌,孝悌。……恺悌也。”《说文·走部》:“赴,趋也。”段注:“今文赴作讣。按古文讣告字只作赴者,取急疾之意。”

《蕲春语》中“后”为后出字,但并不局限于因假借和引申而导致的分化造字,体现为孳乳和变易两个类型,如:

札记45:《说文》爪部:孚,卵孚也。后出字为孵,为菢。《广韵》上平声十虞:孵,卵化;芳无切。玄应《成实论音义》引《通俗文》:鸡伏卵,北燕谓之菢。《广韵》去声三十七号:菢,鸟伏卵;薄报切。今吾乡谓鸟伏卵,曰菢,正同《广韵》音;亦曰匍,读若捕,皆一声之转也。

《说文·爪部》:“孚,卵孚也。”段注:“卵化曰‘孚’,音方赴反。《广雅》:‘孚,生也’,谓子出于卵也。《方言》:‘鸡卵伏而未孚。’于此可得孚之解矣。卵因伏而孚,学者因即呼伏为‘孚’。凡伏卵曰‘抱’,房奥反。”伏在卵上指“孚”的方式和过程,卵内的胚胎发育成雏鸟为“孚”。“孵”为孚化义后起字。“菢”为伏卵义后起字。《广韵》“菢”並母号韵;《蕲春语》又音“匍”,二字古本音同属于並母,萧模旁转。“菢”与“匍”声纽同,韵为旁转关系。《广韵》“孵”“孚”均敷母虞韵,古本音並母模韵。《蕲春语》谓鸟伏卵曰菢,是《说文》“孚”孳乳字。

《说文·糸部》:“绊,马絷也。”拴缚马足的绳索曰绊。《诗·周颂·有客》“言授之絷,以絷其马。”郑玄笺:“絷,绊也。”《玉篇·糸部》:“绊,羁绊也。”庾信《和张侍中述怀》:“伏辕终入绊。”倪璠注引《释名》:“绊,半也。使半行,不得自纵也。”《说文·部》:“樊,絷也。从从棥,棥亦声。”

第三组,“凡以一物系两端”:绊、襻。

滂母谏韵有“襻”字,指衣物上的纽套。《玉篇·衣部》:“襻,帅下系。”《广韵·谏韵》:“襻,衣襻。”《集韵·谏韵》:“襻,衣系也。”《札朴》卷九:“衣纽曰襻。”《定海县志·方俗志·俗字考》:“《类篇》:‘衣系曰襻。’按:今谓衣系之牡者曰钮,牝者曰襻,亦曰钮襻。”钮襻特点是一物系两端,“今吾乡凡以一物系两端,皆谓之绊;如罐有罐绊;篮有篮绊”。绊,帮母元韵。

第四组,“盼之后出”:盼、闆。

《玉篇·门部》:“闆,匹限切。门中视。”《五音集韵》:“闆,匹限切。音盼。门中视。”《说文·目部》:“盼,《诗》曰‘美目盼兮’。”

1.4 别

黄侃《论字体分类》:

《说文》所举今字俗字,后世则如祝作呪,瑲作锵是。

《说文》所举今字如《水部》:“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古文。法,今文省。”“法”是隶变省形字。

《说文·示部》:“祝,祭主赞词者,从示从人、口。”“祝”是巫祝义,通过祷告而达到人神沟通。“祝”,《甲骨文合集》作,乙编有作,即呪字,最初表祝祷义,如《后汉书·独行列传·谅辅》:“时夏大旱,太守自出祈祷山川,连日而无所降。辅乃自暴庭中,慷慨呪曰:‘……敢自祈请,若至日中不雨,乞以身塞无状。’”后二字分化,“呪”表诅咒,《广韵·宥韵》:“呪,呪诅。”《列女传·续列女传·班婕妤》:“挟邪诅呪。”王照圆补注:“呪,俗祝字也。”“呪”是“祝”变易字。

《说文·玉部》:“瑲,玉声也。《诗》曰:‘攸革有瑲。’”段注:“《秦风》‘佩玉将将’、《玉藻》‘然后玉锵鸣’皆当作此字。……按鸾铃辔饰之声而字作瑲,玉声而字作锵皆得谓之假借。”《玉篇·金部》:“锵,锵锵声。”《集韵·耕韵》:“锵,或作将。”可见,“锵”是“瑲”的变易字。

字体分类的“别”指变易字,《蕲春语》中“别”类字超出了这个界域,既有变易字,又有孳乳字。如:

