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格两托的雨季
2023-08-15肖亚豪
◎肖亚豪
阿西务支从万格两托给我带回来一袋子野生蘑菇。在郑家河商业街尽头,老人打着雨伞立在商铺前,将袋子递给我。
这种蘑菇不像市面上菌肉肥厚,胖嘟嘟,傻乎乎,呆头呆脑的人工菌。它们个头伶仃,瘦削,菌伞薄薄的,似乎没有多少肉。边缘一溜白圈儿,像透明的猫耳朵。裁剪、洗净,炖以腊肉,有异香。
这是头道蘑菇,最珍贵,味儿也最正。今年云南干旱,雨水来得晚,到六月初才稀稀拉拉地落了一点雨。虽少得可怜,但也足够蘑菇们钻出枯木所需的雨水量了。万格火普雾气腾腾的早晨,沿着枯木横陈的密林走一遭,总能拎回一袋。
阿西务支家在火龙拉达,房前屋后均是纵横连绵的山脉。前些年,他随儿子搬进了县城的安置房。与大山打了半辈子交道,一把老骨头了,很难适应县城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但儿子去沿海城市打工,整年不着家,年幼的孙子在县城就近上学,得有人照看。于是,阿西务支承担起接送孩子上学的任务来。今年年初,由于特殊原因,外面的工作不好找,儿子回家待了一阵子。阿西务支便回了火龙拉达,在早已拆毁的土坯房旁搭了一间简陋的木板房,种了一点洋芋。雨季来了,各类野菌将相继破土。蘑菇、松茸、牛肝菌、羊肚菌、松露、鸡枞、老人头、谷黄菌、黄盖伞、青头菌,哪一样不可以换钱呢?一个夏天下来,少儿的伙食费就有着落了。
万格两托的雨季是肥胖的,旺盛的,丰厚的,喧腾的。
雨季来了,枯瘦的田间和山坡一下子被葳蕤的植物包围。绿色铺天盖地地肿胀、蔓延,终而形成拥挤之势。
雨季来了,万格火普上的索玛花开了,在向阳的坡面上,粉红和雪白的花色洒向天空,映得人眼睛生疼。
雨季来了,牦牛坪的洋芋花开了,火龙拉达的苹果花开了。空宗伊德的牵牛花开始盛放在篱笆墙上。
雨季来了,万格两托的油菜开花了,野草莓开花了,泡泡刺开花了。蝴蝶翩跹而过,像轻盈、飘逸的舞者。鬼针草开花了,灰灰菜开花了,琉璃草开花了。熊蜂流连,嗡嗡作响,像轰鸣的飞机。
鸟鸣声响彻户外的林子。
蟋蟀和青蛙在田野里放声聒噪。
万格两托的雨季,曾令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暴雨如注的夜晚,万钧雷霆响彻夜空。当电光划破沉沉暗夜时,年幼的我曾紧紧蜷缩在棉被的一角,彻夜难眠。有一年,一道雷电劈在我家屋后一株白杨树上,巨大的声音凭空炸裂,令人魂惊魄动。直到有一天,当我在小学自然课本上知道了避雷针的存在,才惊异于原来能够制服那飞驰于夏天雨夜的可怕怪物的东西居然就是那么一小截尖尖的铁锥。
在万格两托,如果没有雷电的惊扰,夏夜听雨倒是一种令人难忘的经历。
在黑沉沉的暗夜的包围中,周围尽是亲人平稳的呼吸声。一个人睁着眼,听着屋后的阵阵松涛声和屋瓦上的哔剥声,那声势如汹涌的潮水,有万马奔腾的气象。那时尚年少,蒋捷、唐明皇及李商隐的听雨之愁都未曾耳闻。因此,一个人在万格两托的雨夜听雨听了那么多年,也听不出什么离愁别绪的滋味。只是隐约觉得雨声稀疏时,那一声声似断非断,似有似无的檐角的滴答声牵扯着人的心,令人久难成眠。
在万格两托,对农人而言,只要不是大风大雨,闲于屋里是件奢侈之事。
我记得我的祖母那时五十出头的年纪,她常常在雨幕中披着一件羊毛褂子给苦荞、燕麦和洋芋除草。之后又背着一个大竹篓去田埂割草。当乌云滚滚,暴风雨摇撼着整个村庄的前一刻才拼命往家赶。
雨停之后,太阳露出脸来,很快将地面晒出一层腾腾的热气来。燕子迅速飞过我们的头顶,蜻蜓在白色的雾气中穿行,泥土中氤氲着湿热的气息。我们从家里拿上一个煮熟的洋芋,边吃边在村庄的外围玩跳格子、啤酒盖和弹珠,能玩一整天。
年龄稍大一些之后,就得充当老人的助手,去户外放牧了。那是一件枯燥的事,小伙伴少,整天与一些老头待在一起,听候他们的调遣,一偷懒就挨骂,想想都难过。好在可以去林间找野菌,使夏天枯燥的放牧时间多了些许乐趣。
印象中,那些年的雨季,万格两托的雨水特别多。
有一年夏天,雨一直下个不停,草木绿得发亮,索玛花艳得耀眼,雪松的松塔又圆又胖。有一天,我随祖父去老荒山放牧。傍晚赶着牛羊归圈时,半路发现将一件山羊皮褂落在了林子里,祖父差我去拿。我转身,冒雨取回皮褂,在村庄的外围赶上祖父。夏天的傍晚,雨水淅沥。太阳躲在远山背后的乌云中,间或有残光刺破乌云,流泻成金色的熔浆,喷溅在山巅之上。暮光中,牛羊鸣叫声和人的吆喝声交织、融汇,久久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我一直记得那天傍晚,在阿普福光家屋后的山路旁,有一朵索玛花盛开在雨幕飘摇的夕阳晚照中,雪白的花瓣上流转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晚风中簌簌坠落。