札记50:《诗·小雅·都人士》:“台笠缁撮”传:缁撮,缁布冠也。是撮为冠之别称,俗字作襊。《广韵》入声十三末:襊,缁布冠,《诗》作撮;仓括切。妇人之髻,亦蒙此名。《文选·西京赋》注引《通俗文》:露髻,曰,以杂麻为髻,如今撮也。是汉、魏之际,谓妇人假髻为撮。今北方谓此为纂儿,纂与撮正对转音也,吾乡谓之鬏,即由切。《广韵》作。

《说文·手部》:“撮,四圭也。一曰两指撮也。从手最声。”段注引《本草序例》曰:“凡散药有云刀圭者,十分方寸匕之一,准如梧桐子大也。一撮者,四刀圭也。十撮为一勺。十勺为一合。”“撮”为量词,三指抓取的量为一撮。《汉书·律历志第一上》:“量多少者不失圭撮。” 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四圭曰撮,三指撮之也。”《广雅·释诂三》:“撮,持也。”王念孙疏证:“撮之言最也,谓聚持之也。”《庄子·寓言》:“向也括撮,而今也披发。”成玄英疏:“撮,束发也。”妇女盘在头顶或脑后的发结称为“髻”,《文选·西京赋》注引《通俗文》:“露髻曰以杂麻为髻,如今撮也。是汉、魏之际,谓妇人假髻为撮。”《说文·糸部》:“纂,似组而赤,从糸算声。”北方方言称妇女脑后挽的发髻为纂,蒲松龄《禳妒咒》:“挽上一个扬州纂,插上一枝镀金钗,髻高到有半尺外。”《广韵》“纂”精母缓韵,“撮”精母末韵,二字一声之转。由髻义引申为束髻小冠。《诗·小雅·都人士》:“彼都人士,台笠缁撮。”朱熹集传:“缁撮,缁布冠也。”“襊”是“撮”的俗字。《广韵·泰韵》:“襊,缁布冠。”《蕲春语》谓脑后头发盘成的髻为“鬏”。元无名氏《 连环记》第三折:“油掠的鬏髻儿光,粉搽的脸道儿香。”《广韵》作。鬏,精母尤韵。“鬏”与“撮”亦一声之转。

札记74:《尔雅·释鱼》:鮂,黑鰦。注:即白鯈鱼,江东呼为鮂。《埤雅》云:鲦(即鯈之别)鱼,形狭而长,江淮之间,谓之餐鱼。案鮂、鯈,叠韵;鮂、鰦、餐,双声。今吾乡水中有此鱼,长者不过二寸,好群游沙石上;谓之餐子,亦可食。

《尔雅·释鱼》:“鮂,黑鰦。”郭璞注:“鮂,即白鯈鱼。江东呼为鮂。”又《埤雅》云:“鯈,形狭而长,江淮之间谓之。”《集韵·寒韵》:“䱗,鱼名,或省。”《本草》䱗注云:“长数寸,状如柳叶,今俗呼䱗鲦。”《本草·鰶鱼》:“释名:白鯈,䱗鱼,鮂鱼。时珍曰:‘鲦,条也。䱗,粲也。鮂,囚也。条,其状也;粲,其色也;囚,其性也。’集解:‘鲦生江湖中,小鱼也。长仅数寸,形狭而扁,状如柳叶,鳞细而整,洁白可爱,性好群游。’”宋戴埴《鼠璞·临安金鱼》:“金鳅时有之,金餐为难得。”

《广韵》:鮂,精母尤部;鯈,澄母尤部;鰦,精母之部;餐,清母寒部。鮂、鯈,叠韵,二字造字理据不同,声转变易为方言;鮂、鰦、餐,双声,一声之韵转变易为方音。

综上所述,黄侃《论字体分类》“变”侧重于孳乳,“别”侧重于变易,“后”侧重于分化造字。《蕲春语》中基本上没有这种分别,三种术语体现出统一的趋向,即以《说文》中字为音义之源,变易孳乳,系统贯穿。

2.《蕲春语》方言字职用问题

汉字记录功能和字词关系问题,黄侃时有论及。《文字声韵训诂笔记·求训诂之次序》:“文辞用字,自当从其本义。惟吾国文字正假兼用已成惯习。”(参看黄侃,1983:197)“兼”是相兼之义,即文辞用字习惯是正用和假用相兼。《文字声韵训诂笔记·训诂学成立之原因》:“惟自古文章用字,正假相兼,用字与造字不能相应,亦即文字与文词不能相应。是故文字有本字、假借字之分,义训有本义、引申义、假借义之别,声音与义训同符,亦有音同、音近、音转之异。”“引申义原即造字之假借,盖假借有造字与用字之别。造字假借者,可造而不造,如《说文叙》所举令、长二字是。”(参看黄侃,1983:182)“正假相兼”,说明汉字记录功能只有正用和假用两种,“盖文字重论原理,而文辞则承习惯,二者不相侔也”(参看黄侃,1983:185)。“文字重论原理”即正用,指“《说文》明造字之本”,其“理”即形音义三者不可分离;“文辞则承习惯”即假用,指“《尔雅》明用字之义”,“其势则非至于分离不可”(参看黄侃,1983:185)。

李运富(2012:194,201-202)将汉字的职能分为本用、兼用、借用三种,“本字的本用包括记录本词中与本字构形密切相关的本义以及与本义密切相关的引申义”。“所谓兼用,是指用本字记录另一个跟本词有音义联系的派生词的现象。”“兼用的字形跟词义仍然具有一定的联系,只是已经很遥远,一般难以察觉。如果该派生词没有造别的本字的话,我们可以把兼用的字形也看做派生词的本字,为了跟本词的本字相区别,可以称之为源本字。因而宽泛地来说,兼用也可以归入本用。汉字记录职能具有本质属性差别的只有本用和借用两种。”李运富和黄侃相同之处在于都认为汉字记录职能本质上只有本用和借用两种,二者之不同在于“假借”内涵和外延不同,而导致“本用”内涵外延不同,如表1(为与方言后出字相对应,暂将《说文》中字称为“正字”):

表1 李运富、黄侃论汉字记录职能比较

黄侃“正假兼用”立足于义际关系,“正”用于记录本义,“假”用于“造字之假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依托原“正”字形记录引申义暂名“义借字”,依托原“正”字形记录假借义,暂名“音借字”。李运富(2016:40-45)区分汉字记录功能以词际关系为标准,本用指用本字来记录本词,包括记录本词中与本字构形密切相关的本义以及与本义密切相关的引申义。兼用指用本字记录另一个跟本词有音义联系的派生词的现象。借用是将字形当作语音符号去记录与该字形体无关但音同音近的语词。

黄侃判定本字的标准是形声义相应。《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略论推寻本字之法》:“六书之中,惟象形、指事字形声义三者多相应,其他则否。盖象形、指事之初作,以未有文字时之言语为之根,故其声义必皆相应,而即所谓本字也。”(参看黄侃,1983:53)《文字声韵训诂笔记·求训诂之次序》:“故凡求文字之义训,与其初造字时之形体声音相符,即求本字之谓也。”(参看黄侃,1983:196)《说文解字·叙》:“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浸多也。”本字形声义相应,最初为“依类象形”的象形字、指事字,后“形声相益”为会意字、形声字。这是从造字法发展阶段角度区分《说文》“正”用字,“正”用字音义同条孳生新词,不造新字,假借“正”字记录,后造形音义相应新字,即为后出字。产生后出字有两条途径,一经义借,后与《说文》“正”字音义同条相贯造新字;二经音借,后为本义或假借义造新字,这两种后出字都形声义相应,故依黄氏界定都可称为本字。

《蕲春语》方言词后出字有不同的来源,有“正”用《说文》字、“假”用《说文》字、后造专用字三种。

2.1 “正”用《说文》字

札记79:《说文》金部:錾,小凿也。《广雅·释器》:镌,谓之錾。《御览》七百六十三引《通俗文》:石凿,曰錾;作澹切。案錾与铁,(一曰,当作镌。)(锐也。)略同。字变作锓。《公羊》定八年传:锓其版,是也。吾乡谓凿石之凿,曰錾子;镌字于石,曰錾字;音与服氏同。

“錾”指凿金石用的工具,《说文·金部》:“錾,小凿也。从金从斩,斩亦声。”又:“镌,穿木镌也。从金隽声。一曰琢石也。读若瀸。”段注:“谓破木之器曰镌也。因而破木谓之镌矣。”《广雅·释器》:“镌,谓之錾。”《说文·金部》:“鑱,锐也。”《玉篇·金部》:“鑱,錾也。”杨树达(2017:117):“《说文》四篇下《刀部》云:‘劖,断也,一曰剽也。’按剽下云:‘砭,刺也。’《西京赋》云:‘叉簇之所搀角。’注云:‘搀角,贯刺之。’盖锐谓之鑱,石针谓之鑱,砭刺谓之劖,贯刺谓之搀,以言伤人谓之谗,其义一也。”季刚按“錾与铁、镌、鑱略同”,是说这三字音义同,凿木、石针刺肌体意象相同,都是咸摄精组字。“字变作锓”是建立在相同的音义上,《广韵》“锓”清母寝韵。《公羊传·定公八年》:“睋而锓其板。”徐彦疏:“谓以指爪刻其馈器之上敛藏衣物之板。”“锓板”指刻书,宋代楼钥《周伯范墓志铭》:“君恐其久而坠失,手加编校,以千缗为锓版印造之费,始得家有此书。”“锓”是相承铁、镌、鑱音义的孳乳字。《蕲春语》中把凿石之凿称作“錾子”;镌字于石称作“錾字”,名事同源,名词动词同用一个字。

2.2 “假”用《说文》字

2.2.1 义借“假”用

2.2.2 音借“假”用

札记30:《方言》八:鸠,自关而西,秦、汉之间,谓之鵴鸠。其大者谓之鳻鸠。鳻,音班。今吾乡凡鸠皆曰班鸠。字但作班,犹鸠音浮,后字但作浮耳。(今音或作鹁鸠。)

札记26:《方言》三:凡草木刺人,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茦,或谓之壮。注:今淮南人亦呼壮。壮,伤也。案吾乡谓刀刃微伤,如鬀发见血之类,曰打壮子。音初两切,或诸两切。正以《说文》,当即刃字。《广韵》上声三十六养有字,云:皮伤。初两切;亦刃之后出字也。

《说文·士部》:“壮,大也。从士爿声。”朱骏声通训定声:“壮,假借又为创。”《说文·刀部》:“刅,伤也。从刃,从一。创,或从刀仓声。”段注:“凡刀创及创疡字皆作此。”壮,庄母漾部。创,初母漾部。

2.3 后造专用字

2.3.1 变易造字

札记32:《尔雅·释鱼》:蜃,小者珧。《国语·晋语》注:小曰蛤,大曰蜃。《广韵》上声十六轸:蜃,时忍切,又时刃切。案蜃,蚌类,今闽中以田种之;形狭长,名曰蛏,味颇鲜美;亦可暴干,谓之蛏干。《广韵》下平声十四清:蛏,蚌属;丑贞切。吾乡正读时刃切,知其即冡蜃名;蛏特后制字尔。

《说文·虫部》:“蜃,雉入海,化为蜃。从虫辰声。”段注:“《月令》九月雀入大水为蛤,十月雉入大水为蜃,比雀所化为大,故称大蛤也。蜃与蚌虽属而别。郭注《尔雅》云:蚌即蜃,蜃之用详于《周礼》《左传》。玉部曰:珧,蜃甲也,所以饰物。”“蜃”本指大蛤,蚌属。“蛏”是“蜃”的后出变易字。《广韵·清韵》:“蛏,蚌属。”《蕲春语》时刃切,同蜃。

札记95:《说文》土部:坎,陷也;苦感切。后出字作磡。《广韵》去声五十三勘云:严厓之下;古绀切。今吾乡有此语,字作墈,音同《广韵》。

《说文》:“坎,陷也。从土欠声。”段注:“陷者,高下也。高下者,高而入于下也。因谓阱谓坎。”《广韵·勘韵》:“磡,岩厓之下。”今《蕲春语》中有此语,字作“墈”,《集韵·勘部》:“坎,险岸。或从勘。”

札记80:《说文》艸部:蘫,瓜葅也。《广韵》:鲁甘切。通作滥。《释名·释饮食》:桃滥水渍而藏之,其味滥滥然酢也。字亦作浨,作醂,作滥。《广韵》上声四十八感:浨,藏梨汁也,出《字林》。醂,桃葅。(葅,菹之别。)滥,盐渍果。并卢感切。此皆蘫之后出也。渍果,曰蘫;渍之,亦曰蘫。吾乡谓细切菜,加少许盐揉之,宿昔鬻食,曰蘫菜;(读卢盍切。)其揉之,曰蘫。(读卢感切。)

《说文·艸部》:“蘫,瓜菹也。从艸监声。”桂馥义证:“瓜菹也者,《广雅》:‘葅,也。’《诗》:‘疆场有瓜,是剥是菹。’传云:‘剥瓜为菹也。’”《释名·释饮食》:“菹,阻也。生酿之,遂使阻于寒温之间,不得滥也。”又:“桃滥水渍而藏之,其味滥滥然酢也。”“蘫”指加工处理水果的方法。《广韵·感韵》有三个变易后出字:“浨,藏梨汁也,出《字林》”;“醂,桃葅”;“漤,盐渍果”。贾思勰 《齐民要术·作菹藏生菜法》:“梨菹法,先作漤。用小梨,瓶中水渍,泥头,自秋至春。至冬中,须亦可用。又云一月日可用。将用,去皮,通体薄切,奠之,以梨漤汁,投少蜜,令甜酢,以泥封之。”“蘫”的操作方法与过程是,用水浸泡并密封,让水果发酵,如漤桃、漤梅。用这种方法所渍之果叫蘫菜,所得酸汁也叫漤,或叫漤汁,民间用热水或石灰水浸泡柿子以除去涩味,亦为蘫。蘫果、蘫菜是沿用《说文》字。

2.3.2 孳乳造字

札记14:《广韵》上平声一东:楤,尖头担也;仓红切。今蕲州谓担束薪之器,曰楤担;音正同《广韵》。楤字,《说文》不载,当为鏓之后出字。(鏓,大凿平木者。)

《说文·金部》:“鏓,枪锪也。一曰大凿,平木者。从金悤声。”段注:“《说文》曰,鏓,大凿中木也,然则以木通其中皆曰鏓也。今按中读去声,许正谓大凿入木曰鏓,与种植舂杵声义皆略同。”《康熙字典》:“鏓俗作鍯。”《类篇》卷十四:“鍯,《说文》:枪锪也。一曰大凿,一曰平木刬。”“楤”即在俗字基础上改换形符而成,由“大凿平木者”引申为担束薪之器。《广韵·东韵》:“尖头担。”“尖头”与平木之大凿形似。楤为鏓同音孳乳字。

札记110:《说文》水部:湑,莤酒也;息吕切;《广韵》又相居切。手部:揟,取水沮也;相居切。案由此变而作酥。《广韵》:酥,酥酪也;素姑切。案作酥者,取乳煎之,使水气尽而酥成,故取义于湑揟。今南人固不嗜淳酪,然以米麦面为饼饵,多纳脂膏,成而如酥者,亦皆谓之酥。假借以形容物体之疏散疏脱,亦曰酥。

《说文·水部》:“湑,莤酒也。从水胥声。《诗》曰:‘有酒湑我。’”《诗经·小雅·伐木》:“有酒湑我,无酒酤我。”毛传:“湑,莤之也。”清陈奂传疏:“有汁滓者谓之酤,渗去其汁滓者谓之湑。”又《手部》:“揟,取水沮也。从手胥声。”段注:“沮,今之渣字。……取水渣者,必浚之漉之,如酾酒然。然则揟与水部之湑音义皆同,今所谓滤水也。”“酥”取义于湑、揟,煎乳使水气尽而成酥酪,后“假”用为酥饼、酥散义。

札记113:《说文》:擥,撮持也;卢敢切。字亦作㩜,《广韵》:鲁甘切。后出字有缆。《广韵》去声五十四阚:缆,维舟。引《吴书》曰:甘宁常以缯锦维舟,去辄割弃以示奢;卢瞰切。今吾乡谓曳船以行之索,曰缆子;读鲁甘切。

《说文·手部》:“擥,撮持也。”段注:“擥,谓总撮而持之也。”王筠句读:“擥,俗作揽。”汉荀悦《汉纪·元帝纪下》:“总百蛮之军,揽城郭之兵。”《广雅·释诂三》:“揽,持也。”王念孙疏证:“《管子·弟子职》篇云‘饭必捧揽’。《释名》:‘揽,敛也,敛至手中也。’揽与擥同。”“缆”是“擥”的后出孳乳字。《玉篇》:“缆,维舟索也。”指拴住或系船用的粗绳或铁索。今《蕲春语》把“曳船以行之索”称作“缆子”,与《广韵》同。

《蕲春语》方言后出字的职用问题为深层次的汉语汉字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本文的基础上我们将进一步考察《蕲春语》方言后出字反映出的方言历史层次,以及黄侃方言本字的具体内涵及语言层次。通过这两方面综合研究我们认为方言研究首先应明确方言本字的内涵,平时所说的方言考本字,其实包含方言本字和方言源字两个问题,体现出语言和文字不同而又紧密相连的发展层次。黄侃(1983:181):“真正之训诂,即以语言解释语言,初无时地之限域,且论其法式,明其义例,以求语言文字之系统与根源也。”方言本字是探求汉语汉字系统和根源的宝贵资源,应该受到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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